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正是焦頭爛額之際,一道清潤的聲音便插.進來,衆人的視線移過來。
傅眉穩穩當當的模樣,指了指豬,“它肚子不對,拉的黃湯,四肢浮腫站不起來。食欲不振,吃下去的還吐出來了。”
朝她指的瞧去,果然如此,趙進財先道:“這個女子你家的?上過學的?”秦保山一雙渾濁的眼睛睜大了些,“剛來我家的,以前咋樣我也不知哩,還沒問。”
趙進財道:“女子你叫啥?你以前上過學?咋個看出來這豬的病。”
傅眉清秀的面容極平靜,就是糟污的豬圈也因她而亮堂了些,“我爺爺是中醫大夫,我在他身邊長大,會看出來些小病。”
趙進財轉頭問孫曉麗孫大夫,“可是不是這們回事兒,該咋治吃啥藥,你曉不曉得?”孫曉麗有些黃斑的臉上浮起些贊許,不說別的,這女子的觀察力倒是極強。
她道:“這該問小姑娘哩,我就給人瞧病的,對這些可是一點研究都沒有。”
趙進財又轉頭看傅眉,拉聳着的眼角向上提了些,有些期待。她這般冒失說出來,還沒人反對,傅眉心內松口氣,剛要說什麽。
就聽一道尖銳的聲音道:“隊長可聽她個小女子說哩,我看這豬怕是上火了。她才從城裏來,見過鄉裏豬沒有都是問題,曉麗當這們久的大夫沒看出來,她随便看兩眼就知道了?”
這話一出,金向前跟秦保山都看向趙進財,畢竟田仁美說的有道理。
田仁美就是秦豐大媽,雙手抄在胸前,上下打量了傅眉幾眼。一點不相信她小小年紀就會醫術,多半看過幾本雜書,以為自己能耐的很咯。
傅眉低頭,一句話也不辯解,原本就是她多嘴。若不是看一群人瞅着幾頭豬發愁,尤其秦保山還是養豬場負責人,她一點也不想出這個風頭。
她就是真在爺爺跟前耳濡目染十幾年中醫,這個時候說出來誰信呢。趙進財吸了幾口旱煙,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田仁美一副篤定的模樣。
她家以前一年到頭也把兩頭豬養的膘肥體胖的,傅眉那女子呢,才從城裏來。
關于她的事兒,他們一點不曉得,怕是真信不得。這般一想,又跟孫曉麗讨主意,孫大夫道:“我連病都看不出來,問我頂個什麽用。”
如此,趙進財一拍煙鍋,“那就先給吃些下火的藥,再看吧。”于是孫大夫配了藥給豬灌下去,又囑咐半夜十二點再喝一道,事情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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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眉跟在秦保山後頭往回走,田仁美抄着背簍鐮刀過來,笑道:“眉女子你可莫生氣哩,這幾頭豬是我們隊裏的大事,不好馬虎。你就是從哪裏看到點啥,我們敢這們聽你的?豬還要不要。”
傅眉搖搖頭,不說話等于默認了她的說法。田仁美笑眯眯的,原本就是尖臉猴腮的長相,一笑臉上松垮的皮膚都堆到眼睛後頭擠成一道道皺紋,褶成兩把小扇子。傅眉乍一看見,吓的心裏驚了一下,剛要說什麽。
突然一人從後頭将她拉過去,聲音及其冷淡,沒有一絲溫度,“沒什麽事兒,我帶她回去了。”
說完,連秦保山都沒理會,拉着傅眉就走了。田仁美臉色有些難看,勉強笑道:“豐娃子大了,我這個大媽都不喊了喲。”
秦保山烏黑的嘴角下拉,盯着秦豐離去的方向臉色沉沉的,微微笑道:“你是長輩,跟他計較啥哩,他就是叫他媽慣壞了,我回去說他。”
田仁美嘆口道:“你莫說他,也是這麽大的人了,有自己的想法哩,怕是我哪裏惹到他也不定呢。”
田仁美不說這話還罷,這樣一說,秦保山反而心內蹿起一股火氣,“你是長輩,不說惹他的話,就該恭敬理性些。你也說這們大了,這麽下去,我以後要跟他讨飯哩!”
