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那邊見-2
那邊見-2
徐夢蝶生活的地方是一座道路規劃很差的城市,這裏沒有專門的非機動車道,非機動車要麽走機動車道,要麽走人行道。而前者容易被交警抓住然後罰款,而且在機動車道上搶位置也不好搶,所以非機動車一般都會選擇走人行道。
而行人道道路擁擠,人的行動軌跡往往難以預料,加上數量龐大的電動車總是趕時間,所以電動車與行人發生碰撞的事故經常發生,只要沒死人,那都沒法寫進新聞報道裏面,因為實在是太過常見了。
徐夢蝶的外公出門買菜,他買菜都買一個星期的分量,所以手上提的東西有一定重量。他左右手都提着菜走到路中央,因為年老耳背,電動車按喇叭的時候他也沒聽見,電動車的車主以為他會避開,沒想到外公根本沒避,所以他的預測失誤,直直把人給撞倒了。
徐夢蝶的外公磕到花壇,經過檢查後确定是硬膜外血腫,要求家人過來手術簽字。
莊曉美接到電話後,當機立斷:“裕鵬跟我去醫院,夢蝶明天還要上班,先別來了,我們去醫院看看情況怎麽樣,如果……有事的話,你再請假過來看看外公,不嚴重的話就不用來了。”
徐夢蝶猶豫許久,還沒跟父母說自己被辭退的事情,她原本也沒打算拖太久,今晚一定是會說出口的。但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這實在不是個說自己被辭退的好時機,只能含糊地說:“工作那邊沒關系的,我現在跟你們一起去看外公。”
“行吧。”莊曉美也沒多想,以為徐夢蝶是怕外公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來不及看他最後一眼,便帶着徐裕鵬和徐夢蝶都去了醫院。
莊曉美難得奢侈地打了一輛車,平時她和徐裕鵬主要也是靠電動車出行,但今天父親才被電動車撞了,她實在是不想開電動車了。而且,在已經過了下班高峰期的夜晚,小車的行進速度肯定是比電動車要快的。
車來了,徐裕鵬坐在前排,莊曉美和徐夢蝶坐在後排,三人的神色都很難看,而他們要去的地點是醫院,司機自然猜得到發生了什麽。他從後視鏡裏瞟了三人幾眼,好像想說什麽,但一直到最後,他什麽也沒說。
他們的親人還在醫院裏,此時不管說點什麽,都顯得不合時宜。還是算了。
終于來到醫院,問了人之後,一家三口直奔急診室,找到了莊兆興的醫生,醫生跟他們說明了手術風險之後,讓莊曉美簽字,然後就把莊兆興推進了手術室。
莊曉美根本看不懂手術知情同意書上面到底寫了什麽字,每個字都是模糊的,使得她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她思考不了任何東西,只是知道一定要簽字,簽字了莊兆興才能做手術,所以就簽字了。
手術室外的燈亮起來了,徐夢蝶扶着莊曉美坐下來,而徐裕鵬一直在手術室外踱來踱去,做好了時刻迎上去詢問醫生的準備,好像手術一開始就可以結束那樣。
“媽媽,你別太擔心了,外公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徐夢蝶說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啞得不成人樣了。
徐夢蝶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其實莊兆興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他總是感冒,中風的頻率也比同齡人要多,他沒有什麽活力,除了必要的出門活動,他可以五六天不出門。他不散步,不喜歡去公園,在家也很少看電視,一天到頭主要就是發呆,睡覺,虛度時光。
這樣的莊兆興頭磕到了花壇,手術風險肯定也是比別人要高的,徐夢蝶很擔心莊兆興,她也不想莊曉美在這個年紀就失去雙親,她的難受并不比父母少。
莊曉美說:“夢蝶,我們一起來為外公祈福吧。”
“好。”
她們閉上眼睛,在心裏為莊兆興祈福,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度過此難,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可是神在哪裏?能不能聽到人們的祈求?徐夢蝶不知道,但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稻草,她只能相信,只能虔誠。
“你好,我是撞倒老人的電動車主……你們是他的家人吧?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從拐角處冒了出來,忐忑地向莊曉美一家道歉。
“你開車不看路嗎?”抓住了可以發洩怒火的對象,莊曉美的聲音十分尖銳,“好好的人走在路上,怎麽就被你撞了啊?”
