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藺然

藺然

林靜姝一步步朝着舒窈走去。

期間有無數的水母為她鋪路, 身帶劇毒的水母蟄足如細絲、千萬根一同纏繞上擋路的黑紅色觸足,數百種不同的神經毒.素組合,齊齊灌入藺然的體內。

即便【弑君者】早在與它們的幾次争鬥中提高了對這些毒的抵抗力, 然而經過冥河水母的特別挑選,這次召喚出現在郵輪附近海水中的, 正是先前她并未接觸過的品種。

本來殺氣騰騰、動作迅猛的觸足,在阻攔林靜姝的道路上, 逐漸變得遲緩,甚至有些萎靡不振。

【女、女朋友……】

【別……】

連先前吵吵鬧鬧、出現在舒窈腦海裏的那些稚嫩童聲, 也變得喑啞, 像是生病了的小孩,有氣無力。

她神情禁不住變得更為惶惑,下意識地後退, 哪怕聞到玻璃窗戶被打碎、外面吹進來的混着血味的腥鹹海風,此刻更是直面這種巨獸戰鬥的場面, 卻仍然不想接受這一切真實——

只要它們都是幻覺, 那她也可以不必相信林靜姝說的話。

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她明明這樣想着,眼中的光卻搖搖欲墜,好像冥頑不靈的信徒, 哪怕神殿傾塌、神柱破碎, 也要固執地相信自己相信的——

然而這副神情落到【殉道者】眼中,卻只覺得她可愛,因為只要再稍微用力, 就能像捏碎那些溫室花朵的玻璃房外殼一樣,捏碎舒窈這層自欺欺人的防護。

“好吧。”

數道灰黑色細紗将虛張聲勢、圍在舒窈身邊的最後一根斑斓觸足纏繞、勒緊, 扯到一旁之時,終于與她再無任何阻礙相見的林靜姝露出了笑容, 對着她打了個響指,黑色眼瞳裏亮起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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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相信我說的,那你就親自感受吧。”

“感受你這位女朋友最真實的模樣。”

獨屬于冥河水母的天賦幻境,如噩夢般籠罩舒窈。

……

舒窈突然回到了那天被吳理跟蹤的下午。

她從地鐵站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關門反鎖、靠着門呼吸的那一剎那,“砰砰砰”的響聲自身後炸開,門板也被那擊打力度震得不斷發抖。

幾乎要被遺忘的恐怖經歷,又一次重現在她面前。

舒窈發現自己仍然腦袋一片空白,還是只能發着抖、拿出手機,試圖報警——

可是視線落在手機屏幕上的那一刻,她的視野卻無限升高,透過自己的身體、越過樓頂,變成從天空的角度俯瞰這座高樓。

也因此。

她終于看到了,以奇怪形态擠出樓梯安全通道的小窗戶,像蜘蛛一樣四肢并用爬上天臺,站在天臺門前,想要從另一條路走入自己家中的吳理。

就在他擡手放上門把手的下一秒。

一條黑紅色斑斓觸足從後方閃電般出現,刺穿了他的腦袋。

舒窈順着那條觸足看過去,見到了站在天臺邊緣、一身白褂的藺然。

她思緒恍惚着。

忽然想起來了更多事。

比如藺然來學校找自己的那天,本來觀衆席上時時用可怕眼神凝視自己的吳理,卻在藺然看過去的時候出現了中暑症狀,甚至還慌不擇路地逃跑。

又比如自己被跟蹤過後的第二天,吳理就再也沒有來上班,後來警察對此進行調查也不了了之,只能以失蹤定案。

原來他不是失蹤。

是已經死了。

被連人帶骨,連同體內寄居的怪物,一同進入她的女朋友腹中。

-

但這只是幻境的開頭。

接下來,舒窈又被拉到了進入工業園區的那天,她和司徒錦摸着黑、手拉手慢慢挪下那爛尾樓的層層樓梯。

視野同樣被不斷上拉——

她們倆摸黑尋路時,工業園區裏卻炸開一片一片的火光。

火舌跳躍的塵埃裏,黑紅色的斑斓觸足将一道背後舒展開無數片半圓形、空靈肉翼的人纏繞,然後其他觸足躍躍欲試地上前,将她身後屬于海蛞蝓的那些葉片肉翼一片片撕扯下來。

人類的血液、怪物的血液……

肢體,骨頭,都被扯得四分五裂。

而沐浴在其中的藺然,則閉上眼睛,神色格外愉悅平靜,任由身後的觸足延伸飛舞,把這個美味的、差點就與怪物完美融合的人類一點點吞吃下去。

也是在這時。

舒窈想起來了藺然當時毫不猶豫讓自己和她分頭找人,結果在特殊部門的人員帶着司徒夫婦抵達之後,進入這片園區,卻再也找不到那個追逐過司徒錦的怪物。

而藺然是跟着一些人從廢墟中走出的。

據說她在剛和自己分開之後,就不小心被磚石砸暈,直到這些人來救,在這期間發生了什麽她都不知道。

可是離開那片工業園區之後的很多天。

南城再也沒有發生過怪物吃人的事件,那些曾經讓市民們惶恐不安、一度在看到水龍頭都像參加随機抽獎的特殊體驗也慢慢從人們記憶中淡化。

原來也是因為。

這個怪物已經死了。

“慶幸嗎?”屬于林靜姝的聲音在整個世界回響,帶着笑意直抵她的腦海深處,“每次被怪物寄生的,都正好不是你身邊的人。”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那天你們再晚到一會兒,比如國道堵車更厲害點,又比如司機開得再慢些,哪怕只是五分鐘,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

