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珍珠
珍珠
舒窈推開浴室門, 走進來就見到一時沒扒拉穩寬大的洗手臺邊緣、從邊緣滑落的小章魚。
她動作極快地過去,彎腰伸長手臂——
恰好将小章魚接在掌心。
明明是能跟着她在各種危險地帶穿梭也不受一點傷的堅韌小章魚,只是區區這點高度, 也頂多啪唧一下貼在地上,偏偏舒窈還要仔細一根根拎起它的觸足查看狀況。
剛還嗔怪它是搗亂, 現在捧着看了半天,女人也沒去注意被撞倒的身體乳瓶子, 只顧着問它:
“不是讓你在浴缸裏游泳嗎?”
“胡亂跑什麽呀?”
這次語氣裏的責怪意味更是完全消失不見,像是輕聲細語的詢問, 認真地想要探究小寵物的想法。
小章魚耳朵動了動。
蜷着觸足, 站在她的手掌心裏,體內的三顆心髒仍舊因為緊張而砰砰作響。
它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另一個畫面。
就是捧着她的人,絕望而痛苦地對她流着淚的模樣, 甚至還不斷地想後縮,拒絕被它觸碰。
被舒窈捧着臉、着迷地盯住的畫面, 與這幅驚恐後退的畫面不斷地交錯, 混亂了小章魚還在修複中的主腦,它本來拟态成人形就耗費了一番心力,又接連被這混亂的記憶, 還有舒窈突然開門的動靜吓到。
結果就又變回了這個模樣。
直覺告訴它。
以這個形态待在她身邊, 才是最安全的。
想到這裏,小章魚緩緩放軟身體,趴在她掌心, 拉長兩根觸足.交錯着纏上她手腕內側,沉下自己體內最下方那顆心髒, 隔着肉膜去貼她腕部脆弱肌膚下的脈搏。
一下又一下。
最後讓體內的三顆心跳,跳出和她脈搏相同的頻率。
喜歡, 不想離開——
它想永遠和這個人在一起,就算以後都只能用這幅脆弱不堪的姿态。
……
突然被寵物撒嬌的舒窈:“!”
看見努力展開身體、像塊獨特的護腕那樣纏在自己手腕上,努力和自己貼貼的章魚,她眉宇裏浮現幾分無奈。
淺色的頭發末尾還滴着水,沁進浴衣軟白的絨裏,她也懶得再出去吹,就這樣陪着小章魚待在浴室裏。
“好吧。”她出聲道,“我就在這裏陪着你,可以嗎?”
對寵物的擔憂多過對它撒嬌的縱容。
舒窈由着它在自己手腕上賴了會兒,最終還是将它抱着的那只手伸到了浴缸的涼水中,戳着它游了十來趟,等到它硬要扒拉着自己的手腕,怎麽都不肯再下去,才帶着它回到卧室。
自從恢複了活力之後,這只小章魚就開始喜新厭舊。
之前喜歡待的玻璃瓶也不住了,不論晚上舒窈将卧室門關多緊,它都有辦法溜進來,滑溜溜地貼着她脖頸往下蹭。
滿是吸盤的觸足攀過她的鎖骨、肩胛骨和那大片薄薄的皮膚。
每次都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其實總是将舒窈半夜癢醒,還試圖往她衣領更深的地方鑽。
這時舒窈就會忍不住伸手把它拽出來,用含糊的鼻音訓它一句,“誰讓你溜進來的?出去。”
它灰溜溜地安靜了會兒。
最後讨好地停在神經末梢最集中的鎖骨窩那裏,八條觸足縮在身側,生怕被她抓起來丢出去,吸盤将她的皮膚吮得緊緊的。
冰涼的、滑膩的氣息深深烙印在肌膚上,令舒窈像是被人埋首在頸間,銜住鎖骨使勁吸咬那般,忍不住地頭皮發麻。
可是她又舍不得再罵小寵物。
只能在黑夜裏使勁平複呼吸,等到小章魚自己睡着之後無意識松開吸盤,從她鎖骨上掉到枕頭窩裏,她才得以睡個好覺。
今晚也是如此。
小章魚以為那片右鎖骨窩裏是唯一被準許待着的地方,很自覺地就往她身上爬,團在那裏不動了。
完全沒注意到,身下的人呼吸一停,掌心瞬間把床上那層絲綢床單抓皺的動作。
良久。
舒窈強迫自己放松下來,語氣很輕地對小寵物道:“睡吧,晚安。”
-
第二天,舒窈是被外面的動靜給吵醒的。
她睜開眼睛,随手将落在枕頭邊的小章魚撈起來,拉開門走出去,恰好見到匆匆穿過走廊,往自己這邊來的傭人,“怎麽了?”
