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苦瓜-7

苦瓜-7

徐夢蝶對夫妻的初印象來自于徐裕鵬和莊曉美,他們的關系親密又平淡,不說話的時候顯得有些疏離,吵架的時候又有點病态,在小時候的徐夢蝶眼裏,父母的關系跟“甜蜜”毫無關系。

後來徐夢蝶漸漸懂事,學會了上網,也聽懂了別人聊的八卦,才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哪怕是标榜自己的父母是最恩愛的孩子,也聽見過父母夜裏壓着嗓門吵架的聲音——那不是徐夢蝶想象的,而是她的同學親口告訴她的。

初中同學叫周蘇葉,跟徐夢蝶是上下鋪的關系,她莫名其妙地信賴徐夢蝶,自作主張地把她當成了初中階段的最好朋友,而徐夢蝶對此沒有多大的感覺,她很早就想明白了,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周蘇葉和她只是走一段路的關系。

周蘇葉總是會在宿舍裏面說,自己父母的關系是多麽多麽好,他們多麽多麽恩愛,連自己這個孩子都成了他們的電燈泡,惹得舍友們一致投來羨慕的眼神,周蘇葉對此很驕傲,她覺得自己是在愛裏長大的孩子,是在全世界最幸福的家裏成長的孩子。

可她對徐夢蝶說出了父母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我的爸爸媽媽雖然很恩愛,但他們不是時時刻刻都那樣恩愛的,有一次晚上上廁所的時候,我聽見他們在小聲吵架,我爸埋怨我媽花錢大手大腳,總是在一些不需要的東西上面花很多錢,我媽反而埋怨我爸工作不夠認真,這麽多年了工資還是那麽低,連物價增長的速度都趕不上……我聽到他們吵架的時候,心裏可難受了,恨不得現在就長到十八歲,去打工給他們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這樣他們就不會為了錢而吵架了。”

徐夢蝶問:“他們經常因為錢而吵架嗎?”

周蘇葉有些苦惱:“也不是經常吧,就是偶爾吵吵,反正我聽見的次數是很少的。”

“我覺得那沒有關系。”

“為什麽?”

“因為人生活在一起就是會吵架的,爸爸和媽媽吵架,我們和爸爸媽媽吵架,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聽見爸爸媽媽吵架的時候,會很難過的啊。”

“難過也要忍着,忍着忍着就好了,人就是這樣長大的。”

“真的嗎?”

“真的。”

周蘇葉問:“那你已經長大了嗎?”

“我不知道。也許吧。”在十幾歲的、本應該無憂無慮的年紀,徐夢蝶卻早早就成為了一個喪氣的人,也許是因為她見過的不好的事情太多了,使她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所有美好的期待。她只覺得這個世界很糟糕,人活着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當然了,她并不想死,起碼那個時候不想,她雖然已經失望透頂了,但還沒有結束生命的勇氣,也許欠缺的是一點絕望。

“其實這些事我原本不打算跟任何人說的,我希望別人羨慕我,而不是可憐我,或者把我當成跟他們一樣的人。”周蘇葉望着徐夢蝶,“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你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你不會嘲笑我的虛榮,也不會把我的事情告訴別人,所以我願意告訴你。”

“因為我沒什麽朋友嗎?”因為沒有朋友,不需要通過嚼舌根來促進友誼,不必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話,所以也沒有說出去的理由。

周蘇葉愣了愣:“不是。”

徐夢蝶說:“沒關系,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她在年少無知的時候做過落井下石的事情,後來她悔恨極了,覺得自己在別人痛苦燃燒着的靈魂上添了一把地獄之火,她發誓再也不要傷害別人,除非是別人先來傷害她,那就另當別論了。

小學三年級,班裏轉來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孩,她走進教室的時候,帶來了一股垃圾場的臭味,同學們紛紛皺起眉頭,用刻薄的目光打量着這個不被歡迎的新同學。

新同學叫駱火妹,連名字都土得驚人,毫無疑問,駱火妹很快就遭到了衆人的排擠。

“她是不是不洗頭的啊?她的頭發還沒有我家狗的毛發順滑。”

“天啊,你們有沒有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我懷疑她晚上都是睡在垃圾場的。”

“她的爸媽不會也是垃圾場的人吧?那他們家就全是垃圾了啊。”

“你們都別瞎猜了,老師跟我說了,駱火妹沒有爸爸,只有一個撿垃圾的媽媽。駱火妹周末的時候都會跟着媽媽一起去撿垃圾,她和她媽媽負擔不起上學的費用,還是求校長免了書雜費和夥食費才能進來的。”

“啊?她們是怎麽求校長的?我家也窮,能不能讓駱火妹教教我是怎麽求的,把我的書雜費和夥食費也免了?”

“哈哈哈哈,你別逗了,要是讓你跪下來求校長,你也願意求嗎?”

“我可不願意!”

“那不就是了,你還是老老實實交書雜費和夥食費,不勞而獲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也對。”

……

徐夢蝶沒有參與過他們的讨論,但她都聽進去了,她那個時候不太懂得區分善惡,只懂得随波逐流,大家都說是那樣的,那就是那樣的。

“駱火妹真的好臭啊,我受不了了,我好想換位置啊。”

“那你去跟老師說。”

“我說了,老師說一個月之後再換位置,一個月啊救命,誰忍得了一個月啊。我明天得把鼻子堵住了再來上學。”

“天啊,你也太慘了吧。”

“你別笑,說不定一個月之後就把你調到駱火妹的身邊了。”

“卧槽,別啊,快想想辦法。”

“要不我們把駱火妹趕出去吧。”

“怎麽趕?校長都讓她進來了,肯定不會把她趕走的。”

“你傻啊,我又沒說要去跟校長說把她趕走。”

“那你有什麽辦法?”