時間飛速倒退。

舒窈再度和藺然站在了那棟找到司徒錦的大樓前,只不過這次,穿着白裙、半張臉上都是怪物透明肉葉的女生,卻對着樓下的她在笑:

“你來晚了呢。”

她伸長了手臂,合攏的掌心正掐着另一人的脖頸——

那是,司徒錦。

舒窈目眦盡裂,即便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覺,卻還是情不自禁地出聲,“小錦!”

她毫不猶豫地沖進了樓裏,拼了命地往前跑、好像已經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只要她跑得更快點、更努力些,就可以不用面對失控的結局。

可是這一次,當她悶頭一直往上,跑到盡頭,也沒有遇到下來跟自己彙合的好朋友。

“小錦!!”

她的聲音在整棟廢棄大樓裏回蕩。

一股強烈的、失去了重要存在的感覺湧上心頭,她在怪物停留過的樓層四下環顧,卻只能看見鋼筋水泥鋪就的空蕩樓層。

四面八方都是夜裏吹來的風,刮得她內心發冷。

她就在這一層平臺上,孤寂地等到夜色将整片園區吞噬。

“轟——”

直到遠處發生的爆.炸,火光再度短暫映亮這黑夜。

她轉過頭去,在搖搖欲墜的大樓裏,視線卻如此清晰地再度看見火光中央被觸足纏繞的白裙身影,纖細單薄的人類軀體與怪物的觸足相比是如此脆弱,連那一片片被撕掉的共生葉肉也不過是烤肉時被輕易揭開的錫紙。

而這次,那人轉過頭來,露出的卻是司徒錦的面龐。

她遙遙看着舒窈,隔着這麽遠的距離,動了動唇,無聲地問她:你怎麽才來啊?

舒窈忍不住地搖頭,張嘴叫她的名字,眼淚禁不住地落下:“小錦、小錦……”

她在開始搖晃的高樓間,想要朝着司徒錦的方向跑過去,試圖阻止這一切,可是身邊一塊又一塊掉落的石頭,以及彌散的煙塵,總是一次次地阻攔她接近。

直到最後一塊要砸向她的腦袋,卻被一根穿過濃霧而來的觸足卷住。

她又得救了,她總是會得救的,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這次她跑不到司徒錦的身邊了。

“藺然!藺然!”

“不要、不要、你別……不會的不會的!不會這樣的!”

她只能崩潰地去叫一貫對她百依百順的女朋友,好像這樣就能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也仿佛這樣就能叫醒沉浸在這過于可怕的幻境中的自己。

-

她當然沒能逃過這場夢。

在她淚流滿面時,更多的可能性出現在她的面前——

比如她錯過了司徒錦發來的那條求救短信,無法阻止藺然和林靜姝進入小巷裏的那場單獨聊天,在那昏暗的巷中,她們會一直往前走,走到舒窈看不見的地方。

然後。

她溫柔的女朋友再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觸足刺入這個人類的大腦,“你身上,好像沾着很香甜的食物味道,方便讓我看看是誰嗎?”

不久後。

走出巷子、重新回到舒窈面前的卻只有藺然一人,女朋友溫柔地走向她,捧起她的面頰,微笑着同她道,“你的前女友剛才答應我,以後再也不會來煩你了。”

她當然不會再來了。

舒窈神色恍惚地想,因為她也已經死了。

發覺她的神色不對,藺然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她渾渾噩噩地搖頭,張嘴想說什麽,卻像是從水裏被撈出來的金魚,只能徒勞地一開一合唇瓣。

她一步步地後退。

而見過她與林靜姝、與相親對象共同坐在熱氣騰騰的火鍋桌前的藺然,自然無法忍受她的逃離。

就在她轉過身的那一刻——

數條黑紅色觸足在日光下伸展,将她包圍纏繞。

然後。

【弑君者】露出最原本的面目,将她送入了口中,珍惜地放在自己獨有的黑暗空間中,聲音從外傳入內:

“不要離開我,女朋友。”

“我們永遠在一起,不好嗎?”

舒窈沒有進入怪物的胃囊、不會被消化,可是,她也再無法逃出這個地方,從此她的呼吸、她的聲音、她的溫度,都永遠只有吃下她的【弑君者】能感受知曉。

……

游輪上,已經徹底破碎的客艙房間角落。

淺發女人不知何時連站立的氣力都失去,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淺色瞳孔失神着,無法聚焦,而她周圍,處處是怪物血戰留下的痕跡。

水母的屍體,人類的血液,變形的鋼鐵和破碎到棉絮亂飛的沙發與床鋪……

“杳杳!”