“舒小姐,你起來得正好,勞煩你快去地下一層看看吧——”
“那條人魚發瘋了,要吃人呢,兇得很!”
舒窈扭頭就往下走。
因為住的客房在二樓,離地下一層也近,舒窈從樓梯下去的時候,恰好和坐着電梯下來的司徒錦同時抵達泳池附近。
池水泛起極具腥味的淡紅色,池底還飄着一些破碎的、失去光澤的鱗片,可以讓人輕易猜到昨晚這裏又在重複上演什麽故事。
“大小姐。”
周圍舉着拖把掃把、還有園丁工具,對人魚表達出戒備的人群中,有個手上包着紗布、似乎被劃傷的阿姨朝着這邊過來,語氣匆匆道,“大小姐,可不能靠近她,她發瘋了。”
“王媽,你受傷了?”
司徒錦轉頭吩咐跟着自己一起來處理事情的管家:“劉伯,你先帶王媽去醫院處理一下傷口,看看要不要打破傷風和特殊的疫苗,賬單挂我名下,其他事情之後再說。”
“好的。”
劉伯立即帶着目露感激、眼中泛起淚光的阿姨往外走。
而昨日還在池子裏懼怕人的氣息,躲在水底的那條銀發人魚,卻一次次想要往岸邊靠近,擰着眉頭露出兇狠模樣,甚至露出有些鋒銳的一雙犬齒。
舒窈撥開人群,朝着她的方向走去,淺色眼瞳直視着她:
【安靜。】
……
仿佛一滴水墜入平靜湖面,空氣裏漾開無形的波紋。
銀發人魚充滿戾氣的深藍色眼瞳被這股精神力量的波動沖擊,露出一瞬間的茫然。
甚至連動作都停了。
有舉着鋼叉的人在附近,眼疾手快地想要借此機會将她重新按回水池裏,剛有動作,木柄位置就被舒窈擡手握住。
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這裏交給我。”
“好、好的,舒小姐。”
那園丁莫名氣短,退後了兩步。
之後,舒窈在池邊緩緩蹲下,因為出來得太急、沒戴手套,與面前這張美麗到能讓人失語的面孔對上片刻,只能就這樣擡手捧住她的面頰,湊近時,以精神力慢慢引導她:
【放輕松。】
【別怕,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我可以幫你。】
剛爬上她肩頭坐好的小章魚眼睛都瞪圓了。
看見這條魚居然和舒窈離得如此近,它瞬間擡起一條觸足,末端變得極其尖銳,像是一根鋼針,想要朝着這條讨厭的魚紮過去。
這股殺意把即将進入催眠狀态的人魚驚醒了剎那。
她魚尾在水池中強力擺動剎那,若非舒窈現在臂力足夠,差點就要讓她溜掉——
“啧。”
她發出很輕的不悅聲音,提醒自己的小寵物不許搗亂。
同時,将自己的額頭近距離貼上人魚的額頭,仿佛感受不到那股冰涼,她再度将自己的精神力施加過去:
【噓,沒事。】
【別緊張,我不會傷害你的,慢慢跟我說,好嗎?】
人魚漂亮的眼睛陷入失神狀态。
而池邊圍着其他人也在司徒錦的手勢提醒下,慢慢從這片區域退開,将專業的事情留給專業的舒小姐去做。
-
半分鐘之後。
舒窈松開了手,退開之前,不忘讓人魚從剛才那狂燥的狀态裏冷靜下來,于是她沒走出幾步,身後就是撲通一聲響,是對方重新溜回水底,藏起來的動靜。
司徒錦迎了過來,将信将疑地往她身後看,“怎麽樣?她這是怎麽回事?”