男人繼續道歉:“對不起,我趕時間……”
徐裕鵬插入對話,打斷了男人:“趕時間又怎麽樣?趕時間就可以橫沖直撞了嗎?趕時間是不是還可以去闖紅燈?被交警抓到了是不是說一句你趕時間就沒錯了?”
“不是……”男人的臉色漲成了豬肝紅,“我按了喇叭,我按了很多次,我以為他聽到了,他稍稍往旁邊避了一點,我以為有足夠的距離可以通過了,我沒想過會撞到他。”
“不管你是怎麽想的,但事實上你就是撞到了我的外公,并且害他現在必須要進行手術。你可以表示歉意,但責任也是你來負。”作為家中最冷靜的一員,徐夢蝶說了目前為止最公正的話,但男人并不領情。
他來這裏跟家屬道歉,雖然也有表示歉意的原因,但更大的目的是,他想要盡力擺脫自己的責任:“小妹啊,你的外公的年紀都這麽大了,哪怕我沒撞到他,說不定他自己走着走着,左腳絆倒了右腳,最後也會落得同樣的下場,是吧?”
“是你個死人頭。”莊曉美氣得破口大罵,“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說我爸老了,哪怕沒被你撞倒也該死?是這個意思嗎?怎麽會有你這麽壞的人啊,你要不要等到六十歲就自己去死一死,反正你老了就是該死的。”
男子弱聲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我聽你就是這個意思。”徐裕鵬站在莊曉美的旁邊,撫着莊曉美的背,讓她不要把自己也氣倒了。
徐夢蝶的神色變得更加冰冷:“你根本就不是誠心來道歉的是嗎?”
“我當然是來道歉的。”男子的嘴唇忽而鼓起忽而癟下,“但是你們也要講道理啊,老人家的年紀都這麽大了,不應該讓他一個人出門吧,而且他手上還拿着這麽多東西,如果你們肯多看看老人家,他至于走得這麽慢嗎?如果不是他走得這麽慢,我慢慢地跟在他後面也可以……總而言之,雖然這件事我有責任,但是你們也有責任,你們不能把全部的責任都推到我的身上,所以我不能負全責。”
莊曉美只覺得匪夷所思:“你家裏是不是沒有老人?他們走得慢是不是就不應該出門?不應該自己買菜?我爸才六十多歲不是八九十!他怎麽就不可以自己出門了?還說我們不講道理,我看你才是最不講道理的那個人。你這個黑心佬,只為自己着想,不顧他人死活,你就應該去坐牢,不然遲早害死更多的人……”
“別說了!我又不是故意的,為什麽要這麽說我?我好心好意地來道歉,你們不接受也就算了,沒必要這麽侮辱我。誰想害死人啊?我能害死的只有我自己,我累得想死。我打份工容易嗎我?我上面也有老人要養,老婆沒工作也要我養,孩子還得上學交學費……我就一份工資啊!我要養活這麽多人,還得給你們不長耳朵的老人賠醫藥費,我也很想死啊,我恨不得現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我死了還有保險可以給老婆孩子,我死而無憾!”
男人一連串地說了這麽大段話,連氣都不帶喘的,以至于徐夢蝶一家都沒找到機會反駁他。而他聲音極大,惹得護士過來提醒:“這裏是醫院,不是你們自己家,有什麽紛争請到醫院外面說,請你們安靜一些,不要打擾到別人。”
徐夢蝶突然感到一種很無力的可悲,她雖然有很明确的立場,肯定是站在外公莊兆興這邊的,但她又無法避免地同情面前的這個男人。男人的眼淚落下來,因為被護士教訓過,他不敢大聲地哭,只能掩面抽泣,他“嗚嗚咽咽”的聲音從指縫中溢出來,極力壓抑着的哭聲像是幼獸的悲鳴,他哭得是那樣的絕望,讓外人分不清這裏到底誰才是做錯事的人,誰又是受害者。
徐裕鵬也心生不忍,他別過臉去,給男人一些獨自哭泣的時間。
莊曉美的肩膀垮下來,雙臂無力地垂在兩側。徐夢蝶望着面前的場景,心想為什麽?為什麽互相撕扯互相憎惡的,一直都是他們這些最底層的人。為什麽眼裏充滿痛苦臉上全是難堪的,永遠是他們這些沒有錢的人。為什麽他們要用以牙還牙的方式對待同類?直到他們卸下冷漠的面具,再從彼此的眼中找到面目扭曲的自己。為什麽人要活得這麽可悲,又這麽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