說着也氣沖沖大步去了。田仁美在後頭看着,夕陽最後一絲餘晖照在她鹳骨凸起的臉上,就像山上險峻的石壁。
秦豐拉着傅眉的手一言不發的往前走,渾身生人勿近的氣息,眉頭輕蹙。傅眉搖搖手,“你咋了,我給你做好吃的了,不高興嘛?”
他緩緩放慢腳步,将情緒收斂了些,“沒有。”她道:“那你笑一笑嘛,眉頭皺着老的快。”
他輕輕吐口氣,将肩上的鋤頭調整了位置,跟她道:“田……我大媽那個人,你少接觸她,以後遇見了不必理會。”
他一想起媽在的時候那些事兒,心裏就恨的牙癢,只是他若還要好好當他爹的兒子,便還要跟那些人相處。傅眉觀他臉色,黑沉沉的,怕是想起了不好的回憶,就乖乖哦了一聲。
秦保山跟秦豐兩個人前後腳進家門,傅眉進屋換了雙鞋子,秦豐從院壩拖出幾塊木頭削削砍砍的做什麽。
秦保山走到門墩上坐下,煙鍋往牆上使力敲了幾下,秦豐眼尾都沒給一個。秦保山先開口道:“剛才跟你大媽說話,你是什麽态度,好歹她是長輩,我就是這麽教你跟人沒禮貌的?”
秦豐充耳不聞,手上敲敲打打不停,只是眼神明顯暗了下去,嘴角抿起。手上力道加大,一刀就砍斷一塊實木塊。
秦保山吸口煙道:“都是你媽這麽教你的,我們秦家人在她眼裏都不成,以為她多能耐,就教出你這麽個樣子?”秦豐将手裏的東西一扔,微微曲下背起伏着,像是忍了極大的怒氣。
傅眉在屋裏就聽見秦保山罵秦豐了,忙換好鞋子出來,“叔,我今兒在山上找到兩根山藥,炒了個菜。忙了一天都餓了,吃飯吧,我去端。”她走到秦豐身邊,拉他往廚房走,“幫我端飯。”
秦豐乖乖叫她拉着走,傅眉松了口氣,掀開鍋蓋頓時傻了。她盛了滿滿一盤子的菜現在不翼而飛,香噴噴的洋芋飯,鍋裏只剩了一堆洋芋。
傅眉大驚,“哥!我的菜飯不見了!就是我做的山藥炒木耳。”她有些急,“我明明放在鍋裏的,菜不見了,飯也不見了。”
秦豐盯着鍋裏的狼藉,本就陰沉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拉住要出去找飯菜的傅眉。他沙啞着嗓子,心裏湧起愧疚,濃烈的覺得對她不住,“別去找了。”
傅眉疑惑道:“為什麽?”秦豐冷笑道:“家賊咋找。”他的視線落在門口,眼裏頗具諷刺。
秦保山站在哪裏,神色也有些不好看,到底沒說其他的,只是道:“好歹是你婆,吃你點飯咋的了,拿去便拿去了,別找了。”
傅眉聽明白了,感情她做的飯菜叫秦阿婆拿去了,這還真不能去找。只是說都不說一聲,而且瞧這樣子還不止一次,傅眉也沒話說了。
好歹碗櫃裏的一小盤沒叫人搜刮去,她拿出來熱了熱,就着鍋裏的洋芋又蒸了些紅薯,解決了三個人的晚飯。
第二天她也跟着秦豐下地去了,半坡上的水田要翻新後才能種糧食。頂着大太陽,傅眉跟着身邊人有樣學樣的挖地,她才接觸這些事兒,做的慢。
其他人做完了到一旁去歇息了,她還頂着火辣辣的太陽鋤地,田地裏只稀稀拉拉幾個人還在忙活。
一邊村裏的男人坐在田壩樹下喝水,幾個二十歲上下的後生圍在一起,時不時瞧這邊。
