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邊見-4
那邊見-4
等到莊兆興的各項指标終于恢複正常,可以出院後,徐夢蝶的責任也還沒有卸下來。
因為莊兆興沒法完全自理,獨立生活,所以哪怕已經出院了,也必須要有人照顧他。徐夢蝶與徐裕鵬和莊曉美商量了一下,最後決定讓徐夢蝶跟着莊兆興回那個小小的家,她來照顧莊兆興,直到莊兆興的自理完全沒問題為止。
這是最好的安排,他們家的經濟條件非常一般,如果要請專人來照顧莊兆興,那會是一筆占收入很大的支出。而徐夢蝶在找工作的路上屢屢受挫,她剛好也可以借這段時間緩一緩,學點別的有用的技能,等一段時間後再重新找工作。
那個時候,也許會容易一些吧。
徐夢蝶滿懷希望地欺騙自己,那個時候應屆生求職的旺季已經過去,競争估計就沒有那麽激烈了。她刻意忽略了企業崗位飽和的問題,以及自己到那時還是毫無經驗的應屆生的問題,只要不碰到這些問題,就還有想象前方會是陽光大道的可能。
但徐夢蝶不喜歡外公的家,那裏狹小、逼仄、老舊,一進去便讓徐夢蝶感受到局促不安,她甚至讨厭屋子裏的味道,那是發黴的味道,不是某樣事物發黴,而是整間屋子都有腐壞的味道,難以清理,無從下手,只能忍受。
住在這樣的屋子裏面,人也會發黴的吧?
可老人家是不怕的,他們好像跟這樣的屋子相得益彰,屋子腐朽,他們也腐朽,屋子都不嫌棄人,人又憑什麽嫌棄屋子呢?
徐夢蝶想,沒關系,那就住下來吧,反正習慣是最強大的東西,它會幫助徐夢蝶适應屋子裏的一切。狹小、逼仄、老舊都會與徐夢蝶的習□□融,到那個時候,她就不會再因此而難受了。
莊曉美跟她說:“媽媽每周都會過來兩次,你有什麽需要的話跟我說,我到時候一起帶過來。”
徐夢蝶說:“好。”
莊曉美又說:“如果外公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及時帶他去醫院,不過你外公的性子……還是得靠你多問問,多觀察,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不辛苦”這三個字是說不出來的,太虛僞太僵硬,而且對象是自己的媽媽,徐夢蝶沒必要說這三個字。可是有多辛苦呢?她想,跟在鄧文的公司和Chris的機構上班比起來,照顧莊兆興确實算不上辛苦。
起碼不會有人沖她大呼小叫,不會有人看輕她又羞辱她,不會有人叫她去喝酒應酬,不會有人欺騙她還反咬一口,不會有人讓她做違背良心的事情,不會有人永遠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欣賞她的疲倦,不會有甄嬛傳的上演……
莊兆興跟她之間的親緣再冷淡,到底還是親人,徐夢蝶不認為照顧莊兆興是一種“工作”,那更像是責任和義務。
折疊床是不好睡的,徐夢蝶有一天晚上自夢中驚醒,感覺腰酸背痛,她轉了個身,借着淡得像水漬的月色望向沙發,若不是知道沙發已經用了很多年了,裏面的棉芯都翻出來了,而且有些臭,她真想睡在沙發上面,一兩晚也好,畢竟舒服一兩晚也是一兩晚。
在心裏嘆了口氣後,徐夢蝶又翻了個身,醞釀了許久的睡意之後,她再次沉沉睡去。
莊兆興起得很早,這意味着徐夢蝶也需要起得很早,她要起來煲粥給莊兆興吃,去外面買粥太貴了,五塊錢一小碗,自己熬的話,五塊錢能熬一大鍋粥,可以吃到中午。徐夢蝶這個勞動力閑着也是閑着,當然是選擇減少金錢支出,增加時間成本的方式。
陪莊兆興吃完早餐之後,徐夢蝶就會出門買菜,她一般一次性買兩天的菜,買完菜回來就學習一兩個小時的英語,然後開始準備午飯,午飯過後小睡半個小時,下午她會把office辦公技能都操作一遍,不管是常用的還是不常用的,她都會一點一點學過去,誰知道什麽時候會用上?有備總是無患。五點的時候再開始準備晚飯,晚飯過後就是洗碗和簡單清掃一遍屋子,晚上繼續學英語,學得累了就開始漫無目的地玩手機,然後熄燈睡覺。
一天的時間過得還算充實,但并不愉快,徐夢蝶感覺得不到“痛并快樂着”的充實感,她只是覺得很無力。學習很無力,學習的結果也很無力,她是有進步,可這個社會有進步嗎?她的進步能趕上社會激烈競争的進步嗎?她的進步能讓這個社會的殘酷退步一些嗎?
