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履薄冰-3

如履薄冰-3

徐夢蝶坐在公交上,聽見前面的母親在教育孩子:“寶貝,你真的要好好讀書,不然你現在不吃讀書的苦,以後就得吃生活的苦。”

聽到這樣的話,徐夢蝶很難不生出荒唐的感覺。錯了,錯了,吃苦這件事是沒法做二選一的單選題的,絕大部分人既要吃讀書的苦,又要吃生活的苦。

為什麽要這樣跟孩子說呢?孩子是很單純的,大人說什麽他們就信什麽。大人說好好讀書以後就能出人頭地,懷揣着這樣單薄得近似虛無的希望,孩子們在競争裏面殘酷厮殺,走出一條血淋淋的路之後,這個世界毀滅了他們的幻想——那不是吃苦的終點,而是吃苦的又一個起點。

讀高中的時候,黑板上每個月的勵志語錄都會換,有一句話讓徐夢蝶記憶深刻——但凡辛苦都是禮物。

辛苦就是禮物嗎?那在這荊棘滿布的世間,可真是遍地都是禮物啊,算得上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要地球一天沒有爆炸,苦難就會生生不息。

徐夢蝶不喜歡歌頌努力和吃苦的意義,但是沒有辦法,高中的老師強迫他們去歌頌。語文老師每周都會拿兩節課裏面的十分鐘給學生做演講,激勵同學們奮勇前進,堅韌不拔,百折不撓,愛上吃苦,且要吃得有滋有味,吃成鋼筋鐵骨的模樣。

快要輪到徐夢蝶演講的時候,徐夢蝶痛恨吃苦,她根本沒辦法寫出樂于吃苦的稿子,所以她在網上找了一個比較冷門的勵志演講,改了一下那人的演講稿,打算過幾天念給班裏的人聽,那就算是完成任務了。

語文老師還算有人性,不要求他們脫稿演講,畢竟不是專業的演說家,對他們不必太過嚴苛。

徐夢蝶是一站在臺上就會手心出汗的那種人,她只能讀稿,不然哪怕她上臺前将稿子背得滾瓜爛熟,一旦接受了衆人的注目禮,還是會将稿子忘得一幹二淨,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眼神閃爍身軀顫抖,最後什麽也說不出來。

沒事的,快要上臺的時候,徐夢蝶安慰自己,三分鐘就能把稿子讀完,再聽一兩個同學和老師的點評之後,就可以下來了。

然後這個學期都輪不到她再上去演講了,她可以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反正她在班裏的存在感接近于無,她是半透明的人,沒有人會關心她的演講講得怎麽樣,他們只會在那幾分鐘裏面抓緊時間發呆、放空。

徐夢蝶上了臺,努力壓下聲音裏的顫抖,用平淡的語氣激勵同學們要“努力到無能為力,拼搏到感動自己”,因為青春只有一次!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了!沒有不成功這條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她念稿子的過程中,就知道自己的語氣和內容實在是過于割裂,但是沒有辦法,這些話她自己都不相信,她又不是一個好演員,怎麽能将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演得繪聲繪色?

終于念完了雞湯演講稿,徐夢蝶放下稿子,牽了牽嘴角,望向老師的方向。

老師例行公事,問:“有哪位同學想要點評夢蝶的演講嗎?”

林連虎舉起了手。

老師說:“連虎,請說。”

林連虎站起身來:“我覺得徐夢蝶的稿子是不錯的,但在上周末的時候,我聽過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演講。”

他刻意咬重了“一模一樣”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鐵釘那樣,直直往徐夢蝶的心裏刺去,刺得她得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維持體面的微笑。

她沒說話,老師呵呵地打圓場:“夢蝶是不是參考了別人的演講?”

“是的。”徐夢蝶沒法否認,也不敢否認,林連虎是那種不依不饒的好學生,徐夢蝶要是否認了,他回家之後就會将那個視頻找出來,證明徐夢蝶是在說謊。

老師說:“這樣啊……其實也沒什麽,在演講的初期階段,參考別人的演講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們現在的人生閱歷還是太少了,自己寫稿子也寫不出太多的東西,等你們長大幾歲,再站到臺上演講的時候,肯定就會有很多想說的話了……”

徐夢蝶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下臺的,也不記得那一天是怎麽過去的了。

林連虎是那種老師和家長都最喜歡的學生,看他的穿着和談吐,便知道他的家庭條件很不錯,他是那種成績好又落落大方的人,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從不會支支吾吾,上臺演講的時候也從不怯場,他很少會用到“唔”“嗯”“額”等等表示自己正在思考且猶豫的詞,他說話是爽脆利落的,自信和淡定都寫在臉上。

