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習慣

習慣

明天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多年前的這一天,也是時俊航這一生無法擺脫的噩夢的源頭。

多年過去,他對那時候發生過的所有事,依舊還是那麽印象深刻。

時之城還在處理幾份文件,見到時俊航推門進來,時局朝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沙發,讓他坐在那裏等。

這一等便是一個多小時。

時之城終于把手頭上的文件搞定,倒了杯水拿過來給這邊坐着發呆的兒子。

時俊航回神,接過他遞過來的水杯。

時局問:“你們查的那個自殺案好像牽涉很廣,現在情況怎麽樣?”

“也不算牽涉廣,只是受害人的人際關系有些雜亂。”時俊航跟他講了隊裏現在的調查進度。

時局一邊聽一邊感慨,是他落後了嗎,原來現在的年輕人已經這麽前衛,思想這麽開放了嗎?

時俊航道:“其實我們現在都還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夏楚晗就一定不是自殺,再加上涉案人員太多,他們還得篩查。”

時之城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想了想便換一個話題:“你在他們隊裏适應得怎麽樣?感覺還好嗎?”

時俊航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适應不适應都無所謂,反正也不會久留,等這個案子結束,我也不會再跟他們有更多的牽扯。”

這意思是,他不會再回警局來工作,這一次只是為了還易博文一個人情。

時之城有些無奈,卻也沒再繼續跟時俊航糾結回不回來這個問題:“今天晚上就住在家裏吧,明天我陪你過去,你媽媽要工作,她就不去了。”

時俊航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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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時之城跟時俊航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九點多了。

林岚早已經将飯菜重新熱了一遍,見兩人終于回來了,便開始埋怨時之城,一定是因為他又加班了,連累兒子這麽晚才回家。

時之城笑嘻嘻的進廚房幫忙。

一家人都飯菜很快就上了桌——依舊是全素。

時俊航清楚自己在家的時候,時之城夫婦不會碰一點油腥。

林岚拼命地給時俊航添菜,餐桌上有說有笑,時俊航很喜歡這種氛圍。

飯後,一家三口轉移陣地到客廳休息,林岚自然也記着明天的日子,拉着時俊航的手說話:“要不媽媽明天請個假,陪你一起去好嗎?”

時俊航搖搖頭說不需要:“我又不會出事,而且爸爸也在呢!”

時之城十分認同地點頭:“你這是不相信我能把兒子照顧好嗎?我還能把他弄丢了不成……”

林岚瞪了時之城一眼,後者乖乖閉上嘴,不敢再說話。

時俊航輕拍着林岚的胳膊:“沒必要,一年就這麽一次,你還是多把心思放在你的學生身上吧,他們比我更需要你。”

林岚還想再說什麽,但是時俊航沉默着看她,意思很堅決。

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還是由他去吧。

林岚揉了揉自家兒子的頭發,笑着說:“那有事的話随時給我打電話啊,就是不開心也要給我打電話知道了沒。”

一邊的時局長覺得自己需要找一下存在感:“我就在他旁邊呢,有什麽事我處理不了,還非得找你才行。”

時夫人橫了他一眼,那意思--再頂嘴試試。

時之城識相投降,又勸他們兩母子早點休息,明天大家都得早起。

……

城北公墓,那是離欷城市最近的一座公墓。

時俊航在路上買了兩束白花,跟時之城一塊走向那兩個熟悉的墓碑。

時俊航将那兩束花分別放到兩座墓碑邊上,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已經有四年沒來看過他們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怪我不孝。”

時之城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微凝:“他們沒有資格說你。”

時俊航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不帶什麽情緒的笑容,看着眼前的兩個墓碑垂下眼眸:“不管怎麽說,我身上始終流着他們的血,有些事是逃不掉的。”

“不一樣,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當父母。”時之城握着他肩膀的手收緊,馬上又松開了“父母這項工作沒什麽限制,好像随随便便想當就當,可有的人根本就沒有為人父母的認知,只會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麽!”時俊航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時之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便想往回找補,還沒等他開口,時俊航便道:“我想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待一會,可以嗎?”

時之城當然說不出一個不字,只好再三囑咐:“我就在下面等你,很近的,喊我就能聽到。”

時俊航笑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用不着這樣小心翼翼。”

時之城搖搖頭,抱着胳膊離開。

看着時之城走遠,時俊航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把目光放到面前的兩個墓碑上,上面記錄了這對夫妻的生平,而他卻永遠都覺得他們是那樣的陌生。

他在墓碑前盤腿坐下,透過墓碑不知道看向何方:“整整四年了,我本來還以為我們不會有再見的機會。”

說着,他擡手撫上自己的心口——也算是在鬼門關走過一遭,卻還是奇跡般活了下來,只是落下這心髒上的毛病,不知道還撐得了多久。

估計不會太久,也無所謂。

“四年前來看你們的時候,我還以為那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時俊航苦笑“沒想到,世事無常。”