難說也不難說,但徐夢蝶想,她多少有些自作多情了。
社會不在乎徐夢蝶這個人,甚至不知道徐夢蝶這個人,她如何,好還是壞,優秀還是平庸,根本沒有任何影響。
日子像沙子那樣吹過去了,九月中旬的時候,徐夢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鄧文說好的要在九月十號前給她發工資,可到今天了,他還是沒有通過徐夢蝶的好友請求,也沒有主動打電話問她要用什麽樣的方式收工資。
徐夢蝶諷刺地想,她的猜測沒錯,鄧文其實是打定主意不給她發工資的,以為拖着拖着,徐夢蝶就能忘記這件事。或者徐夢蝶不忘記也沒有辦法,她勢單力薄,哪裏鬥得過厚顏無恥的中年老男人鄧文?
可徐夢蝶咽不下這口氣,她打開了許久沒有打開過的招聘軟件,找到了鄧文,發過去的第一句話就是:“鄧文,你是否執意違法拖欠工資?是的話請說一句,我好走法律途徑。”
發送狀态居然瞬間就變成了已讀。
鄧文:“你把你的身份證原件、學歷學位原件、銀行卡原件和體檢報告原件交過來,然後簽名畫押,就把你的工資發給你。”
徐夢蝶:“……您有什麽問題?入職也就算了,離職了為什麽還需要體檢報告原件?”
鄧文:“這是我們公司的規矩,一切都要按規矩來辦。”
徐夢蝶:“不好意思,我覺得你這是在故意為難人,我懶得跟你廢話,還是走法律途徑吧。”
鄧文:“好的,我們走法律渠道。”
退出招聘軟件的時候,徐夢蝶立刻打了政務熱線,投訴鄧文的公司拖欠工資,然後她又在欠薪小程序上登記了信息,并且将聊天記錄和工作文件都傳上去了,她想,哪怕到最後她一分錢都拿不到,她也要讓鄧文嘗嘗提心吊膽的滋味……如果他會的話。
她想,也許鄧文做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每次都逼得對方主動放棄或者被迫放棄,所以他有恃無恐,覺得自己永遠都會贏,永遠都能省下請廉價勞動力工作的錢。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徐夢蝶還能相信法律法規嗎?試用期不交五險一金是違法的,試用期過長是違法的,無條件加班是違法的,單休是違法的,拖欠工資是違法的……可她看那麽多那麽多違法的公司企業,根本無人整治,它們沒有受到任何的懲罰。每間公司都違法那就是每間公司都不違法?是這個道理嗎?徐夢蝶只覺得心累且心寒。
一天後,人社局的人聯系了徐夢蝶,問:“請問是徐夢蝶女士嗎?你昨天跟我們投訴了**公司的老板鄧文拖欠工資的事情,是嗎?”
這次的效率還挺高,徐夢蝶說:“是的。”
“我們已經跟鄧文溝通過了,鄧文說他沒有說過不給你發工資,但是需要你将資料補齊,你的身份證件和銀行卡號肯定是要的,不然他怎麽給你發工資呢?”
“他要身份證號和銀行卡號當然沒有問題,問題是他還要我的體檢報告,我都離職了還要我的體檢報告,那不是在故意為難我嗎?”
