第1章 苦瓜-1

苦瓜-1

徐夢蝶睜開了眼睛。

公交車急剎後停下，徐夢蝶擡頭一看，正好到了她要下車的站。她抓起包，跟随人流從後門下車，人流四散而去，徐夢蝶立在原地，打開地圖導航，确認了方向後才邁開腳步。

她今天是去面試的，南方七月份的天氣沉悶極了，盛夏刺目的陽光将視野都塗成一片模糊的白，徐夢蝶撐着傘又眯起眼睛，勉強看清紅綠燈上剩餘的數字。

面試官跟她約的是下午兩點的時間，好熱，汗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好難受，徐夢蝶長呼出一口氣，紅燈轉綠，她拖着疲倦的軀體向前行走。

那是一家版權登記公司，徐夢蝶要面試的崗位是運營文員，雖然天氣又悶又熱，但她的心裏其實是充滿期待的。因為這是一份雙休且待遇還不錯的工作，天知道在這個經濟發展一般的三線城市，一份雙休的工作有多麽難得。

徐夢蝶來到公司，前臺的小姐姐聽明來意，讓她先填一份表格。

個人基本信息、學習經歷、實習經歷、父母信息、特長和優勢、自我評價……徐夢蝶填滿了兩頁A4紙，甩了甩僵硬的手，将表格遞給了前臺。

前臺說：“好的，請稍等片刻，我現在去聯系面試官。”

徐夢蝶說：“好的，謝謝。”

前臺離開，徐夢蝶打量着公司的環境，沒什麽特別的東西，她能感受到的就是熱，很熱。

這裏的空調開得有點高，也可能是因為空調老化了，徐夢蝶沒感受到半點清涼，她身上還是熱烘烘的，她拿出紙巾狠狠擦汗，希望臉上不會油光滿面，生怕待會給面試官留下不好的邋遢印象。

但她的擔心有些多餘，因為面試官并沒有跟在前臺身後出來，前臺對她說：“面試官現在有點忙，你稍微坐會等一等吧。”

徐夢蝶說：“好。”

前臺看她兩眼，問：“你是剛畢業嗎？”

徐夢蝶說：“是的。”

“現在工作難找嗎？”

“對我來說……還挺難找的。”

“為什麽？你想找工資高的？”

“不是。”徐夢蝶搖了搖頭，“我想找一份雙休不加班的。”

前臺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起來：“那你不應該來這裏。”

徐夢蝶一愣：“這裏不是雙休嗎？面試官跟我說的是雙休。”

“雙休是真的，但是不加班不可能，這裏的員工晚上都要加到八九點的。”

疲憊層層漫上來，徐夢蝶咬了咬牙：“你也要加班嗎？”

“我？我不用，我就是個暑期實習生，但這裏的正式員工都要加班，我就沒見過按時下班的。”

“每天都加？”徐夢蝶想，如果只是一周加兩天，或者三天，她還是可以接受的。

“我不是很清楚，因為我是走得最早的人，加班什麽的我是聽他們說的。如果你想深入了解的話，等會可以問問面試官，不過……上回有個來面試的人問了加不加班的問題，面試官的臉馬上就黑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徐夢蝶心想，好吧，那她等會問問吧，反正她也不是非要這份工作不可。她才剛剛大學畢業，還有很多工作的機會，不要緊的，她這樣安慰自己。

前臺沒再說話，徐夢蝶将髒紙巾塞進褲兜裏，她等了又等，不知過了多久，面試官終于出來了。

徐夢蝶瞄了眼手機，兩點45分，距離約定好的時間整整過去了四十五分鐘，她有些憤怒地想，難道只有面試官的時間才寶貴，她的時間就不值一提嗎？但她的憤怒并沒有表現在臉上，相反，她露出了怯怯的笑容。

好讨厭啊，這樣虛僞的我，徐夢蝶唾棄自己。

面試官帶徐夢蝶去了旁邊的桌子，徐夢蝶坐在了她的對面，看見她臉上的笑容，覺得不太舒服。她六十多歲，臉上的笑容像是被螺絲釘固定過，很标準，很假。但這不重要，徐夢蝶吞下了不舒服的感覺。

“好了，你先做個自我介紹吧。”

徐夢蝶早有準備：“我叫徐夢蝶，是南城師範大學管理學專業的應屆生……”

面試官的眼皮搭下來，一邊聽一邊看徐夢蝶的簡歷，等徐夢蝶說完後，她問：“你已經看過我們的崗位介紹了是吧？”

徐夢蝶道：“是。”

“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嗎？”

“唔，之前我們在電話裏面說過，如果我八月份才能入職，你們也是可以接受的，是嗎？”現在是七月初，徐夢蝶計劃在七月中下旬來一場長達十天的旅行，所以她只能在八月入職。

面試官眉頭一挑：“沒有這回事，這個崗位是先到先得。”

