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邊見-1

那邊見-1

外婆去世的時候,徐夢蝶在宿舍睡得極其不安,因為第二天就是中考了。

中考對于一個成績平平的學生來說,其實是沒有太多懸念的,她的成績既不會差到讀不上高中,也不會好到能讀重點中學的重點班,如無意外,她會考上鎮上的普通高中,也是鎮上唯一一所高中,在裏面繼續當一個成績平平的學生。

但對于一個生活不能有意外的人來說,徐夢蝶沒法擺脫焦慮,她害怕很多事情,害怕入考場的時候忘記帶準考證,害怕寫題的時候寫錯答題卡的序號,害怕昨天才背過的題明天就不記得了,害怕考着考着突然肚子劇痛,害怕監考老師會一直站在她的身邊盯着她……總而言之,她什麽都怕。

所以她睡得很不安穩,醒了好多次,每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都還是黑夜,她聽着上鋪有節奏的呼嚕聲,心想,她們怎麽能睡得那麽好?

只有自己擔心的東西那麽多嗎?只有自己無法承受一絲一毫的意外嗎?只有自己是個懦弱的人嗎?

徐夢蝶不知道,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繼續睡覺,不然明天考試的時候很容易沒精神。那一晚她淺淺地睡着了很多次,幾乎每一次都做了短夢,那些夢都光怪陸離,落不到地上,跟她的心一樣。

中考持續三天,三天過後,徐夢蝶心中的大石終于落下,可等她回到家後,徐裕鵬和莊曉美便告訴她,外婆去世了。

徐夢蝶聽到耳中“轟”地一聲,如平地驚雷——外婆去世了?怎麽會這樣?外婆才六十歲,平日裏身體都沒有什麽大毛病,怎麽突然就去世了?

在她中考前的一個星期,外公因為中風進了醫院,那件事她是知道的,徐夢蝶擔心外公,但她不能陪着外公,因為她要準備中考。別說外公只是進了醫院,哪怕外公死了,她也要準備中考。

其實她對外公外婆的感情不算很深,因為莊曉美嫁給了徐裕鵬,而徐裕鵬背着房貸的房子離外公外婆家有一定的距離,莊曉美幾乎全年無休,所以只能在過年的時候帶丈夫和女兒回父母家團聚。

每年只能見一回的人,哪怕是血濃于水的親人,也很難有太深的感情。徐夢蝶對外公外婆的印象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沉默”,他們幾乎不會主動說話,女兒女婿問什麽,他們就回答什麽,他們的沉默堅不可摧,仿佛被苦難封住了嘴巴,如果不是他們偶爾還會說話,徐夢蝶會懷疑他們是啞巴。

對女兒女婿尚且如此,對外孫想說的話就更加少了。

徐夢蝶靜靜地坐在外公外婆身邊的時候,他們之間仿佛隔了一條冰冷的河流,誰也沒想跨過那條河流。徐夢蝶也沉默,她不知道能說什麽,于她而言,比起“外公外婆”,“媽媽的爸爸媽媽”更加具象。

她愛外公外婆,是因為莊曉美愛她的父母。

所以得知外婆去世的時候,徐夢蝶內心有細密的疼痛,她不敢想象母親此刻有多難過。

徐夢蝶聲音像是撒了一把沙的粗粝:“外婆是怎麽去世的?”

莊曉美的聲音很冷淡:“房子倒了,被砸死了。”

徐裕鵬想要阻攔莊曉美:“別跟孩子說這些,夢蝶還小。”

莊曉美激動道:“她有權知道外婆是怎麽死的。”

徐裕鵬搖頭:“夢蝶還小,這不是她應該聽的事情,這是大人的事情。”

莊曉美執拗道:“那是她的外婆,就是她的事情,跟年紀沒有任何關系,哪怕她還在讀小學,甚至是幼兒園,甚至還聽不懂話,我也要告訴她!”

“這……”徐裕鵬唉聲嘆氣,“我覺得我們有責任保護孩子的內心。”

莊曉美說:“你能保護她一時,能保護她一輩子嗎?”

……

等徐裕鵬和莊曉美終于争論完,莊曉美獲得勝利之後,徐夢蝶終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外公之所以中風,是因為被氣到了,血壓快速升高,對脆弱的腦血管形成壓力。而他之所以那麽生氣,是因為拆遷隊的人來找二老,跟他們商讨拆遷的事宜,說這裏準備要建一棟商業廣場了,他們的房子處在商業廣場規劃的正中間,肯定是要拆掉的。

當然,房子不能白拆,肯定會給他們一定的經濟補償,補償都是按照标準來的,合理合規。

外公外婆都很生氣,說他們在那裏住了幾十年,這個家就是他們的根,是不可能同意這些人拆掉的。

拆遷隊表示理解,但是他們坦蕩道,跟他們說也沒有用,他們只是負責執行的,上面的人才是負責做決策的,現在決策已經下來了,肯定是沒法改的,所以他們只能執行。無論如何,拆遷的事情已經提上日程了,現在他們還可以好言好語地勸說,但如果二老持續不配合的話,他們也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說白了,這是一種委婉的威脅——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不然有你好看。

拆遷隊的人給了他們三天的時間考慮,又說,如果二老願意簽字,他們還可以幫二老申請一室二廳的全新公寓,免費住一個月,直到他們找到新的住處為止。他們說,這已經是特別優待的條件了,一般的人家他們都不會提出這種條件的,就是看兩位老人可憐,所以才退了一步。

話說到這個份上,于情于理,二老也該配合他們的工作了,是吧?

