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秦阿婆翹着二郎腿,靠着桌子坐着,五十幾歲的模樣。人瘦的皮包骨頭,臉頰兩邊的肉拉聳下來,眼裏蒙上一層白,很渾濁。

秦保山将鋤頭放到門後,又問了一遍。秦阿婆不耐煩,“沒事我就不能出門了?你還是我兒子不,你爸瘸着一條腿,誰管我們兩個老不死的。”

秦保山默默嘆了口氣,跟傅眉道:“去地裏把這幾天發起來的黃瓜摘下來,給你婆。”

傅眉站在門邊,微微倚在一邊,水靈靈的眸子看着兩人,乖巧的不像話。點點頭,轉身去屋旁的菜園子。秦阿婆輕哼一聲,嘟囔道:“本來就窮,還養個賠錢貨。秦琴走的時候,你就該要些錢。”

好歹他家養了秦琴十幾年,秦豐都沒讀書供秦琴,問他家要幾百塊錢還是少的。秦保山倒了杯水,“都是豐娃子的主意,養個人也好,家裏也沒錢給他辦事。”

秦阿婆不屑的輕哼,“輝娃子都二十二了,媳婦還沒着落,他急啥?”走個秦琴又來個傅眉,她家輝娃子就沒這麽好的運氣。

“我聽人說,她來的時候拿了好幾包東西,給我瞧瞧。”還有她那天從老二家舀回去的飯菜,哎呦,都忘了多久沒吃過那麽好吃的東西。香的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她可哪裏得來的山藥呢。

那女子身上鐵定有糧票呢,秦保山抽出旱煙袋,點上吸了一口。傅眉帶來的東西他也沒見過,一直都是秦豐幫忙拾掇的。

“我咋知道都是些啥?多少都是她帶來的東西,人家家裏給她的。”一個女娃子能有多少東西,他有那個臉去要呢,秦豐又護的緊。

秦阿婆吐口濃痰,急道:“進了你家的門,東西還分的清清楚楚呢。她來了這幾日,吃的用的不是家裏的不成。”

“反正我不管她有什麽,豐娃子也不叫動她的東西。”秦保山吸了幾口旱煙,勞動了一天的疲累漸漸湧上來。人靠在牆上打起鼾。

秦阿婆皺在一起的嘴,顯出一種土色,嗫喏了一會兒。往門外看了看,傅眉摘黃瓜還沒有回來。在堂屋裏轉了轉,秦豐跟秦琴的屋子還是以前那樣。

走到堂屋另一邊,推了推門沒推開,眯起渾濁的眼睛瞧了瞧。嘿,鎖上的,自己屋裏還用鎖上門,這是防備誰呢。

秦阿婆心裏一陣惱怒,第一個念頭就是傅眉針對她泥。沒辦法,做過賊的人,多少都心虛。雖然她認為從自家兒子手裏拿東西,不算偷,可是傅眉這做法就是惹着她了。

這是她兒子孫子的屋,她一個寄人籬下的,還鎖起屋子來了。當這是她家?走到堂屋裏,秦阿婆沒有立即發作,她在屋子裏轉來轉去。

傅眉摘了長好的黃瓜回來,因為摘得太過頻繁,她手裏這幾根還青青嫩嫩的沒有很熟。也沒有法子,秦阿婆等着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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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阿婆兩步走到進屋的傅眉跟前,“你這女子,自家屋裏還鎖門呢。當你叔是偷還是你哥是偷,有什麽稀罕東西,看看附近人家那個是你這樣的。”

才進家門,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傅眉懵了一下。聽清秦阿婆說的什麽,她心平氣和道:“家裏平常出門都不鎖門,我帶了些醫書過來怕丢了,就鎖上了。”

秦阿婆越加氣,“幾本破書誰要它,不知道的當你防誰呢,這話傳出去好聽呢。”

傅眉避重就輕道:“話不能這麽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是人的精神食糧。’國家領導就是再忙也是要抽空看書的,何況咱們呢。我這是堅定跟着黨的步伐走,就是趙叔叔知道也要贊我的。”

秦阿婆不管她那些大道理,她只知道傅眉鎖上門是在挑戰她呢。拽着人到門前,“這像什麽話,你把鎖子打開。”

傅眉沒見過這麽難纏的人,一時驚住了,“阿婆,這是我的屋子,我想鎖上就鎖上。誰也沒有權利不經我的允許進入我的私人領地。”

秦阿婆笑了,一口殘缺的黃牙露出來,眼睛擠成一條縫。“這是我兒子的屋子,他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這裏那塊地不是我的。”