是了,時之城從來都不知道,四年前時俊航選擇離開的時候,壓根就沒想過要活着回來,後來在手術室裏的時候,他也期待着自己能夠一睡不醒,不用再面對那些未知的現實。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老天爺故意玩他還是怎麽樣,到最後他還是沒死成,還落下一身毛病,特別是這顆心髒時不時折磨他一下,卻又從來沒有真的要他的命。

從醫院醒過來的那一天,時俊航心裏只覺得造化弄人,可是時之城和林岚就守在他身邊,他也做不到持續性傷他們的心,他們已經很難過了,時俊航并不想繼續給他們添堵,所以就這樣渾渾噩噩的活了下來。

“他們什麽錯都沒有。”時俊航想“錯的是我,他們不應該為我的錯誤買單。”

“可你們呢?”時俊航擡手,撫摸着石碑上的名字,語氣裏藏着無邊的絕望與戾氣“你們是不是應該為我的錯誤買單?畢竟我會變成現在這樣,少不了你們的責任。”

他這樣惡狠狠地開口,可石碑上那兩人笑容依舊,沒有人能回答得了他的問題。

“喵~”

一聲貓叫将時俊航從黑暗中拉出來。

不知道哪裏跑過來的野貓正歪着腦袋在觀察時俊航,似乎很好奇他在這裏做什麽。

一只黑白花貓,看起來還挺好看,跟家裏那兩只很不一樣的感覺。

時俊航跟它對視了一會兒,伸出手想摸摸它。

跟家裏的星星月月不一樣,墓地裏的野貓對誰都保持警惕,見他的手伸過來,二話不說就跳開了。

時俊航什麽都沒有摸到,默默将自己的手收回來。

那只貓雖然不給摸,但也沒被吓跑,跟時俊航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走幾步又坐下來舔舔毛,目光一直都沒有移開過,好似對他充滿了好奇。

時俊航也任由它繞着自己轉圈,靜靜地看着它。

時間一點點過去,那只貓一直都沒有離開,時俊航也忘記了自己到底坐了多久。

“小航,該回去了。”直到時之城的聲音出現,時俊航才回過神。

看了眼時間,他竟然已經在這裏坐了兩個多小時。

“我們回去吧!”時之城在他身邊蹲下,摸摸他的頭發“今天在家多住一天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警局。”

時俊航點了點頭。

時之城拉着他的胳膊将人扶了起來,見他臉色不太好,笑道:“腿麻了吧?”在地上幹坐這麽久,不麻才怪。

時俊航點點頭,動作有些遲緩:“讓我先緩一會。”

再低頭時,那只黑白花貓已經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時之城看了他一會,有些疑惑:“你在找什麽?”

時俊航微微蹙眉:“你剛才有看到坐在我身邊那只貓嗎?”

時之城更疑惑了:“什麽貓?我上來的時候只看到你一個人在呀。”

只是他一個人?

那貓剛剛離他并不遠,不應該沒看到才對啊。

“算了。”時俊航并不想在這些事情上過多糾結“我們回去吧。”

兩人肩并肩踩着階梯往下走,路邊的矮樹筆直的立着,看起來莊重又沉悶,有一種很是幽深的感覺。

時之城有意想跟兒子多說說話,見他有些關注這些樹,想起自己以前看過某本科普的書裏有見過這些樹叢的資料,便跟他科普了起來……

再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院,林岚雙眼通紅守在病床邊,看到他醒過來的時候捂住了嘴,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媽。”時俊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後自己坐了起來,拿過一邊的紙巾給她擦眼淚“別哭了,再哭眼睛就要疼了。”

他最後的記憶是自己跟時之城沿着階梯往下走,時之城在跟他說那些樹的品種,他聽着聽着突然就失去了意識。

原本在墓地站起來的時候就有預感了,但是那時候他沒有多想。

“爸爸呢?他被吓到了吧?”

林岚好一會兒才收住自己的情緒:“他去繳費了,很快就過來了。”

“他沒事吧?”時俊航問。

林岚盯着他看了一會,突然伸手抱住他:“要是我能替你承受這一切該多好,你還這麽年輕……不要離開爸爸媽媽好不好?”

她已經老了,該經歷的都已經經歷過,這條命怎麽樣都無所謂,可是她的孩子才二十多歲,正直青春呢!不該被這樣的病痛折磨。

時俊航擡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并不說話。

此時,時之城在心外科的辦公室裏跟主治醫生說着話。

原本時俊航對主治醫生是許鷗許醫生,只是前不久那個許醫生被警察給帶走,估計以後都不會再出現。

于是時俊航的主治醫生就換成了這一位吳岸駒吳醫生,吳醫生是一個跟許醫生差不多級別的心外科博士,對心髒方面的疾病研究很有成就。

吳醫生拿着時俊航的心髒CT閱片,表情凝重:“他的心髒問題在加重,右心房處還卡着一塊不明物……”

他有些猶豫地開口問:“我可以問一下時先生以前是不是出過什麽事?他心髒上的異物位置有些不太正常。”

時之城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是彈片殘留。”

“彈片殘留?他原來有做過手術?”