并不擅長斷案、更煩怪物的事情和人類扯在一起的舒窈想擡手按太陽穴,結果發現手上竟然充滿了黏糊糊的液體。
低頭一看。
小章魚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肩頭跳下,氣鼓鼓地把自己的觸足當橡皮擦,努力把舒窈掌心被沾上的另一條魚氣息擦掉——
它塗它塗,它塗塗塗!
然後舒窈就把它拎了起來,“你別搗亂。”
“啪”
回答她的,是小章魚掙開她動作之後,将自己當作一塊退燒貼,整張貼上她額頭的動靜。
舒窈一邊拽它,一邊抽空回答司徒錦的問題,“哦,就是剛才被傷到的那個阿姨,她偷了這條人魚的珍珠。”
司徒錦面色微妙地看着她任由這只章魚在身上亂爬的樣子,後退了半步,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
“哈?”
“她的珍珠?”
“什麽珍珠?哭出來的那種眼淚變珍珠嗎?”
在舒窈平靜的點頭動作裏,司徒錦倒吸了一口涼氣,發現自從這條人魚來到家裏之後,自己竟然從來沒見過她會掉小珍珠!
她立刻走到池邊,對着重新将自己情緒冰封起來、像第一天那樣露出警戒眼神的人魚隔着水面道歉:
“對不起啊,這件事我會查清楚的,抱歉,剛才差點錯怪你了。”
……
事情查得很快。
那位王媽前腳剛在醫院處理完傷口,後面就被管家送了回來,司徒錦起初還禮貌地問她,自己丢了飾品,能不能去她屋裏找找,剛才她不在的時候其他人屋都已經找過了——
王媽才剛點頭,又瘋狂搖頭,借口自己屋裏很亂,想先收拾才行。
舒窈在旁邊用濕巾擦着手上被小章魚塗的粘液,順手把小章魚也撈起來擦擦,然後津津有味地看着這場豪門抓賊大戲。
不出半小時。
王媽屋裏就搜出了一盒色澤飽滿、晶瑩剔透的珍珠,品相好的足有十來顆,形狀差一點的也是極具特色的淚滴形狀,還有帶着粉色的,像是凝固時沾染了血跡才形成的。
司徒錦:“啧。”
她看了看那盒珍珠,順口道,“王媽,你這跟我也太見外了,你這珍珠比我出國十幾萬一條的大牌品相還好,早說你有這渠道,我找你買不就成了嗎?”
說完,她把盒子一攏,微笑着看着王媽,“所以,可以告訴我,這些珍珠是從哪裏進的貨嗎?我記得你老家好像不靠海。”
王媽經過例行的嘴硬。
等到司徒錦讓管家帶她走,結算完工資再報警的時候,終于膝蓋一軟,痛苦流涕地開始認錯。
司徒錦走到她面前,湊近她的耳邊。
“如果只偷東西就算了——”
“我聽說你為了逼她流出更多眼淚,總是攬下來清掃的任務,每天早早就過來,将她的皮膚和鱗片都劃傷,是這樣嗎?”
王媽使勁搖頭,“大小姐,你要相信我啊,那只是一條魚,我可是在這裏工作了十年……”
“哪怕她只是一條普通的魚,”司徒錦道,“那也是我養的魚。”
她重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過去,“我絕對不會放過你,你最好祈禱自己吃牢飯的時間能長一些。”
-
等到管家和保安把人帶走。
司徒錦重新拿着那盒珍珠,給它們重新換了個做工更漂亮、精致不已的盒子,走回池邊。
放下。
“要上來數數還差多少嗎?”她笑着問,“若是還差你的,我得想想怎麽補償你才行啊。”
人魚在水底吐出了一小串泡泡。
她也看到了剛才的事情,明白這個人對自己抱有善意。
可是她一直在池底沒動,就這樣和司徒錦對視。
像是警惕心過分強烈的貓。
司徒錦只能嘆一口氣,将那個小盒子推進水裏,“如果是很寶貝的東西,以後就都裝在這個盒子裏吧,放心,不會再有人來偷你的寶貝了。”
盒子用的是沉水沉香,就算沉水,也不會壞,質量非常好。
她說完,就像從前那樣想要給人魚留出足夠安靜的空間,免得對方又受到什麽刺激,應激地躲起來。
結果這一次。
司徒錦轉身之後,卻聽見身後水波蕩起的動靜。
她回過頭,看見那個盒子被重新放到了岸邊。
“?”
