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公墓
公墓
三個月後。
北方第一場雪落下來的季節, 南城的街道樹木仍是郁郁蔥蔥,直到昨夜一場寒潮南下,降了一夜雨, 将全城的市民連帶着秋老虎也凍了個哆嗦,才堪堪令這座沿海之城入了秋。
教師節的這天傍晚。
西山公墓在閉園前迎來了一位行色匆匆的客人。
她穿着一件米色大衣, 從前總會精心打理的,或是用燙發棒處理, 或是配合着造型拉直的淺色長發如今只是被一根黑色皮繩高高束在腦後。
跨出車門時,先踏上地面的是一只純黑色的作戰靴。
女人懷裏抱了一束很新鮮的康乃馨, 在主駕駛的司機先一步與管理園區的工作人員溝通過後, 終于勉強讓本來關到一半的門重又打開。
沿着記憶中的道路往前走,到了第十九排階梯,一棵蒼青柏樹之前, 果然見到墓碑上刻着的熟悉照片。
雖然有管理人員定期打掃,不過今天畢竟是特殊日子, 難免還是有其他來看望家人的市民留下的禮炮彩帶飄到這邊, 還有隔了幾道的墓碑前滿滿當當的各色花束,跟這裏的空蕩蕩形成鮮明對比。
“對不起,今年來晚了。”
舒窈俯身将飄落過來的那些彩帶用戴着皮手套的指尖撥開, 然後才把剛從路邊花店裏買的康乃馨放到墓前, 從口袋裏拿出一包濕巾,拆開之後開始仔細地擦拭墓碑冰冷的大理石。
等到專注地做完這一切,太陽都已經下了山, 冷意便随着夜色,緩緩侵蝕這片沉眠着許多人的土地。
從前都是在中午陽氣最盛、日光最熱烈的時候才會克服人多的緊張, 選擇來到這裏的女人,現在卻能相當自如地在這冷寂幽暗的特殊環境裏, 做自己的事情。
她想了想,又憋出一句,“因為最近換了個工作。”
“不過您也別緊張,我是從事業編變成了公務員,嗯——”
Advertisement
“飯碗應該比之前更鐵了?”
也是最近彙報工作的次數變多了,她才能對着舒女士那張嚴肅的遺照,說出這些話,以前都是默默地站着看,哪怕心中憋得厲害,也不敢開口。
舒窈想,應該是因為今年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吧,多到她那顆心實在裝不下這麽多的秘密。
所以傾訴欲也就變得更加強烈,現在竟然也能仗着母親沒法掀開骨灰壇出來罵人,才在這裏跟她開玩笑。
“本來我有想過,帶一個人來給您認一認。”
“之前還在想,要相處多長時間,我才能擁有這個勇氣,不過還好,最後呢……也沒有這個氣您的機會。”
說完,她很淺地勾了下唇。
冷峻的神情裏,帶着一點自嘲的笑意。
-
距離暑假的那次游輪旅行,已經過去了好一段時間。
但現在舒窈也沒有辦法忘記那一切,即便上了直升機沒多久過後,她就失去了意識——
根據司徒錦的回憶,說是因為她當時精神受到的刺激太強烈,而直升機又差點被雷電擊落,搖搖欲墜馬上要撞進海裏,她的特殊能力陡然失控爆.發,愣是讓下方的怪物群被硬控了十秒,之後她就暈了過去,而他們也僥幸得以沖出那片迷霧。
之後她就被特殊部門的醫療處接手了。
花了大約一周的時間。
總算讓她分清了哪些是現實、哪些是怪物的呓語、哪些是曾經被種下的幻境,而在這過程中,她的能力也被醫療處慢慢記錄下來。
她是目前特殊部門檔案記載中第一個覺醒特殊能力、卻又沒有與怪物融合,也沒有被寄生的人類,在南城港口被水母登陸、怪物全面入侵的時代,這種體質、這種能控制怪物的能力,備受官方的青睐。
而她早已無處可去。
光是她在醫療處的那一周,那片基地就遭受過數輪怪物群的正面攻擊和偷偷潛入,她是深淵來物們迫切想要得到的人類。