一道極具力量的聲音傳達到她的耳中。

舒窈恍惚地跟着這聲音動了動腦袋,沉浸在自己所有朋友都死亡,連自己也被無盡黑暗樊籠困住的幻境似乎有松懈的征兆:“……小錦?”

她喃喃地喊着。

直升機的槳聲在上空響起。

半空中,有極具威力的鋼叉朝着她身前的林靜姝發射而去,這讓并非擅長正面直戰的冥河水母有些不太高興,她“啧”了一聲,所幸正好能空出一部分黑紗蟄足替自己擋下這道攻擊。

就在那輕紗絞住直升機上射.來的冰冷武器時,原先與它對抗的一條巨大黑紅色觸足失血斷裂,恰好掉落在舒窈的面前。

妖異鮮活的紅色部分變暗了很多,只有黑色愈發可怖。

她整個身軀都跟着震了震,回過神來,面前就是這條斷裂的觸足,她面色蒼白,手掌撐着地面,好像見到鬼似的想要避開它——

旋即。

更多的觸足圍繞了過來,将這條令她感到害怕的觸足拎起,舒窈眼睜睜地看着它們将這根觸足,送到了一只巨大的章魚口器中。

屬于藺然的人類形态早已消失,此刻展露在她面前的,是擁有銀色矩形瞳孔,體型巨大如十數層樓那般的深海章魚。

無法吃掉那些被‘特殊加料’的水母進行補充,只能開始自噬的【弑君者】用那雙屬于本體的眼睛看着她。

【杳杳。】

用生物訊息傳來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

舒窈只是聽見就忍不住地落淚,可是在剛才的畫面裏,用這樣溫柔聲音呼喚她的怪物,也是如此吃掉與海蛞蝓融合的司徒錦,吃掉普通的只是沾染了怪物氣息的林靜姝……現在,這條章魚甚至在吃自己。

她真的分不清幻覺和現實了。

就像被養在家裏那些漂亮瓶罐裏的花朵,随着玻璃瓶的破碎,只能跌進現實的塵埃裏,接受殘酷的風吹雨打。

-

迷霧外面的雲層裏有悶雷聲響起,而停在港口時像個龐然大物的郵輪此刻停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卻連容納兩只怪物的争鬥都顯得捉襟見肘。

郵輪從vip艙中央位置開始,被撕開斷裂。

就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號,也要覆沒在這茫茫的大海裏。

開辟了特殊的信號塔、連接到外界救援的直升機不斷拉伸高度,想要找到最合适的、能夠靠近舒窈的位置。

“來不及了。”

“有更恐怖的怪物氣息,司徒小姐,再拖一陣,連我們也要被困在這裏面了!”

駕駛直升機的人盯着雷達監測系統,幾乎用吼的聲音喊着。

而陪在司徒錦身邊的那幾人,神色也很難看,在這種史前巨獸般的戰場上,即便是擁有特殊能力的人類,也很難介入其中。

司徒錦再次出聲:“杳杳!”

她看見了從海中、四面八方要爬上游輪的透明水母們,而它們的目标正是舒窈,雖然從她的角度,并不知道林靜姝身體裏的冥河水母做了什麽,但是毫無疑問,對方先前的行為都是在拖時間,就為了等這道驚雷的抵達。

沒時間了。

她臉色難看地出聲道,“降繩梯!”

“哈?”咬着一根香煙的男人轉頭看她,“你瘋啦?我的小姐,這個高度,這種劇烈程度的戰場,你他媽指望繩梯——”

“我說!降繩梯!”司徒錦比用他更大的聲音命令着。

不過,在直升機操作着、降下足夠讓人接近這片戰場的繩梯之前,被這些水母包圍的章魚已經下定了決心。

她忽然再度不顧一切地進食。

水母、寄生種、【殉道者】的蟄足……

而吃下去的毒停留時,被消化之後提供的能量再度支撐着她再生出觸足,就這樣一邊吃一邊生長之中,她一次比一次更接近舒窈所在的位置——

直到,終于碰到她。

……

被黑紅色觸足再次環繞的時候,舒窈忍不住地開始發抖。

但它只是像第一次靠近她的時候那樣,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吸盤裏的獠牙,用最柔軟的外側去貼她的肌膚,甚至還努力分泌出了很多很多足夠她剛才被戰場波及的外傷愈合的粘液。

她被觸足伸長着,送到了與直升機平齊的高度。

就在司徒錦和身邊的人合力抓住舒窈的手時——

一道閃電從天空中落下。

恰好打在那根觸足上。

盤桓在她身上的巨力消失,舒窈回過頭,見到那條腕足斷裂,跌進了游輪裂開後的深藍色海水裏。

而那只只有冰冷瞳孔、無法像哺乳動物那般露出溫柔眼神的章魚轉過身去,擋住了前方出現的那只擁有【雷電】能力的新敵人。

“藺然……”

舒窈再度無法自控地流下眼淚,對着那只陌生的章魚,叫出自己熟悉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回到什麽都沒有發生的從前。

【杳杳。】

回答她的卻只有怪物傳來的生物訊號。

她溫柔地問她,【我學得夠好嗎?】

——在當女朋友這件事上,我學得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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