不僅如此,讓徐夢蝶感到厭煩的還有錢的問題,她在鄧文的公司工作那些天本來就沒賺到多少錢,而附近醫院的入職體檢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塊錢,徐夢蝶是真的不想額外再花費一筆錢。而且一般公司都要求要三個月內的體檢報告,她這三個月的時間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下一份工作,如果不能的話,體檢報告真的相當于白做。
不行,絕不能退步,鄧文擺明了就是要增加她的成本,她不能妥協。
而且,萬一她把證明材料都交過去之後,鄧文又找新的借口跟她掰扯,繼續拖欠工資,繼續刁難她,那她真的會氣到吐血。
“鄧文還要你的體檢報告?”人社局工作人員的聲音透出疑惑,也很是不理解。
“是,他還要我親自交過去簽字畫押,這就是他們的流程。”
徐夢蝶雖然也很讨厭Chris,但同樣是老板,Chris發工資的時候還像個人,而鄧文像一條嚣張的狗,雖然一直吠一直吠,但偏偏不咬人的那種狗。
“一般來說體檢報告是不需要的,身份證和銀行卡肯定需要,這樣吧,我再跟鄧文溝通一下,等會給你回電。”
“好的。”
不可避免地,徐夢蝶的心裏又生出一點期待,萬一鄧文真的會退一步并給錢呢?錢雖然不多,但蒼蠅再小也是肉,對于沒什麽錢的徐夢蝶來說,能讓餘額高一點,她就會高興一些。
人社局的人很快打回來,說:“我跟鄧文溝通過了,他說不需要體檢報告,你去跟鄧文溝通一下吧,看看什麽時候去交資料方便。溝通完之後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事情的處理結果。”
“好的。”徐夢蝶挂斷了電話,心想鄧文就是欺軟怕硬,自己說什麽都不行,而人社局的人一出手,他就說什麽都可以,萬事好商量。
點頭哈腰和趾高氣揚的人往往是同一種人,只不過這是他們的兩種不同形态而已。
徐夢蝶找到了鄧文的電話,直接撥了過去,她按了通話錄音,确保留下證據。
“哪位?”鄧文那讓人讨厭的聲音傳進耳朵,徐夢蝶将手機放遠了一些。
“我是徐夢蝶。”
“哦,什麽事?”
什麽事?徐夢蝶真想撬開鄧文的腦子,看看裏面是不是被屎堵住了。
徐夢蝶咬了咬牙:“身份證件和銀行卡我可以明天來交,你什麽時候給我發工資?”
鄧文慢吞吞地說:“這兩個資料還不夠,還有學歷學位證件,還有體檢報告原件。”
“你剛剛跟人社局的人不是這麽說的……”徐夢蝶慶幸這是電話而不是面對面地聊,不然她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拳頭,“人社局的人跟我說不需要體檢報告。”
“人社局的人不需要,但是你需要啊。”鄧文的聲音平平板板,仿佛他是真的覺得這沒有任何問題。
“……”
徐夢蝶問:“你什麽意思?人社局的人都說了不需要體檢報告,而且我這不是入職,而是離職了,我再也不會去你們公司工作了,你要我的體檢報告做什麽?”
鄧文說:“這就是規矩,我們都是要按規矩辦事的小徐,你也要懂規矩。難道你之前辦事情從來都不按規矩來的吧?也對,畢竟你不像是一個規矩的人。反正我們公司有我們公司的規矩,你想要拿工資,就得遵守我們公司的規矩。”
徐夢蝶懶得跟鄧文廢話:“你剛剛是不是說,人社局的人把資料給你就不需要體檢報告?我給你就需要?”
鄧文氣如洪鐘:“是。”
徐夢蝶說:“行,那我把我的資料給人社局,讓人社局轉交給你,你在五個工作日內給我發工資,不然我會進行勞動仲裁。”
說完,徐夢蝶沒給鄧文任何講話的機會,她真的不想再聽到鄧文惡心的聲音了,所以她幹脆利落地挂斷了電話,然後打給了人社局。
在等待電話接起的過程中,徐夢蝶有些心疼自己的話費,她的套餐內包含的語音時間不長,超過了就得加錢。好煩,好煩,沒錢好煩,她要快點講完。
徐夢蝶将鄧文的要求說了一遍,希望能把資料交到人社局,讓人社局代為轉交,人社局的人說:“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奇怪的要求,鄧文就是在故意刁難你啊,他就是想逼你增加維權的成本,甚至逼你直接放棄……”
“是啊。”徐夢蝶苦笑一聲。
那人許是覺得徐夢蝶也挺可憐的,說:“一般我們是不會答應這樣的要求的,但是……唉,行,你把資料交過來吧,我幫你交給鄧文。我們的地址是……你記一下。”
徐夢蝶将地址記下來,驀然眼酸鼻漲:“謝謝,麻煩你了。”
“沒事,你什麽時候把資料交過來?我們周末不上班。”
明天就是周五了,徐夢蝶希望這件事盡快解決:“我明天就交過來。”
挂斷電話,徐夢蝶看見窗外樹葉枯黃,在風中飒飒作響,搖搖欲墜,才想起來,原來已經要入秋了。她驚覺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體察日子變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