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瓜-4
苦瓜-4
揉了揉幹枯的眼睛,徐夢蝶繼續走在去面試的路上。
這回要去的是一家小公司,員工是兩只手都能數得過來的那種小,公司沒有HR,老板直接招人。
她要面試的崗位是辦公室文員,內容職責一大筐,總而言之,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非技術工作都是要由她來做。
老板一開始跟徐夢蝶約的是兩點半,兩點零幾分的時候,他跟徐夢蝶說:“三點再來。”
已經快到公司的徐夢蝶:“……好的。”
好吧,你是老板,你說了算。
所幸公司是在商場與寫字樓一體的大廈中,徐夢蝶在商場一樓找了個位置坐下,開始漫無目的地消耗時間。
看了會短視頻,玩了幾局消消樂和鬥地主,又看了一會小說,時間終于到了兩點五十分。
徐夢蝶背起包,走向電梯,來到公司所在的七樓。她在門口确認了一遍公司的名字,走了進去,前臺沒有人,徐夢蝶只好拿出手機給老板發消息:“我到了。”
老板叫鄧文,頭像是招聘軟件上的默認頭像,他問:“到門口了?”
“是的。”
“等着,我來接你。”
“好的。”
鄧文很快就走出來了,他有一張褶皺頗多的圓臉,像是走了味的面包皮,被肥肉擠成一團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轉,面色晦暗,謝頂嚴重,頭頂像是被人用刀削走了一塊,所剩不多的頭發如雜草那樣裝飾着一顆頭。
他見到徐夢蝶,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徐夢蝶,你遲到了。”
徐夢蝶拿出手機,手機上剛好顯示“3:00”,她覺得莫名其妙:“我沒有遲到啊,現在就是三點。”
難道這個公司的分針走得比別的地方的要快一些,要提前到才是準時?
“三點?”鄧文有些疑惑,随即反應過來,“哦,三點,我想起來了,你是三點,另外一個面試的人是兩點半。”
徐夢蝶:“……”
所以,那就是明明跟她約好了兩點半,然後又推遲到三點的原因?她為什麽會成為被推遲的那個人?因為她更差勁一些,更不重要一些嗎?徐夢蝶盯着鄧文的背影,頓覺惡心。他随意地改變約定的時間,又因為記性差而責怪她遲到,知道那是自己的問題之後也不說一句抱歉,還用另外一個面試的人來當借口,這樣的人是怎麽當老板的?還是說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當老板?
鄧文将她帶到會議室,拿了一張表格給她填,看到身份證號的時候,徐夢蝶留了個心眼,故意将1寫得像1又像7,将4寫得又像4又像9。憑什麽她還沒有入職,就要收集她的身份證號這麽重要的信息?簡直就是豈有此理。她之前都乖乖地填好了身份證號,後來在網上刷到類似的事情,才知道那是不合理的。
她填好表後,去外面找到了鄧文,說:“我填好了。”
鄧文便走了進來,問:“帶簡歷了嗎?”
“帶了。”
會議室的桌子是長方形的,鄧文在她的右側坐下來,說:“你先做個自我介紹吧。”
徐夢蝶說:“我叫徐夢蝶,是南城師範大學管理學專業的應屆生……”
“你為什麽報考師範大學,卻不學師範呢?”
“因為師範學校師範專業的成績要求比較高,非師範專業的成績要求低一些。”
“你是踩着線考上的?”
“……是。”
“那說明你高考成績不算很好。”
徐夢蝶默然不語,随便吧,嘲諷她,貶低她,怎麽樣都好,反正人生來就是被別人評價的。只要你不是十項全能的億萬富翁,就總會被人看低。
鄧文藏在眼鏡後的眼睛閃爍着精明的光芒:“你跟照片長得不太一樣啊,照片成熟一點,看起來年輕一點。”
“是嗎?”徐夢蝶尴尬地笑了笑,覺得這跟面試沒有任何的關系,上鏡自然會有所不同,她又沒有盜用別人的照片,何必在乎她的外貌?
鄧文問:“未婚,是嗎?”
“是的。”
“近期沒有結婚生子的打算吧?”
“沒有。”
“沒有男朋友?”
徐夢蝶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是的。”
“你不要覺得我是在打探你的隐私,這個崗位之所以要招人,就是因為上個人辭職生孩子去了,這個崗位呢是很穩定的,我也不希望每隔半年就去招聘新人,所以我要确保你這幾年都不會結婚生子,你能理解吧?”
“能。”徐夢蝶心想,如果來的人是個男人,鄧文還會問這麽多這種問題嗎?不是敏感,毫不誇張,她感受到了赤裸裸的性別歧視。她可恨地想,女人就應該把子宮摘掉,這樣才能和男人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鄧文又說:“你這個簡歷做得挺粗糙的啊,還是黑白色的。”
徐夢蝶說:“嗯……”他到底是來面試的還是來挑刺的啊?這麽看不上她,可以直接跟她說工作不适合,何必要這樣雞蛋裏面挑骨頭?簡歷要包裝得多麽五彩缤紛,才能證明她是一個人才?
“英語六級是什麽時候考的?”
“大二下。”
“多少分?”
“五百零一分。”
“這麽低?”
“……”徐夢蝶忍無可忍,“我看了崗位職責,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裏面沒有哪一項工作是需要用到英語的。”
如果這個崗位需要用到英語,徐夢蝶可以低頭承認自己的英語水平很一般,可是它根本就不需要用到啊,徐夢蝶無法忍受鄧文這種并不專業的挑刺。
鄧文的小眼睛像陀螺一樣打着轉:“雖然這個崗位不需要用到英語,但這也是證明你學習能力的一部分,我問這些問題都是有理有據的,不是在亂問。我很耐心,你也得耐心一些,其實我很怕招你們這種剛畢業的大學生,你們通常都眼高手低,穩定性又很差,根本靜不下心來做事情……但我既然把你叫過來了,就是想給你一個機會的,所以,好好珍惜這個機會,好吧?”
