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權衡

後半夜,陸爾發了高燒。

梁端在舟上備了藥,每個藥瓶上,都細致貼了用法。小河送陸爾服下藥後,找了塊巾帕,沾濕河水,給他敷額。

可陸爾的高熱,有增無減。腰側的傷布,也開始有血跡浸出。

是感染了。

小河想,她應該停船,去岸上找醫官。

可這船,才下行永川半夜,他們雖一時逃脫,卻不知是否真的斷了追蹤。就近上岸,若引來新一輪追殺,她不會武,陸爾昏迷,同樣是死路一條。

小河正難定奪,艙簾上,突然淌動流光。

她掀開船簾。

黑暗河霧中,一船華美畫舫,逆流而來。

畫舫有三層,燈籠高挂,雕梁細繪,悠悠然流光溢彩,飄飄然如夢如幻。

這是哪家富家子,在永川過绮麗年?

小河心中微明。

富人家行船,大多有良醫随行。

比起上岸,求這一船人的幫助,要安全得多。

畫舫漸近。要是錯過,未必再有機會。

小河即刻出艙,攏手大呼。

可那廂無人回應。小河聽得舫裏,有輕弱絲竹聲。

是都在玩鬧?

船眼看就要擦身,小河有些猶豫。

那個法子……會不會太引人注意?

可時間不等人。

不管了!

小河迅速入艙,從自己的挎包裏,摸出一柄物事。掀開燈罩,點燃引線,再次出艙,她騰身一抛——

一跡紫色亮線,直飛畫舫,在甲板之上,綻開一小簇煙花。

絲竹聲停了片刻,有絮絮人聲響起。

小河凝望夜空,只覺煙花畫舫,倒很是相稱。

叩叩。

艙門輕輕響動。

稍加停頓後,有人推門而入。

來人年約五十,頭發灰白,面容溫厚。他背有些佝偻,眼含悲憫,像是受過一些苦的人。

小河起身一禮。

“武伯。”

武伯示意她坐下,擱了托盤在桌上。

他遞給小河熱茶。

問:“于大夫怎麽說?”

小河道過謝,“說燒今早能退,劍傷只要挨過這三日,靜養一月就能好。”

武伯不住點頭,走近床鋪。

床上,陸爾沉沉睡着。

武伯嘆了口氣。

“多好的孩子,怎麽就遇上河匪了。”

小河握住杯子,“……能撐過去就好。”

武伯又問:“沒了父母,你們怎麽打算?”

小河上船時,心知自己是被追殺的身份,擔心船上人畏難,便只說是舉家遷徙時,逢了河匪,父母與歹徒同亡,弟弟受了重傷。

她道:“一時還沒有主意。”

梁伯的意思,本是要他們去海東,可如今,漁舟已順流而下,他們只怕得另尋出路。

小河:“武伯你們的船,是要去哪兒?”

“我們一路往上,去濱城。不過沿路也會不時停靠。”

小河思及陸爾傷情,斟酌詢問:“武伯,我們可否……在船上稍住一月?我弟弟的傷,我擔心要是挪動,會更嚴重。”

她道:“我略有些銀錢,可以交付船主。我們也絕不會去打擾其他人。”

武伯:“我去問問,他應該能理解的。”

武伯安慰小河,“別擔心。總不能讓你們倆兄弟,再去受那些苦。”

一夜生死,天已微明。

小河送武伯離去時,連連道謝。

她的謊言,稍加細想,只怕都是漏洞百出。偏偏武伯分外憐惜他二人,一整夜地幫着張羅。

可小河不能改口,便也只能一面謝着,一面愧着。

午後,武伯帶回消息。

“季少準了。”武伯替他們高興,“你們安心住着,有什麽需要,都同我說。”

小河欣喜,轉手,就遞上銀錢。

偏武伯連連推拒。

“季家不缺這錢。”又道,“你們兄弟倆,以後的難處只怕還多。都留着給自己吧。”

屢遞不成,自知不裕的小河,也終不再堅持。

這下,心算是放下半顆。武伯走後,小河往榻上一靠,頭一觸枕頭,當即陷入昏沉。

待再醒轉時,已是日落時分。夕陽如柱,透過小窗垂落。

陸爾的燒退了,但還不見醒轉。

桌上,有武伯趁他們睡時,擱下的茶點。小河稍吃了些,便拿過挎包,開始清點帶上舫的東西。

從梁端的船離開前,她匆忙帶走了所有的銀錢,如今細數一下,有五十八兩又五文。

上姚吃頓簡餐,也不過十來文。一宿住宿,也多不過百文。這些銀錢,當時能夠他們撐上半年的。

半年時間,足夠她尋到謀生的路了。

小河翻翻包,攤出底層之物。

都是她平日随身帶的東西。

測繪工具、豐縣調研草稿、《山海國》、陸山的筆記……

小河把手擱在陸山的筆記上。

皮革紙面,已泛黃卷皺。內裏翻開第一頁,是永川上游水域狀況的調研報告。資料翔實,排版用心,筆跡也很優美。

可漸翻,後面的那些報告,卻漸漸顯現出潦草。

待翻到最後,滿紙鬼畫符,雜亂得很,只有偶爾處,才能辨出一兩個字形。

小河輕輕笑了下。

這個草率的人啊。

她心口有些疼。

這個人,是這樣……就走了嗎?

真的,就走了嗎?

“啊——!”