同時他也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他清楚自己想要什麽,并且堅定地走着自己的路。他想要當班委,他輕輕松松就當上了,他想要取得好的成績,他幾乎從不懈怠,他跟同桌搞暧昧,但他其實在班外有女朋友,沒關系,暧昧不是罪,他享受那種近距離的、被人仰慕的、調情而不逾矩的滋味,那跟出軌毫無關系,他還是一個很有道德的人。

林連虎是徐夢蝶最讨厭的那種人之一。

他們從出生開始就享受着超越大部分人的條件,後天又受到先天優勢的長久護航,使得他們吃的苦比普通人的少很多,走的路也比別人輕松許多,但他們并不真心地感恩這一切,他們以為那天生就是他們應得的,他們洋洋得意,別人得不到這些是因為他們沒有投個好胎,那不是公平與否的問題,那是我天生就比你高貴的問題。

林連虎就是那種沒有看過《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人,或者是看了也不會在意那句話的人——每當你想要批評別人時,你要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徐夢蝶不承認自己嫉妒林連虎,她甚至覺得林連虎可悲,他是一個長不大的人,起碼二十歲之前是長不大的,他不敏感,不脆弱,他過得很好,可他不像個人。會思考、會陷入迷茫、會苦大仇深的才是人,那樣的人才能體察別人的困苦,跟別人感同身受,懂得慈悲的真谛,不至于太過傲慢,也不至于太過冷漠。

可徐夢蝶有時又很羨慕林連虎,因為林連虎會感到的痛苦很少,她沒有品位過痛苦很少的人生,那樣的滋味是否很幸福?她真的很想試一試。

而且,也許她是站在了幸福匮乏的角度,才會覺得林連虎是可悲的,如果她不是這樣敏感痛苦的人,如果她一出生就是林連虎,也許她就不會覺得林連虎可悲了。說到底,也許她還是嫉妒林連虎的,如果一開始就是一頭快樂的豬,誰會想去當痛苦的蘇格拉底?

不,以蘇格拉底自比,她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她只是一頭痛苦的豬,在羨慕一頭快樂的豬罷了。

徐夢蝶忍不住思考,如果她也有明确的野心,結果是不是就好很多了?比如把錢當成目标,做所有的事情目的都是錢,她的眼裏只能看到錢,為了錢蹲下來可以,趴下來可以,跪下來可以,再汪兩聲都沒問題,那樣活着是不是就簡單多了?

因為目标是錢,所以得到錢就得到了快樂,而其它的所有不快樂,都可以用最讓人快樂的金錢來彌補?在這加減乘除的精心平衡後,快樂真的變得容易了嗎?

徐夢蝶不知道,因為她早就看透了金錢的本質,她是沒法将錢當做目标的,她找不到快樂的根源,痛苦就牢牢占據上風了。

高三下學期的時候,林連虎成了徐夢蝶的同桌,徐夢蝶以為自己會很痛苦,她一直記着演講稿的事情,她準備好了防備的姿态,但林連虎卻用禮貌親切的态度對待徐夢蝶,好像他們之前從來沒發生過那樣尴尬的事情。

抛開前事不談,林連虎算得上是個好同桌,他不吵鬧,不邋遢,基本很少幹擾徐夢蝶,也不跟她玩暧昧那套。也許是因為她的姿色不足以被他看上,也許是因為現在離高考太近了,他分不出心思去撩妹。

高考倒計時和做不完的練習題壓得所有高三生都透不過氣來,徐夢蝶也沒力氣防備林連虎了,于是兩人相安無事地度過了高三的最後一點時光。

高考完之後,林連虎對徐夢蝶說:“太好了,最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以後就是坦坦蕩蕩的光明大道,夢蝶,祝你前程似錦。”

“也祝你前程似錦,一帆風順。”徐夢蝶平平靜靜地說。

她才不相信什麽坦坦蕩蕩的光明大道,她學“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時候,就覺得這句詩根本體現不出任何的樂觀精神。她是沉舟,也是病樹,但世界對此毫不關心,因為還有千帆和萬木,在千千萬萬面前,一又算得了什麽?她沉不沉,病不病,有沒有她,都不重要,她是可有可無的,是随時可以被取代的。

但因為标準答案是永遠樂觀,永遠生機勃勃,所以沒辦法,徐夢蝶也在答卷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豁達”這個詞。

她怎麽想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怎麽表現,這就是她在成長教育裏學會的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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