但拆遷隊的人沒想到,外公不僅沒點頭,還抄起椅子把他們趕了出去,說如果想要把房子拆了,那麽先要踏過他的屍體。

拆遷隊走後,外公就因為中風進了醫院。

外婆只是陪着外公去了醫院,等他在病房上安置下來後,便讓莊曉美請了幾天假去陪護,而她自己回到了家中。

她得看着那群該死的拆遷隊,不能讓他們把自己和老伴住了幾十年的房子拆掉,他們的一切都跟那個家息息相關,房子沒了,就等于是家被毀了。

老伴進醫院了,這裏只有她了,她得守好他們的家。

第二天上午,拆遷隊的人又來了,他們看見屋裏只有外婆一個人,露出很高興的神色,以為一個人總比兩個人好說服,但他們沒想到,外婆一個人也能把他們趕出來。她瘋瘋癫癫的模樣,跟拆遷隊調查出的“沉默寡言”的形象大不相符,他們震驚着離開了外婆家,但那絕不會是最後一次的協商。

下午,他們拿着大喇叭在外婆家門口喊,說周邊的人全都同意拆遷了,她還有什麽好堅持的?周圍都成了一片廢墟,難道她希望後半輩子都住在這片廢墟裏嗎?跟爛泥、灰塵和碎磚相伴?她明明可以拿着錢去找一個更漂亮的房子,為什麽要固執地死守舊地?人是跟人過日子的,不是跟房子過日子的。

他們說得口水都幹了,外婆家寂靜無聲。

這時拆遷隊的頭兒過來了,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別喊了,屋裏也許根本都沒有人,你們喊什麽呢?

沒有人?對啊,屋裏肯定是沒有人吧,所以才不會理會他們的喊叫。不然他們的嗓門這麽大,如果屋裏有人,肯定早就被喊出來了。

沒有人,對,沒有人。

第三天,外婆家依舊鴉雀無聲。

這讓拆遷隊更加堅信一件事——屋裏面沒有人,不然怎麽可能兩天都不出門?這片拆遷之地的居民全都已經搬走了,推土機可以毫不顧忌地展開工作了。

夜裏,推土機将外公外婆的屋子推倒了,外婆死于夢中,跟她和外公的家一同長眠。

莊曉美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歇斯底裏,她去找拆遷隊的頭兒,恨罵道:“屋裏有人,屋裏有人,你們明明知道屋裏有人!你們殺人了,你們都是兇手,你們都去死……”

徐裕鵬陪着莊曉美,度過了最難熬的兩天。

徐夢蝶在考場上皺緊了眉頭,絲毫不知道家裏的天翻地覆。

徐裕鵬和莊曉美沒有讨回一個公道,拆遷隊的人不知道從哪裏找到了一張合同,上面有外公的指印,那就是二老同意拆遷的證據,所以他們跟外公外婆是絕對不會有糾紛的,他們是真的不知道外婆在屋裏,他們在屋外喊了很多聲,屋裏都沒有人應,他們以為外公外婆已經搬走了。

他們有錢有勢,有憑有據,振振有詞,理直氣壯。而徐裕鵬和莊曉美什麽也沒有,他們只有外婆冰冷的骨灰,和躺在病床上什麽也不知道的外公。

他們只能咽下冤屈,辦好外婆的身後事,讓強拆這件事跟外婆的骨灰一樣,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得知真相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徐夢蝶都會幻想天降正義,一道雷将那個說“屋裏沒有人”的人劈死,讓他到九泉之下跟外婆道歉。不,道歉太輕了,跟生死比起來,道歉淺薄得近似虛無。

可是不道歉,又能如何?

什麽也沒有,外婆的墳頭荒草萋萋,外公出院後,用拆遷方給的那點塞牙縫的錢租了一間十五平米的小房子,他的餘生就要在那裏度過了。

外婆去世後,徐夢蝶将對外婆的感情也給了外公,她想好好愛外公,因為她覺得外公太可憐了,她的愛是很容易因為同情産生的,她太善良。但從社會的角度來看,這是徐夢蝶的缺點,一個太善良的人往往是無法在社會上立足的,尤其是沒錢的人。

有錢又善良的人總是會被羨慕,被誇贊,而沒錢又善良的人只會更加可憐,如果能夠冷漠一些,許多事情都會變得好辦。

可外公更加沉默了,以前他的沉默是一座有些陡峭的山,現在他的沉默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沒有人可以翻過去,走進他的世界。哪怕是他的親人也不行,他築起了高高的心牆,他對任何人都充滿了防備,他非常孤獨,但并不無助,起碼精神上并不無助,因為他已經不需要別人來幫助他了,無所求而無所謂。

他的心随着房子和外婆的死一起死掉了,徐夢蝶再去看外公的時候,覺得他的身上有腐朽的味道。

徐夢蝶想,等她老了之後,她也會變得像外公這樣嗎?

她想象幾十年後的自己,覺得很可怕,她害怕變得遲緩甚至無法獨立行動,她害怕變成身上散發爛臭味的人。

可等徐夢蝶再長大幾歲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怕過變老了。因為能不能活到可以稱作是“老人”的歲數,對徐夢蝶來說,變成了未知數。

“好累,不想活了”這樣的念頭總是會冒出來,随時随地,毫無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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