“我們把她逼走不就好了嗎?”

……

逼走駱火妹的行動剛開始只有幾個人參與,後來星星之火在全班點燃,将駱火妹這片原野燒了起來。

不可避免地,只會随大流的徐夢蝶也參與進這場聲勢浩大的讨伐當中,他們是英雄,為了保衛自己幹淨、整潔、衛生的家園而戰。

小孩子的逼迫方式簡單且惡劣,他們将駱火妹的課本塗黑,将駱火妹的文具都藏起來,在駱火妹的課桌上面寫一些“你真讨厭”之類的話,他們天真地作惡,毫不顧忌駱火妹的感受,仿佛駱火妹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可以任他們搓圓揉扁的玩具。

他們甚至不在乎駱火妹在不在場,因為駱火妹毫無反抗之力,他們那麽多人,而她孤零零的,勢單力薄。所有人都站在了讨厭駱火妹的陣營當中,駱火妹成了班裏最壞的人,她只是呼吸,就讓人厭惡。

等駱火妹上廁所的時候,他們派出幾個人守在廁所門邊,等駱火妹從廁所出來之後,他們就跟在駱火妹的身後,輪流踢駱火妹的屁股。

剛開始的時候,駱火妹還會回頭,瞪他們一眼,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了怒目毫無用處,于是她幹脆利落地放棄了。

後來駱火妹再也沒有回過頭,她沒有在衆人的面前哭過,她只是抿着唇,以沉默的姿态對抗着他們。

徐夢蝶也踢過駱火妹的屁股,她那個時候毫無愧疚,只知道大家都這樣做,那她也沒有錯。駱火妹是肮髒的,醜陋的,令人作嘔的,她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可以不死,但必須消失,只有駱火妹消失了,教室的空氣才會變得清新起來。

可駱火妹沒有被他們逼得受不了,沒有主動提出退學。

怎麽回事?

“駱火妹也太不要臉了吧,我們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她還死皮賴臉地賴在這裏。”

“就是,全班人都讨厭她,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眼睛有問題,這都看不出來。”

“不,她應該是腦子有問題,她知道我們都讨厭她,但是就是不願意自己離開,肯定是腦子有病。”

“那可怎麽辦啊?還有幾天就要換座位了,我可不想換到她的附近。”

“我也不知道啊,感覺所有的方法都已經用遍了。”

“要不我們放學之後跟她談一談?跟她講講道理,說不定她能聽進去呢。”

“我才不要,她又髒又臭,我不想跟她講話。”

“我想到了!既然不能逼她離開,那我們逼她洗澡吧。”

“怎麽做?”

“我們打一桶水淋到她的頭上,那她不就非洗澡不可了嗎?”

“天啊,你好聰明,我同意這個做法。”

“我也同意。”

……

“問題是,誰去做這件事?”

“萬一駱火妹向老師告狀,我們肯定會挨罵的。”

“明天就是大清潔了,我們趁着搞大清潔的時候下手,哪怕駱火妹跟老師告狀,我們也可以說是不小心的。”

……

徐夢婷沒有參與他們潑駱火妹的事情,但她也沒有阻止,她只是冷眼旁觀。

駱火妹渾身濕透,壓抑許久的怒氣終于爆發,她在教室裏歇斯底裏地喊叫,她瘋了似的拿自己的頭撞牆,她将自己的桌子推倒,将裏面所有的東西都扔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是因為我沒有爸爸嗎?我沒有衣服可以換,我只有兩件衣服可以穿,這還是從垃圾桶裏面撿回來的,你們都說我很臭,我自己也知道我很臭,我知道你們都很幹淨,我也想要幹幹淨淨的,身上香香的,我想要交朋友,我想像你們那樣大大方方的,可是我沒有錢,我有什麽辦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只是想好好讀書,媽媽說好好讀書以後就能有錢,就能過上好的生活,我那麽努力那麽努力地讀書,我想下一秒就長大,可是你們不讓我長大,你們都是殺人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們不就想讓我死嗎?好,我死給你們看!我詛咒你們去死,去死,都去死!所有人都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全班的人都目瞪口呆,他們看着駱火妹沖出教室,翻過欄杆一躍而下。

她的動作是那樣的迅猛,仿佛已經排練過成千上萬遍,她的動作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好像早就下定了去死的決心。

也許在她每一次沉默的忍受中,其實都在傳達着一句無聲的話——你們再逼我,我就去死。

可是始作俑者都聽不見,不是裝聾作啞,他們就是聽不見。

有人跑到了走廊,順着欄杆往下看,然後發出了尖叫的聲音,又遠遠地跑走了。

徐夢蝶沒有去看。

很快老師來了,校長來了,警察來了,救護車來了……駱火妹沒有死,但她落得了終生殘疾的結局,再後來她怎麽樣了,徐夢蝶不知道。有人說她被媽媽抛棄了,有人說她被政府接濟着,還有人說她自殺了。

而全班沒有任何人受到了除了言語批評之外的懲罰,一個人的人生被徹底毀滅,而兇手們都還能好好讀書,好好活着。

原來人命或者人格是那樣廉價的東西。

徐夢蝶終于明白自己做了多麽惡劣的事情,她是将駱火妹推下去的一只手。她開始想,如果徐夢蝶不是徐夢蝶,徐夢蝶是駱火妹,那麽徐夢蝶也該死,也會死。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認定了一件事——這個世界爛透了,活着不過是為了在受苦受罪的過程中,偶爾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甜頭。

為了那點甜,得吃很多很多很多的苦。

可是沒有辦法,徐夢蝶不是駱火妹,她比駱火妹幸運些,比駱火妹多了點希望,足夠吊着這氣若游絲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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