傅眉聽得目瞪口呆,這樣的強盜邏輯。秦阿婆死拽着她不放,非要她打開門。傅眉甩開秦阿婆的手,繞開被吵醒進來探聽情況的秦保山,直接沖出了門。走在路上還覺得委屈。

她原本以為鄉下就是辛苦艱難些,其他的她一定能克服的。她好好在這裏生活些日子,等爸爸來接她,以後回去就好了。可是受委屈了,爸爸說的那些話猶在耳邊,人卻一個都不在。

她擡起頭望了望天邊,天色已經暗了,遠處的深林黑壓壓的。山腰上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可以瞧見有群鳥如風中蒲葦便飛來竄去。曠野很安靜,一片一片梯田很沉默。

突然有些明悟,她不能就死等着爸爸來接她。他們身邊已經有親生女兒了,要是忘了她,忘了來接她,該怎麽辦。傅眉心裏突然有些恐慌,她真的是一個人了,兩邊都沒有跟她有血緣關系的人。

唯一跟她沒有血緣還待她如珠如寶的爺爺也已經死了,不然他一定會反對将她送到鄉下來的。

傅眉坐在田壩上,雙手抱着膝蓋默默的抹淚。她後頭不遠處,簡陋的屋子前,一個婦人端了水倒到坡底下,隐隐約約瞧見她。回去跟丈夫徐途說,“田坎上有個姑娘坐在那裏哭呢,也不知道為啥。”

徐途放下手裏的書,扶了扶碎了一塊的眼鏡,嘆了口氣。想起來下午給他敷草藥的姑娘,心底多好的姑娘啊。他起身出門到院壩邊看了一眼。

傅眉掉了一會兒眼淚,心裏好受多了,畢竟她不是個怨天尤人的性子。過了這陣子就好了,一時肚子咕嚕咕嚕響了,她今天沒給秦豐做飯,他回來肯定會餓壞的。

一時又想他阿婆那麽兇,她不給他做飯了。還有她現在的情況,這樣的環境,她只靠醫書能進步嗎?腦袋裏胡思亂想。肩膀叫人拍了一下,她迷糊的轉過頭,對上一張慈祥的臉。

傅眉稀裏糊塗的就叫張慶春牽到牛棚裏來了,聽她說了一路的話,“好姑娘,多謝你今兒給我家老頭子上藥。咋一個人在路上哩,往常我沒見過你呢。”

張慶春将她牽到屋裏,說是牛棚。夫婦倆将屋子收拾的很幹淨整潔,東面的牆邊堆的都是書籍,有的很爛書頁不齊,叫人保管的很好。

傅眉看了看,張慶春拉她坐下,然後出門到廚房去忙活。見她對那些書籍有興趣,徐途道:“你要是喜歡,可以借給你看看,不過別忘了還。我姓徐,剛才拉你進來那個是我愛人,她姓張。”

傅眉微微鞠躬,“徐爺爺好,我叫傅眉。”徐途招招手,桌子上的蠟燭跳動着,盡微薄之力驅散緩緩彌漫過來的黑暗。傅眉坐到徐途對面,徐途将手裏的書指給她看,“人老了,就犯老花眼,看不清楚字了。”

沒有被追問她的事情,傅眉微微松了一口氣,她道:“我給您讀吧。”徐途搖頭,“這書要自己一字一句看進眼裏才有趣。”

“以前沒見過你,你會藥理呢?”祖孫倆就像許久未見的朋友,說起話來熟惗得很,絲毫不見尴尬。傅眉想都是一個村子的,低頭不見擡頭見。日子久了,她的來歷都是要知道的,自己說了有什麽關系。

徐途聽完什麽都沒說,走到書堆旁拿了一本書過來,遞給她,“這本《在人間》,給你看。”傅眉接過書去,她聽說過這本書,爺爺跟她說過的。

她将書抱緊,心裏有些暖,無意的一眼,瞧見張慶春在廚房窗戶上映出的佝偻身影。忙站起來往外走,“天晚了,我要回去了,徐爺爺我走了。”話沒說完,人已經下了院壩旁的高坡。

張慶春追出來站到徐途身邊,“這姑娘咋走了,飯還沒吃呢?”徐途沒說話,犯了重影的眼睛遠眺遠處的群山。天穹之下,盡管黑夜慢慢,天上的月亮倒是瑩亮非常,群星也很閃爍。

他嘆了口氣,“她懂事哩。”大概知道他家裏的情況,所以急忙走了。“走吧,回去。”老兩口相互攙偎着轉身回了屋。

傅眉抱着書走在鄉間的路上,偶爾會瞧見幾個扛着鋤頭、抽着旱煙走在路上的村裏人。人家跟她說話,她就點頭,若是不理她,她就加快步子。

秦輝扛着鋤頭往回走,看見村裏的俊女子一個人走在路上,他跳下田壩。叫一道的人先回去,一陣風似的刮到傅眉身邊。

“你咋在這兒?還沒回家,下午沒去上工呢?”他知道她是大城市裏來的,說慣了官話。他人活絡,走哪裏都混得開,認識的人也多,就學了幾句。雖說的不倫不類,倒也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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