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匆匆

“來了?”

陸山見她們來,做了個平常的問候。

小河有些站不穩,呆愣愣的。

陸山笑她。

“呆頭呆腦的丫頭。”

可這不好笑。

她的聲音在抖。

“這是……怎麽了……”

“你叔欠了點兒債。”陸山稍頓,再開口時,仿似松了口氣,“倒終于是能還了。”

小河脫了力,滑坐在雪地上。

陸山戳戳她臉頰。

“沒關系的小丫頭,我不怕。”他捧起她的頭,“行啦,小丫頭,別看了。再看……就該傷心了。”

院門處有人跑來。

是梁伯。

梁伯疾步近前,“夫人,車備好了,在側門。”

陸山招呼他們。

“走吧。”

陸爾以劍撐地,“說過了。你不走,我不走。”

陸山無奈,“兒啊,你爹爹是真走不了了。”

“走得了。”

陸爾道:“先截斷劍,我抱你走。傷到心髒的人也不是沒有過,一直找醫館,一直找,一定有辦法的……”

陸爾那麽堅定,看得陸山嘆氣。

“容容。”

陸夫人傾身,跪到他身前。

陸山說:“容容,我走不了了。”

陸山很鎮定,陸夫人很安靜。

她垂眸,搭了一手,到陸爾肩上,又将額枕了過去。她埋在陸爾肩頭,不言不語,靜得仿佛一碰就能碎。

陸爾更添冷靜堅決。

“不必再說了,他們只怕還有追兵。我們現在就……”

話忽然沒了。

瞬間,陸爾緩緩閉合雙眼,身體頹軟,倒了下去。陸夫人雙臂一環,攏了兒子在懷中。

她親了親兒子額頭。

“梁叔,你先帶小爾走。”

雪地裏,一枚銀針落地,瑩瑩有光。

陸山盯着那根銀針,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你、你知道啊?”

陸夫人點頭。

“我知道。”

“那你……”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

陸山啞口,陸夫人要将陸爾交給梁伯。

陸山突然道:“那,我只有最後一個秘密,你不知道了。”

“……什麽?”

陸山傾身,虛眯着眼,前所未有的嚴肅。

他道:“你這麽好,嫁給我……你虧大發了!”

陸夫人這次愣了,愣過,她又笑了,笑着笑着,她就哭了。

她擦去自己的眼淚,又抹掉陸山的淚水。

她道:

“這個呀,我也知道。”

梁伯抱陸爾起身前,看向陸山。

他說:“隔些年,就去陪您。”

陸山撫上陸爾的發。

“多隔些年。先陪陪他們。”

梁伯起身,“走了!”

他頭也不回地去了。

陸山勾手,招呼小河。

“來,小丫頭,和我說再見。”

小河搖頭,眼淚簌簌地落。

“……不行。”

陸山捏她的臉頰。

“放松心啦,小家夥,我們總要說再見的。……雖然這一天來得早了點,”陸山看看自己胸口,“還吓人了點。”

陸夫人拽小河去,雪下腳印,和人心一樣亂。

只有陸山遠遠的,笑得很溫柔。

他說:“小河,把這一切都忘了,不必問為什麽。”

他說:“告訴小爾,這不是他的錯。你也要記得,這不是你的錯。”

梅莊後門,一駕馬車靜立。車輪旁,躺着個黑衣人,脖頸一劍封喉。

梁伯把陸爾放入裏車,提起馬繩。陸夫人送小河上車沿,而後站到了一旁。

她道:“走吧,梁叔。”

梁伯還是猶豫了。

“梁叔,我們說好的。”

梁伯啧口氣,拾起了馬鞭。

“反正你從小,就總有自己的主意!”

陸夫人笑,“是梁叔疼我。”

小河此時方聽出驚疑。

“陸姨,什麽意思?你不走?”

陸夫人靠過來,撫過小河面頰,又看一眼車簾裏,那沉睡的少年。

她說:“小河,我沒法留他一個人。”

“……不行,”小河全然明白了,“不行!不行!”

她拽緊陸夫人的手。

陸夫人掙不開,只能嘆口氣,複又上前。

她輕輕說:“小河,他是我一生所求。”

那眼神裏,是愛意,可同時,也是距離。

小河問:“那我們呢?”

陸夫人不回答了,她只是抽出了手。

小河心如針刺。

梁伯甩了馬繩,陸夫人的身影,側向裏,漸漸消失。

小河僵坐在車沿。

哪知下一刻,馬車又驟然停了,陸夫人突然跑到身邊。

她揚臂,摟緊了小河。

弓着身,熟悉的溫度一環繞,小河再忍不住了。

她啞聲道:“陸姨,你這樣對我們,太無情了!”

陸夫人的聲息在耳際。

“對不起。”她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她道:“小河,這太難了。”

她道:“我不能和你們走。不要原諒我。可如果未來很難,如果你們偶爾想起我,一定要記得,我愛你們,有我愛你們。”

臺城外,有沅河,沅河上,有一葉漁舟。

夜已深,天色水色如墨。唯這漁舟中,一點孤燈如豆。

漁夫往燈裏,又添了些油。

翻過這年,他與這燈相伴,也就十七年了。

遠際,忽來車轍辚辚。

他出艙上岸。

月色隐沒,濃稠黑暗天地中,蟠山半腰似有火光閃爍。不知是何緣故。

車向着漁舟來。他心跳漸起。

車停在近前。微弱燈光足夠他确認來人。畢竟,他們曾共事十三年。

“……梁叔?”