時之城點點頭,解釋道:“之前做手術的時候因為彈片位置的問題,沒辦法拿出來,當時情況危急,生死一線只能将彈片留在心髒裏,後來他的身體狀況也不适合再動手術,一直拖到了現在。”

那場手術時俊航差點沒撐下來,而且那時候在國外,醫療條件不如國內,為了保命只能放棄将他心髒裏的彈片拿出來。

等轉移回國內的時候,很多醫生都說時俊航的心髒不适合再動一次手術,他的身體也支撐不住。

況且手術也有一定的風險,建議先養一段時間。

這一養就養到了現在。

吳醫生有些好奇:“他是警察嗎?”

時之城:“這個問題不方便回答,所以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我的建議是盡早做手術将心髒裏的異物取出來。”吳醫生指着那張CT閱片“這塊彈片的存在現在已經影響到他心髒的正常活動了,再拖下去他的問題只會越來越嚴重。”

時之城眉心擰成了一個川字:“手術的風險……”

吳醫生道:“因為異物所在的位置比較特殊,所以手術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會失敗。”

跟許醫生之前說的一樣。

“百分百之二十五?”時之城的手微微顫抖“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

他承擔不起這個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性,可是如果不做這個手術,時俊航的狀态只會越來越差。

時之城:“做完手術之後呢?會怎麽樣?”

吳醫生:“還不能确定?”

時之城臉色沉了下去:“沒有保障?”

吳醫生明确地跟他說清楚手術前中後可能會發生的一切:“一勞永逸是不可能的,手術結束後會不會有其他并發症也不能确定,這些都是未知數。”

時之城感覺自己的心也跟着他的話變涼了。

吳醫生:“我個人建議是盡快手術,但是最終決定權在你們手裏,他的病情惡化得越來越嚴重,拖不了多久。”

時之城點點頭,表示明白。

心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在孩子生死未蔔時等着手術室外一樣,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就會踩空落入萬丈深淵。

病房裏母子兩人正在聊天,林岚被時俊航哄了一會兒之後臉色好了許多,眼圈雖然還是泛紅,但沒再哭了。

見時之城走進來,林岚趕緊問他醫生怎麽說。

時之城沉默了許久,然後将醫生跟他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病房裏的一家三口一塊陷入沉默,一股難以言說的陰霾彌漫在他們頭頂,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來了。

時之城看到時俊航摩挲着自己的食指,眼睛看向虛空像是在思考着什麽。

“你是不是不想做手術了?”時之城問。

先前時俊航答應過他會做手術,但是自從上次那個失蹤案之後,時俊航好像就突然改變了主意,對手術這個詞只字不提。

他不知道時俊航在那個犯罪窩點裏經歷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為什麽突然就放棄了做手術的念頭,他只想要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

時俊航愣了一下,答非所問:“醫生有沒有說我這心髒還能撐得了多久?”

時之城拉過一張椅子在病床邊坐下:“醫生說他也不能确定,但是你的心髒病情正在惡化,不動手術的話……撐不了多久。”

林岚心立刻就揪了起來,雙眼通紅拉着時俊航的手緊盯着他:“我們做手術好不好?爸爸媽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我們把心髒治好,一年前你可以沒事,現在也一定可以……”

時俊航看着淚眼婆娑的母親,心裏一陣酸澀。

他還沒有開口,時之城便道:“你還是不想做手術,為什麽?”

時俊航沉默了一會,看着自己的手:“我不知道。”

時之城追問:“不知道什麽?”有什麽是比生命還重要的?到底為什麽要猶豫?

“我……”

看着一臉痛心的父母,時俊航說不出自己心裏的想法,他沒辦法告訴他們不管是一年前還是現在,自己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欲望。

先前之所以會跟時之城說會去做手術,是因為不願意看到他們繼續這樣為自己痛苦,那時候他不知道林知墨的存在,以為自己躲得很好。

如果自己答應了做手術,手術又恰好成功了,到最後自己卻又因為其他原因離開,那他們該多痛苦?況且,他自己身上的罪孽從來沒有辦法還清……

從一開始就沒有希望,總比有了希望再絕望要好!

“給我點時間好好想想可以嗎?”時俊航頓了頓,轉移話題道“你怎麽看出我的想法的。”

時之城定定地看着他,然後指了指他的手:“你從小到大都有一個習慣,遇到自己不想做又不知道該怎麽拒絕的事時,會無意識摩挲自己的食指。”

習慣?

時俊航腦海裏一閃而過什麽,他睜開眼睛,有一些他想不通的東西突然就捋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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