甲板上,突來一聲女子尖叫,小河猝然起身。

椅子被絆倒,稿紙揚灑了一地。

忙亂的腳步聲、刀劍相碰聲、打鬥聲,驟然間此起彼伏。

怎麽回事?

梅莊的殺手……追上來了?!

小河抓過桌上陸爾的佩劍,直步奔向床榻。她握緊劍柄,背護床沿,死死盯着艙門。

混亂聲不絕,她心口砰砰直跳。

直到一刻後,亂鬥偃息,艙內恢複空寂,只有流水湯湯。

不知哪方勝出,小河正不敢輕舉妄動時,門外船沿過道上,一陣迅疾腳步聲,朝着他們而來。

小河拔劍起身。

腳步疾馳到艙門前,止住。

砰!

艙門被踢開。

小河舉劍對峙,看到的,卻不是黑衣人。

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

青年着靛藍簡裝,身長肩寬,模樣俊秀。一雙濃黑的眉毛,這會兒緊緊皺着。眉下兩只線條利落的眼睛,冒着熊熊火光,怒視小河。

“小和尚,是你吧。”

小河問:“你是誰?”

“我是誰?!”青年怒氣更盛,“我他媽還想問你是誰!你是哪路菩薩給我們惹來這破事兒?!”

小河明白了,他是舫上的人。

心知理虧,小河放下劍,輕道:“對不起。”

“對不起?”青年像在聽笑話,“對不起能換回我兄弟一只手嗎?!”

小河一驚。

青年擡起劍鋒,“不說這些沒用的。我現在便卸下你一只手,給我兄弟拿去,換他心裏一點痛快!”

“于歌!”

武伯出現在門口,“你別亂來!”

“武伯!”于歌不忿,“你幹嘛護着他們?!”

武伯知他一時怒火難熄,只道:

“是季少。”

于歌回眸,“季少?”

“對,”武伯按下他手臂,對小河說,“小河,季少要見你。”

主艙裏脂香盈鼻,燈火通明。一場歡宴被中途扼斷,莺歌燕舞都散了去。

小河随武伯、于歌進門,見到了季少。

季少靠榻斜坐,肘撐小桌,一襲琳琅紫衣金貴,燈火下布匹流光。

他身旁,依着位紗裝女子,膚瑩腰滑,柔白細軟。

季少拈一根羽箭,箭尖輕輕,從女子膚緣劃過。女子低聲嬌笑,房中一時旖旎。

“季少。”

小河跟着武伯、于歌行了禮。

季少捕捉到後排的她。

“來了?”

季少生了張娃娃臉,一雙眼兒彎彎,笑時就像月牙。

“坐下吧,站着多累。”

武伯給小河看座後,同于歌站侍一旁。

小河就近坐在榻前,季少月牙眼含水,打量她時極溫柔。

“季……”

“錦心,奉茶。”季少打斷小河。

一雙凝脂玉手,紗籠香繞,來到小河面前。小河不察,下意識退身,一杯清潤茶氣,就這麽停在她唇邊。

季少笑。

“是了,小師父當是不喜女色。”

他揮揮手,錦心便起身,退出了艙門。

房中一刻安靜。

季少用羽箭輕點榻桌。

篤。篤。

小河拿不準他的意思,正想,是否該打破沉靜,就見季少擡起了箭身,食指輕滑,由尾至頭。

“海東飛鷹莊,專*制兵器,三國聞名。他們啊……猶善制箭。”

小河心中微炸。

季少捕捉她的表情,“飛鷹莊每年明面所制箭羽,一出莊門,就得被三國國軍瓜分殆盡。暗裏流入黑市那批,那價格吧,總叫人自愧囊中羞澀……”

季少揚起嘴角。

“今日,要不是小師父你,我還真不知道……這永川上的河匪,也能用得起飛鷹羽箭呢。”

小河起身離座。

這座燙人,不是真要給她備的。

季少姿态松弛,眼裏溫柔都化作精光。

小河斟酌開口。

“箭的事我不知情,家人枉死卻是事實。”

季少揚眉,不甚在意的樣子。

“季少的意思是……?”

“下船,立刻。”

這無疑是讓他們去送死。

武伯不忍。

“季少……”

“武伯,”季少寒了聲,“我本是随了你心意,才沒細究此事。可如今我倒想問問你了,這漏洞百出的謊,你是怎麽任他們撒的?”

“他們也不過是想謀個活路……”

于歌念及兄弟傷情,搶口反駁。

“他們想要活路,就讓我們的人賠上性命?!”

季少挑眼看小河,等着她的回答。

小河緊緊拳頭。

“……給我三天可以嗎?大夫說我弟弟這三天,不能挪動,只要……”

季少哈哈大笑。

“好啊。”

于歌:“季少?”

季少探身靠近,箭尾羽毛,輕拄着下巴。

“不過……小師父,我呢,是個商人。所謂行商,都得講個權衡交換。你且說說你,拿什麽和我換這三天?”

“我略有些銀錢……”

“巧了!”季少笑道,“我也略有些銀錢。”

“季少想要什麽?”

季少擱下箭,手輕擡,滑上小河掌背,到達手腕後,旋而一抹,捏緊小河前臂。

他說:

“小師父。我船上一人,因為你們,丢了一臂。”

小河周身驟冷。

季少緩緩拉她過來,又将她的手掌,緊壓桌面。

他輕輕道:

“小師父,我要這手臂,抵這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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