若非現有的儀器無法分析出她的體質究竟如何特別,僅僅發現她的細胞活躍度極高這一呈現出的特點,舒窈說不定這一生都要留在醫療處,寸步難行。
她面前只有兩條路:
加入特殊部門,成為怪物的敵人。
加入怪物們,成為全人類的敵人。
無論選擇哪一個,從此都注定遠離以前的生活,再也回不到漂亮的百泉,漫步在那四時景色不同的校園裏。
……
舒窈終歸還是人類,她知道自己其實只有一個選擇。
然而在加入特殊部門的那一天。
她又想起了藺然,想到了郵輪之旅的那場結局,同樣是怪物的章魚被其他的深海巨獸圍.攻,只是為了幫助身為人類的她們逃離出去。
後來她沒能打聽到那場事故的結局,而出現在南城的這些怪物們,則對【弑君者】這個詞表現出極度的反感,不僅對其三緘其口,哪怕被問及,也只會異口同聲說出類似答案:
【她該死。】
【她早就死了。】
【有‘殉道者’不死不休的追殺,她活不下來。】
那也會是自己的結局嗎?
舒窈不期然地想着,尤其在每次進入特殊部門的地界,在其他同事投來異樣打量目光,在上面的文件和命令反複修改,既怕她投向怪物的一側,又怕她利用自己的能力走上歧路的時候,她對那只大章魚當時的處境感受得就更為深刻。
她只是想談一場戀愛呀。
怎麽最後就變成這樣了呢?
可是她甚至沒辦法質問将自己變成這副模樣的家夥,因為她都不知道對方現在究竟是生是死。
在每個夢回那艘游輪、睡不着的夜晚,舒窈都試圖找出一個能夠被她憎惡、背負這一切不幸的罪魁禍首。
最終。
她想,果然還是《泰坦尼克號》那首歌太晦氣了。
以後再也不要在船上聽那首歌了,哦不,以後再也不要坐船了。
-
撐開雨傘的動靜在頭頂倏然響起。
接住了趁着夜色降下來的雨絲。
舒窈回過神來,扭頭看見了撐着一把紅傘、站在自己身側的青年,發覺她盯着這把傘看了太久,對方摸了摸鼻子,小聲解釋道:
“就這把傘質量最好啊——”
“還是說組長你習慣把前任的東西都丢掉?”
她沒有說話。
在她冷酷的眼神凝視下,本來撐傘站着的青年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就在他的眼淚掉下,控制不住情緒,整個上半身都要在作戰服裏變成青花魚之前,不想聞到鹹魚味的舒窈及時喊了停:
“什麽事?”
“哦,”青年吸了吸鼻子,“有新的任務發過來了。”
舒窈站起身來,點了點頭,甚至還從他手裏拿過了這把雨傘,率先往前走了一步,并且出聲問道,“在哪裏?”
“我看看……”拿起手機的人念出上面的街道名稱,“香山南路的,喜來登。”
舒窈靴底在青石階上微微摩擦出動靜。
她停了步伐。
青花魚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這、這裏很危險嗎?”
久違的地名,令本來已經收拾好心情的人再度陷入了過往中,仿佛連呼吸裏都再度浸染那片海浪的腥鹹,她想起那次被司徒錦強行推去的相親會。
後來舒窈無意間翻過特殊部門的檔案,才發現喜來登在那段時間之後封過半個月,因為就在自己曾經抵達的十三樓,發生過客人失蹤的案件——
現在的她已經完全知道這所謂的失蹤是什麽真相。
而且,當初舉辦相親會的樓層,其實并不在十三樓。
最初就是她闖入了怪物的聚會,然後陰差陽錯,因為抱着那個過于漂亮的瓶子,被來怪物場獵食的藺然帶走。
舒窈下意識地動了動右肩,好像曾經被觸足格外鐘情、反複留下印記的那顆痣也因此變得有些癢。
然而面上,她只很平靜地回答,“危不危險,不是都要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