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三天

“小師父,我要這手臂,抵這三天。”

季少摁緊小河前臂,示意于歌。

于哥拔劍出鞘,小河瞬間白了臉。

她想掙脫季少的手掌,卻敵不過他強摁之力。

于歌已然揚劍,小河的驚呼剛起了個頭,撲通!武伯跪了地。

額頭砸地悶響。

從旁三人都愣了神。

于歌:“……武伯?”

武伯聲中激蕩,“季少!武伯換!武伯用過往季家三十年,換他們兄弟三日!”

小河看着那跪地身影,心中震驚、不解。而季少,不多會兒,便松開了小河。他肘撐膝,眼垂眸,掩了所有心緒。

艙中呼吸可聞,水浪擊打船壁。

季少終于說:“日後,季家沒有你的位置。”

武伯泛出苦笑。

卻說:“多謝季少。”

于歌不忿,瞪小河一眼。

“憑了什麽!”

小河也不明白,武伯為什麽,如此幫持他們?

武伯招她,“小河,走吧。”

季少不言,小河也不再耽擱,前去扶起武伯,就要往外去。

可方走沒幾步,便聽到季少悠悠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武伯,秤的兩頭放什麽,要用利弊去權衡,自己的喜怒、愛憎,都要放一邊。這些,可是你教我的。”

武伯思及舊時,溫情入眼,但回神當下,卻又有些傷情。

他只道:“少爺,可武伯的秤上,如今利弊的那一頭輕了,情的那一頭,卻重了。”

末了添上句,“您是日後家主,可別學武伯。”

小河要送武伯回房,武伯卻說,想去甲板轉轉。

日夜交替,太陽剛沉下不久,夜幕蘊含生機。

小河攥握船舷,不時,就看一眼武伯。

武伯覺察,“說吧。”

小河:“您為什麽……”

為什麽明知有異,還要護我們?為什麽寧落得主仆離析,也要幫我們?

河風拂發,武伯輕輕道:“我剩得的,也不過幾年殘力。用它換兩個少年人一點安全,我覺得……應該。”

小河別過頭,看見流水遠去。

她輕輕道:“……謝謝。”

武伯卻搖頭,“不過都是些因緣際會,謝我什麽的,也談不上。”

夜漸濃。

武伯問:“三日後,這船該是在運城界內。這幾日正好永川要起霧,我是建議你們,趁霧駛小船靠岸,也好免去些追蹤。你們怎麽打算?”

運城?

陸叔領豐縣測繪的地方?

小河一忖,點頭,“我們在運城上岸。”

武伯想自己再留留,小河告了辭。走遠幾步回頭,船尖,武伯的身影,似溶入了夜河。

回艙,推門,就看見陸爾醒了。

他躺在床上,側頭看她。

小河方要勾起笑容,就看見陸爾望着她的眼神。

那眼神是洞察的、痛的。

小河僵在當場。

如今的情況,陸爾醒來,瞧瞧四周,便猜到了七八。

現下,他只差一個确認。

陸爾問:“他們……”

小河搖了搖頭。

陸爾無話,原本燒紅的臉頰,白透了。

小河坐去他身邊。

他凝望艙頂,安靜了許久。

然後道:“告訴我之前的事。”

小河心疼,“你先休息一下,還有三日,我慢慢和你說。”

可陸爾道:“不了。”

他說:“不用三日。現在,就把一切都告訴我。”

陸叔、陸姨、梁伯、梁端、永川求助、三日之期,小河統統告訴了陸爾。

他眼裏的光在碎,小河想停下,可每到這時,他就會說:“繼續。沒事。”

輕飄飄的一句,卻那麽重。

小河講完,覺得胸口襲來一次悶疼,低頭時,看見陸爾遞出的手掌。

小河稍愣,他便又将手遞過來些。小河眼裏一酸,握過他的手掌,随着他的力,埋在了他身旁。

小河說:“我沒事。”

她道:“還有三日,你好好養傷,三日後,我們……随便去哪兒吧。只要離這一切遠遠的。陸叔說要我們忘了,那忘了就是。只要我們還在一處,一切都會過去。”

頭頂,是長久的安靜。

直到安靜讓小河生出不安。

她擡起頭。

“小爾?”

陸爾對上她眼眸。眼裏,輕緩,而堅定。

“小爾……?”

“姐。”

小河坐起身,聽到他落出一句——

“我想去姚都。”

這個“想去”,不是“想”,是他“要”去。

小河凝聲,“為什麽?”

“我記得你說,龐彷在姚都。他是爹唯一的朋友,我想去問問他。”

“你要查這件事?”