在她疑惑的、以為人魚不喜歡這盒子的眼神裏,池子裏悄悄探出一只手,指尖又将那盒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司徒錦只能看向舒窈,“什麽意思?讓我幫她保管嗎?”
舒窈懶懶地看向水面下的人魚,“自己上來說。”
半分鐘後。
在司徒錦耐心的等待下,銀發人魚腦袋從池子裏冒出來,想到剛才聽見的、她花了很多很多錢也買不到這種珍珠的話。
深藍近黑的漂亮眼睛周圍還殘留着呈現過激動情緒的淡紅色,她怯怯地和司徒錦對視了一秒,又挪開了目光。
半晌後,開口,用晦澀的聲音慢慢吐出兩個字:
“送……你。”
說完又溜回了水底。
司徒錦:“!”
她看着被打開的盒子裏,瑩潤珍珠散發的幽幽光芒,倒吸了一口涼氣,擡手摸上自己的心口,另一手握住舒窈的手臂:
“突然被自己養的魚感動到了,這正常嗎?”
舒窈想了想,把上次對方調侃自己的話,改了改還回去:“之後歡迎跟我分享——”
“她有沒有讓你特別爽?”
……
這次舒窈是被司徒錦笑罵着送走的。
離開司徒家時,懷裏還被塞了一堆司徒阿姨親自烤的小餅幹,舒窈面上也挂上了笑意,不忘對好友道:
“之後我會讓花魚過來,看看能不能教她慢慢控制形态,走回岸上。你之後再有這種麻煩又不緊急的事,沒打通我的電話就給我發消息,別平白吓我一跳。”
司徒錦隔着車窗捏她的臉,“知道了,你平時三餐正常點,別光顧着在外面亂跑就不吃飯。”
舒窈“嗯嗯”地點頭,被她家的司機送回自己的小區。
今天恰好特殊部門給放了半天假。
她想去拜訪周叔叔一家,看看周阿姨的病情有沒有好一些,但是已經在司徒家吃了午餐,回來的時間點是周阿姨每天的午休點。
舒窈只好買完禮品回家調個鬧鐘,也跟着午休片刻,等下午再出去。
不知是不是昨晚認床、沒睡好,今早又被吵醒的緣故,本來舒窈只打算假寐一會兒,結果好像枕頭特別舒服,莫名其妙睡着了。
她睡得特別沉。
直到确定她不會中途醒來,本來假裝窩在她頸側的小章魚,才悄悄睜開眼睛,将自己剛才偷偷分泌過麻.痹成分的觸足收回。
整個上午。
它腦袋裏都只有舒窈和那條魚親昵貼貼的樣子。
那明明應該是屬于它的!
小章魚又開始氣鼓鼓。
-
不多時。
下了一夜雨、重見天光的秋日暖陽從外面照進來,将床鋪裏緊緊相擁的兩人身形照得格外親密無間。
黑發女人擡手将人整個攏在懷裏,像人類抱住等身人偶睡覺的動作,然而仍舊覺得不夠,還有解除了拟态的,黑紅色的觸足也跟着纏繞上來,卷上舒窈的腰腹、大腿。
而後。
抱着舒窈的人這才心滿意足地跟着閉上了眼睛。
順便在她的額頭上印下親吻。
學着她昨晚的話,很輕地開口,聲音溫柔又缱绻:“午安。”
午安,我的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