梁伯道:“就是今日。”

漁夫心凜,“是。”

漁舟順沅河下行,速度極快。

方才在馬車上,小河才知陸爾腰側中劍。傷勢不輕,血流不止。

梁伯在艙內,翻找出些藥物,給陸爾做緊急包紮。

小河幾次看艙簾,不太明白。

梁伯解釋道:“梁端,梁府舊仆。老爺夫人成婚那年離開的。”

小河點點頭。

她問:“現在是去哪兒?”

梁伯裹繞着傷布。

“順永川往下,去海東。”

海東,那是另一個國家了。

梁伯道:“小姐放心,我與梁端,定會護您們周全。”

豆油燈的光影,都仿佛有了重量,壓擠小河心口。

她想說,我要你們周全,我要大家周全。

咻!

脖側涼意襲過。一支箭,刺穿篷身,卡在小河肩旁,上下晃動。

小河瞬間涼透,梁伯猛将她摁向船板。

“別動!”

留下這一句,他掀簾出艙。

“怎麽回事?”

锵一聲,似有箭被擊落,墜入河中。

“他們放箭了。”溫和略存稚氣,是梁端的聲音。

“幾人?”

“至少十人。”

“還有多久能進永川?”

“一裏即可。”

“好,能入大河道,他們再想追上就難。”

艙外片刻無話。

梁端忽而急聲,“讓我去!”

“水上你熟,照顧好少爺小姐。”

梁伯的聲音,如十年來和藹,小河卻心起不安。

她傾身就想掀簾,但一柄箭竄入,擋了她去路。

箭身吱呀晃動。

小河聽到梁伯輕輕一句——

“少爺小姐,梁伯去了。”

随後,幾下踏水聲遠,船中唯餘燈光、流水。

小河僵坐艙內。

簾身偶爾被風拂動。

她胸腔的起伏漸快,周身漸漸,成了一根越繃越緊的弦,再加一點力,就能斷裂。

“梁叔!”

梁端驚叫,加力于弦。

小河猛站起,身體撞上艙頂,頭頸疼痛中,她伸手去夠艙簾。

但梁端先她一步。

“小姐小心!”

一柄長劍入簾縫,生生停在小河眼前。

而後那劍,似被拽回。

“小姐別出來!”

艙外是一陣又一陣的激鬥聲。劍身碰撞、鮮血噴灑、墜入河中。

舟身猛烈搖晃。小河一顆心懸在嗓眼,暈眩中拽過陸爾佩劍,拔劍出鞘,直盯艙簾。

艙外聲響,沒了。

舟身晃着晃着,停了。

艙簾波動,流水聲很安靜。

小河握緊劍柄。

“……梁端?”

幾秒無聲無息。

“小姐。”

小河心中微喜,起身就要出去。

“別出來!”

小河驟停,以為又生變故,梁端卻緩緩再道:“別出來……小姐。梁端現在……挺吓人的。”

哀意驟然席卷心胸。

小河哽咽,“沒關系。”

她碰上艙簾。

“小姐!別!”梁端像是急了,又像是苦惱,“梁端第一次見小姐,這樣……很失禮。”

嗚咽終于破喉,小河頹然坐回。

“好,”她說,“我不出去。”

梁端松了口氣。

“小姐,您聽我說。”

“櫃中有各種必需品 ,能撐月餘……您要找來用。”

“舟順永川往下……會經過沅南、太北、楚照三個大城,您要擇一城上岸……過了楚照,河寬水急,少爺小姐不會行舟,會很危險……”

“……少爺小姐,未曾獨自生活,日後一定,有諸多艱難……可世事難免如此……多些勇氣,多些忍耐……梁家人,總是能做到的。”

“……世事險惡,少爺小姐,萬不可輕信他人……可世事雖險惡,也會有真心……少爺小姐,要學會分辨……”

梁端絮絮叨叨,想說得再多些,再細些,可最後發現,說不完的。

因為沒有時間了。

“……梁端守在漁舟上,日日盼着,能見到少爺小姐……可又日日怕着,見到少爺小姐……”

他笑,“終于……是見到了。”

“小姐。”

梁端一聲輕喚,叫小河通體涼透。只因這一聲中,訣別的意味太明白。

艙簾被風拂動,河中添入細流。

艙外息聲。

“……梁端?”

心跳震耳,小河伸出的手,也在顫抖。

撩開簾,手撐着船面,她站出船艙。

流水聲盛,船已行上永川。

船面相接夜色,船外除她,無人。

天水深沉一色,難分彼此。河風帶着潮氣,自她身旁穿湧,離去。河流如巨獸嗚咽,滑過她,遠去。

天地廣闊,人才孤寂。

風與水恒久,不改流逝。唯獨人,在失去。

小河回頭,千裏長河,一片孤舟。

小爾。

日後……就只有我們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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