陸爾不語。便是回答。

“陸叔讓你別查。”

陸爾不說話。

小河咬牙,“所有人拼了命保你,不是為了讓你自己把命送去。”

“姐。”

陸爾終于道:“有一個問題,我們從來沒有問過,但我想,所有人都揣着它。”

小河心裏收束。

“……什麽?”

“爹。他不過是臺城這麽個小城裏,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海司司員,為什麽,會有那麽好的功夫?為什麽,會教我們那麽多的稀奇古怪的學問?”

他道:“你想過嗎?”

小河的眼神,暴露她的心緒。

陸爾別過頭,再次望着艙頂,陷入過往。

“姐,我想過,我一直在想。可我從來沒問過,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知道。

“因為我害怕。”陸爾說,“我怕問了,他就不是那個他。我們的生活,也不再是我們的生活。”

“可是姐,”陸爾道,“我後悔了。”

“在梅莊,和黑衣人交手的時候,我終于意識到我錯了。我應該早早問他,早早把所有的重擔,從他肩上卸下來,該早早告訴他,‘爹,別撐了,我們一起想辦法’。如果我問了,是不是一切,就不會落到如今的境地?”

“姐。”

陸爾苦苦一笑。

“我知道梁端。”他說,“我很小的時候,無意間,聽梁伯說起過這個名字。梁伯說,那是梁府舊仆,早早就離開了。可今日我才明白,他是被派走了。他應該是被娘派去,守在沅河,守了十幾年,只為陸家落難時,能留得一線生機。”

“我曾以為,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那好,我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什麽也沒不做。一甩手,就甩了十七年。”

“……可我怎麽能這樣呢?”

“爹想要一個家,娘就給了他一個家。可她又在背後,接過了他的擔子。爹、娘、梁伯、梁端,每個人揣着自己的秘密,只為了給所有人一個家。可我呢?姐,我什麽都沒做。他們給了我一個家,我又為他們做過什麽?”

陸爾手覆上額眼。

“我只有逃避。”

他說:“姐。這一次,我不想逃了。我不想留得一條性命,只用來面對餘生的後悔。我不想做一個懦夫。”

他說:“姐,我要給所有人,一個明白。”

“可如果你也死了呢?”

小河字咬得很重,語氣也是。

陸爾去握她的手,被她避開。

陸爾垂眸。

“我們總是要死的,只在于,值得不值得。”

小河扭轉頭,隐含怒意。

陸爾卻繼續道:“而且,找到了龐彷,你也好有個落腳處。我也能安心些。”

小河驚愣,“你要一個人去查?”

陸爾沉默,“你不是……不想去嗎?”

一瞬間,小河心緒混雜。

愧疚、逃避、痛苦、困惑,她分不清自己的想法。

陸爾輕道:“其實這樣也好。我總怕,若你與我同路,會有什麽閃失。”

他道:“我不怕死,卻害怕……”

他話未完,小河驟然起身。

“姐?”

小河轉過身。

“先這樣吧。”她覆着自己的額頭,腦海和心,都理不出個明白。

她道:“三日後下船,我要整理,你要休息,這件事,到時候再說。”

此後三天,他們再沒說起過這事。

三天後。

離船日,永川果真起了大霧。

清晨時分,濃稠白霧裹覆永川。踩在甲板上,像踩在雲裏。

來接他們的小船,靠了近。小河上船後,武伯遞來一個包裹。

“一些零嘴吃食,給你們路上消遣。”

小河謝過,轉手,也遞來一個小布囊。

武伯展開。

裏面,躺着一環白玉镯,膏厚質密,應是價值不菲。

武伯一忖二人之意,皺着眉頭要歸還。

小河推回武伯的手。

“還請您聽我說。”

她道:“武伯您情真意切,我們本意,也是不想拿銀錢輕辱您,但言語上的謝意,總歸是太淺。而且,”見武伯堅持,小河又道,“那位因我們受傷的家侍,我們消不了他心頭憤意,但倘使能用這镯子換去的銀錢,哪怕能補償他一星半點,也是好的呀。”

武伯稍猶豫了下。

可最終,他還是拒絕了。

“因公受傷的家仆,季家每年都會有足量的補貼。你們的歉意,我會代為轉達,但銀錢就不必了。至于我……”

武伯道:“小河,我已經老了,見不得傷心的事。收镯子事小,但若日後,日日想起這镯子,能換你們倆兄弟多少天*衣食無虞,那才會抓着我的心,讓我不安。若真要為我,便日後好好地、安穩地過活,對得住自己,也就是對得住我了。”

玉镯,躺回小河手心。

幾聲珍重,身影入霧,茫茫河川,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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