徐夢蝶笑容遁去：“可你……”之前不是這樣說的。

面試官打斷了她：“這個崗位招三個人，看誰更優秀，a不行就b，b不行就c，最後只要一個人。現在已經招好兩個人了，第三個人這幾天也能确定下來，所以你要是想八月才入職的話，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她這樣說，徐夢蝶頓時覺得自己不像是個人，而像是機器上的一個零件，可以随意更換随意丢棄随意契合。

她忍了忍，想着如果別的方面合适的話，頂多她不去旅游好了，反正……穩定的工作比短暫的快樂重要。

面試官沒管徐夢蝶，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把崗位職責又詳細地介紹了一遍，問：“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嗯，我想問一下，這個崗位加班的情況多嗎？”

面試官的臉上顯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滑稽，神情轉變非常誇張。徐夢蝶好像能聽到她內心的聲音——天啊，你一個小小的應屆生，是怎麽敢問我這個問題的啊？你有資格問嗎？你算什麽東西？你應該被這個社會的規則所屈服，而不是用談判的方式與我談論加班與否的問題。我的天啊，現在的年輕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簡直就是眼高手低不識好歹。

面試官冷冷道：“這取決于你對工作有沒有認真負責的态度。”

徐夢蝶沒有說話，她不是傻子，她知道接下來面試官将會對她進行PUA式的打壓，如果她勇敢一點，她現在就會離開這裏。

“我問你，這個崗位是五點半下班，但有份文章你發給領導，領導六點半看完，然後跟你說了幾點需要修改的地方，讓你當天修改完成，這算加班嗎？”

這為什麽會成為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徐夢蝶說：“算。”

面試官揚起下巴：“那你已經不适合這份工作了。”

是因為我回答錯了嗎？那不是加班，那是懂奉獻和負責任的表現。徐夢蝶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問：“我可以拿回我的簡歷嗎？”打印要一塊錢一張呢，既然不合适，能不能還給她。

“不可以。”

“為什麽？”得知工作已經無望後，徐夢蝶的腰杆也挺直了點，無求于人，才能無所顧忌。

“我們的面試都是要歸檔的。”

算了，算了。走吧，徐夢蝶走出公司的時候，心情很複雜，有些憤怒，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茫然。

她回想起剛剛的面試，試圖去剖析面試官這個人。

如果你對公司有利，她可以暫時和顏悅色，一旦發現你的心裏充滿了“反叛”精神，她就會察覺到危險。不行，這個人是腐壞的，是不能吃苦的，是無法變成戰戰兢兢的螺絲釘的，她就會警惕。警惕的同時眉毛滑起的坡度就是她對公司的忠誠度，她的唾沫都是滔滔不絕的洪水，變成水的長城守衛大廈，她是願意奉獻的，于是不願意奉獻的人都成為了異類，甚至都成了她心裏的不法分子。

她用“你在做夢嗎”的态度說加班沒有加班費，她從眼神到肢體語言到靈魂都在鄙視徐夢蝶，因為她沒有奉獻精神，沒有奉獻精神的人都不是什麽好人，犧牲自我為單位服務才是合格的螺絲釘。

徐夢蝶跟前臺聊天的時候，得知面試官其實早就退休了，是退休返聘回來的人。

徐夢蝶不由得想，如果面試官有兒女，她也是用這樣的方式教導兒女嗎？如果是的話，徐夢蝶覺得她的孩子很可憐，因為他們的母親愛自我犧牲甚于愛他們。如果不是的話，徐夢蝶覺得她的孩子更加可憐，因為他們的母親是這樣一個己所不欲施于別人兒女的人，自私到盲目，振振有詞的背後不過是一擊即碎的空殼。她的人格教育注定是失敗的。

但她同時也是成功的，她在自己的事業中洋洋得意，到了退休年齡依舊固守崗位不願離去。仿佛要将奉獻、犧牲、吃苦耐勞、兢兢業業這樣的品質帶進土裏，埋得死死的，下輩子依然要成為這種意氣風發的牛馬。

徐夢蝶知道那些都是狹隘的注解，但是沒有辦法，她讨厭這個面試官，只能這樣刻薄地想她。人類不都是這樣的嗎？讨厭的人做了好事就是做作，喜歡的人做了錯事就是可愛，不認識的人可以随意批評，認識的人也可以亂加傷害。人不就是這麽可惡的生物嗎？

她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又是一個小時的漫長路途，但她已經毫無睡意。

公交電臺播放《苦瓜》，她聽到“幸得艱辛的引路甜蜜不致太寡”，心想，艱辛的引路之後真的會是甜蜜嗎？要艱辛多久才能嘗得甜蜜？人生短短數十年，吃苦要吃多少年？周遭的景致慢慢後退，她摁亮手機，沒有消息，摁滅手機，只餘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