徐夢蝶:“……好。”
已經黃了好幾個面試了,徐夢蝶沒有底氣和資格跟鄧文叫板,她是求職者,一個“求”字就體現了她卑微的身份,沒有誰能夠挺直脊背地求人。
“是本地人?”
“對。”
“家裏遠嗎?過來這邊要多久?”
“有點遠,過來要一個小時。”
“這個通勤距離可以接受嗎?”
“可以的。”
鄧文問:“你身高多少?”
“一米六三。”
“可以做主持嗎?”
“什麽主持?”
“就是公司有的時候會搞活動,需要主持人。”
“我、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不需要經驗,就上去拿着稿子照讀就可以了。”
“一定要做嗎?”
“不是,我問你可不可以做。”
“我可能不太行。”徐夢蝶對在公衆面前講話這件事很抗拒,她讨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她會很緊張,很焦慮,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沒事。如果你可以做的話,主持的錢是另外給你算的,你不能做的話,我就去外面請個主持,這都是可以的。”
徐夢蝶終于覺得鄧文順眼了一些,但很快這點好感就消失無蹤了。
“你的期望薪資是多少?”
“我看你們在招聘軟件上面寫的是五千到一萬,但我知道自己是個沒什麽經驗的應屆生,所以我對工資暫時沒有過高的追求,五千就差不多了。”
“雖然你沒什麽經驗,能力看起來也不是很好,但是我願意花時間去栽培你。可是從0到1去把你帶起來,需要花費老員工很多的時間和精力,所以我只能給你三千八的工資,當然了,這只是暫時的工資,等你的工作步入正軌,可以獨立完成之後,肯定是會漲薪的。”
畫大餅誰不會呢?
徐夢蝶問:“三千八是試用期的工資?”
“沒錯。”
“試用期是三個月?”
“對。”
“那轉正之後的工資有多少?”
徐夢蝶一開始說的五千,說的就是轉正後的期望工資。
鄧文說:“轉正之後再加五百塊錢的績效,那就是四千三百。”
“會交五險一金,是嗎?”
鄧文提高音量:“只交五險,不交一金,我們這裏不是政府單位,只有政府單位才會繳納公積金。”
放屁。徐夢蝶在心裏說,所有合法合規的企業都會繳納五險一金,不繳納的都是黑心企業。
徐夢蝶又問:“試用期也會繳納五險嗎?”
“當然不是,轉正之後才會繳納五險。”
又違法了,徐夢蝶想,試用期不繳納五險一金的公司也是違法的。
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公司那麽那麽多,徐夢蝶覺得自己沒法在這個地方找到一份既雙休又守法的工作。
不交公積金不是不能接受,就是少點錢而已,轉正之後再交五險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要多等三個月而已。她這幾個月又餓不死,只是……心裏為什麽會這麽沉重呢?
鄧文說:“你要是願意做主持的工作,一場活動也會有兩百塊錢,我們每個月都會有兩三場活動,這樣算下來,其實已經很高了。而且說實話,你們這些應屆畢業生真的不要眼高手低,嫌這裏工資低,又嫌那裏事情多,那是不行的,錢多事少本身就是個悖論,你們別被洗腦了。”
可徐夢蝶覺得,現在正在給她洗腦的人是鄧文。錢多事少的标準在哪?站在打工人和老板的不同角度看,自然是天差地別。
老板覺得給你三千塊錢,讓你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作,溫飽無憂,也不算太累,就已經是很好的工作了。但打工人只想将自己分內的工作做好,拿到足夠日常支出和娛樂開銷的錢之後還能存一點,那才算是夠得上生活而不是生存的标準。徐夢蝶想,錢多事少當然是悖論,可事多錢少同樣是不合邏輯的事情,但鄧文只用前者來教訓她,而沒想過用後者去反思自己,堪稱只許州官放火的典範。
徐夢蝶将滿肚子的怨氣壓下去:“我想問一下,這個崗位需要經常加班嗎?”
鄧文說:“需要偶爾加班,不會經常。”
“偶爾”和“經常”的标準又在哪裏?怎麽區分?徐夢蝶問:“加班的話會給加班費嗎?”
“不會,加班的費用都包括在工資裏面了。”
這算盤打得是真的好啊,徐夢蝶覺得跟鄧文溝通好累,或者說跟所有将“利己”寫在腦門上的人的溝通都很累。鄧文問:“你還有什麽要了解的嗎?”
“沒有了。”
“可以,那明天來上班。”
“啊?”徐夢蝶額角的神經突突地跳,“之前不是說好了,如果我合适這個崗位的話,可以八月份才入職嗎?”
鄧文不鹹不淡道:“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們臨時多辦了一個活動,很缺人手,計劃趕不上變化,只能讓你提前入職了。”
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不管這個理由是真是假,徐夢蝶都認定了鄧文就是那樣的人,她的心裏堵得厲害,二選一,又是二選一,一邊是痛苦的深淵,一邊是快樂的淺河,選什麽?怎麽選?大學從來沒有教過這門課程。可生活教會了她,要選擇對長遠發展有利的事情,選擇實際的利益,放棄淺薄的娛樂和虛無的意義,要選擇眼前的茍且,而不是詩和遠方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