一人揶揄笑道:“輝娃子,這女子到你家來,也是你妹,細皮嫩肉的樣子哦,怕是沒幹過活。”秦輝一張方臉,人瘦個子高,時常躬着腰,顯得畏畏縮縮的,只是人的性子可不是那樣。
他灌了口水,笑道:“又沒啥幹系,也不是我妹。”一人道:“咱們村裏還沒見過這麽标志的女子,以前秦豐他妹秦琴就夠好看,這個比她還好看。”
小嘴巴大眼睛,細嫩細嫩的皮膚,越看越叫人稀罕。一身書卷氣質,肯定上過學哦,他們村裏就沒多少人上過學。上了也就一、二級會寫自個的名字就回家掙工分。
一個人悄悄道:“我聽說秦琴是秦豐童養媳咧,這可稀奇。上次我看那家人來接秦琴,開的車,嚯,洋氣的很。本來以為養了十幾年的媳婦要飛了,多可惜,他家供秦琴讀書,秦豐都辍學了,人這一走,那可是人財兩空。”就是這時候說起來,也有些看好戲、幸災樂禍的語氣。
哪個知道來了個反轉,竟然給送了個更好的來。唉,秦豐那娃子咋個就這們好運。
先前說話的秦福道:“我看輝哥你比豐娃子更好些,以前琴女子不是就愛跟你耍。這個,你要是好好表現,還不知道花落到那個家哩。”
秦輝吐掉嘴裏的草,休息的人陸續回到田裏掄鋤頭了。他起身,太陽曬的有些黑的臉定定看了傅眉一眼,“得了,幹活,工分才實在。”娃子們陸續站起來往田裏走。秦輝慢慢鋤完自己的,漸漸挪到傅眉身邊。
傅眉彎着腰,有些直不起來,草帽子扣在頭上,一條白色的方巾從上頭繞過,系在下巴上。太陽太毒,眼都擡不起來,傅眉身子晃了晃,眼前一片黑紅。
真是沒吃過苦頭的身子骨,太累了,秦輝一把拉住她。傅眉受驚似的收回手回頭看了一眼,微微笑道:“多謝。”
連說話都是溫溫柔柔的樣子,一點不像村裏女子大嗓門吆喝,秦輝道:“累的話去樹底下喝口水,你沒做過這些吧。”傅眉搖搖頭,“不太累。”
她做的落後人家一大截,怎麽好去歇息。便是村裏的女人不如男人,一天也有七、八工分,她若是只有四、五就太丢人了。
秦輝回頭看了一眼她翻的地,去接她手裏的鋤頭,“我給你幹一點,你去歇歇。”傅眉抓着把手不放。
她知道秦輝是秦豐大爹的兒子,昨兒秦豐對他大媽不假辭色,想來對大房的人也沒啥好感,她不想勞煩秦輝。
兩人正争着,一人手從斜裏伸過來拉過鋤頭,低聲道:“我來,不麻煩你。”秦輝見是秦豐,利落的松手,聳肩走到一邊去鋤地。
秦豐收回幽暗的視線,問傅眉,“哪些地方是你的?”傅眉伸手一指。秦豐點點頭,伸手揩掉傅眉下巴上豆大的汗滴,臉色柔和道:“你去歇着,一會兒回家。”
秦豐将傅眉的地方鋤完,回去的時候跟她說,“你做不了那麽多,以後少領一點。”傅眉不樂意道:“其他人都領那麽多,就我一個人少,忙活一天幾點工分,多不好意思。”
秦豐下巴動了一下,好像在笑,“你就是不上工,我也養的活你。”傅眉道:“那是你做的,我可以自己掙工分,幹嘛要你養。”
秦豐轉頭,俊秀的臉真是叫人瞧着就移不開眼,說的話一本正經,又叫人琢磨不透,“該我養的,還要養一輩子。”
傅眉一怔,偏頭看他,他的視線落在她臉上。陽光下軟簾一般的睫毛下垂,微緊的嘴角顯出無比的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