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蘇丞來到壽安殿時, 官員們跪在外頭,幾個重臣被叫進去似乎在聽皇帝交代什麽。
蘇丞被內監請了進去, 幾個大臣在底下跪着,皇帝躺在龍榻上,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見他進來,他張了張口, 又将目光瞥向榻沿守着的總管太監郭冒。
郭冒了然地請了衆人出去, 對着蘇丞福了福身子, 也退了出去。
寝殿內一時間只剩下蘇丞和皇帝兩個, 皇帝支了支身子勉強坐起來,蘇丞看他行動艱難也未曾上前攙扶, 只那麽筆直地站着, 沒有說話, 也沒有行禮。
皇帝倚在迎枕上, 略顯蒼老的面容上滿是虧欠,看向蘇丞時帶了些許疼惜, 整個人顯得格外滄桑:“朕知道你心裏恨, 你母後的死我的确難辭其咎,若非有你皇祖母護着, 或許連你這條命也早不在了,你恨我原也是應該的。”
“當年是我鬼迷心竅,錯把他們賈氏兄妹當作好人,冤枉了你們母子, 也害了自己。關于你的身世,方才我跟他們交代過了,禪位的诏書我也下了,自今往後,這天下交付在你手上,我很放心。”
蘇丞擰眉,神情複雜地看着他。
皇帝擡眸看他:“今兒個大年初一,是你的十九歲生辰,我也睡了十九年,如今一朝醒來朝堂天翻地覆,我已無力扭轉什麽,如今朝中大臣忠心于你,軍權也在你手上,你即位也算實至名歸。至于我……”皇帝瞥了眼外面涼涼夜色,嘆道,“我已決意遁入空門,再不理凡塵俗世,權當為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贖罪了。”
蘇丞長身玉立地站在那兒,對他的打算并不表态。
以前他想過自己父親究竟是何等模樣,也幻想過如果他和母後琴瑟和鳴,他們一家三口是何等幸福。但幻想終究是幻想,母後的心沒在他身上,他後來又專寵賈妃,寵到喪失理智,他們這個三口之家分明便是強行組合在一起的,孽緣罷了。
如今母後亡故多年,大伯父随她而去,眼前這個他恨了許久的男人,也算得了報應,衆叛親離,孤苦一生,他沒什麽好怨的。
皇帝癡看他許久,沉吟道:“你那雙眸子像極了你母親,眼神卻比你母親更冷。她這一生,從未曾對我笑過,永遠都冷冷冰冰,怎麽捂都捂不熱。我唯一見過她笑得樣子,便是宮中宴會上舞《鳳蹋金蓮》的時候,一襲紅衣,身姿曼妙,嬌媚動人,笑起來時左頰上有個淺淺的梨渦,美極了。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她之所以會笑得開心,只因觀舞的人當中,有她心尖兒上的男人。”
蘇丞道:“母親固然對你冷淡,但嫁你之後應盡的本分都盡了。你用權勢得到她,卻又懷疑她,傷害她,甚至最後殺了她。”
皇帝緘默,垂下頭去黯然神傷。
蘇丞不想再跟他說什麽,轉身欲出去,後面卻又傳來他的呼喚:“丞兒!”
蘇丞止步,卻未回頭,便聽他在後面低聲道:“你能不能,喚我一聲父皇?”
他聲音低啞,透着卑微的乞求,眼神裏溢滿了渴望,有些凄涼。
蘇丞轉身,滿目猩紅:“當年你下旨想要燒死的,除了母後之外還有我,那個時候,你有當我是兒子嗎?”
皇帝神情微滞,眸中那絲希望漸漸破滅,苦笑一聲,再不曾言語。
蘇丞出去時,郭冒呈上了禪位的诏書,殿外百官齊齊下跪,高呼萬歲。
蘇丞緊握着那份诏書,目光緩緩移向寝殿的方向,眸色黯淡,裏面似有傷痛。
——
蘇瑜除夕夜一夜未眠,到了早上,方洵剛催促她去休息一會兒,迎她的人卻已經到了。
她聞風飛奔出去,掃過一衆的侍衛宮人,卻沒瞧見三哥的影子,眼底略有失望。
青楓上前對她行禮:“姑娘,陛下讓屬下來接姑娘回去。”
蘇瑜怔愣着呢喃,略顯詫異:“陛下?”
青楓解釋:“是主子,君主禪位,大都督如今是這天下之主。”
三哥做了皇帝?那就是昨晚上的事成功了,真好,蘇瑜又驚又喜,随後又有些別扭。
陛下,好陌生的稱號。
蘇瑜動了動唇,突然說不出話來,只低“嗯”了一聲。
迎接她的馬車,最後是在平南侯府停下來的,她掀開簾子時看到了門匾上挂着的白色絹花,還有檐下那兩只寫着“奠”字的大燈籠。
蘇瑜心上一緊:“這是怎麽回事、?”
青楓颔首:“平南侯殁了,陛下說讓姑娘磕個頭再行回宮。”
“你,你說誰?誰殁了?”蘇瑜從馬車裏跳下來,扯住青楓的手臂,眼眶一點點紅了。
青楓低着頭,小心重複了一遍:“昨晚上平南侯同太師賈道同歸于盡了。”
她無力地松開她,腳下頓時有些虛軟,忍冬剛好從裏面出來,忙上前扶住她,驚呼一聲:“姑娘!”
蘇瑜借力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氣,強穩着步子緩緩入了平南侯府。到了靈堂,花氏正哭得撕心裂肺,其餘家人也都在一旁跪着,身着缟衣,面露哀痛。
蘇慎在最中央跪着,一點點往盆裏燒紙錢,看見蘇瑜親自起身迎了上來。
直到看見靈堂和棺柩,還有豎着的大伯父的排位,蘇瑜仍舊覺得恍惚,對于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
明明前幾日她來找大伯父時,他跟她說三哥的身世,還那樣健朗,看着是能長命百歲的。如今才過去幾天,怎麽人說沒就沒了?
她還在恍神,花氏卻突然從地上起來,上來便推了她一把。蘇瑜始料未及,她又力道大的驚人,整個人頓時跌在了地上,耳畔是花氏的叫罵聲:“是你,是你殺了我的琬兒,你這個賤丫頭,你殺了琬兒,我的琬兒啊……”
花氏哭喊着又沖過來要打蘇瑜,忍冬上前将人推開,将蘇瑜護在了身後。
蘇瑜看着花氏瘋了一般的模樣,站起身來,不解地看向四周的人。什麽叫她殺了蘇琬,蘇琬死了嗎?她什麽也沒做啊……
跪在一旁的蘇琅道:“大伯母,我都說了,四姐姐的死不是三姐姐害得,是她要害三姐姐,結果被假扮三姐姐的人關進了瑤臺上,這才燒死的。”
蘇瑜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麽?”
蘇琅道:“昨晚上的除夕宴,大伯父帶着我和六妹妹一起去的,三哥身邊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我和六妹妹以為是三姐姐,還過去跟她說話來着。後來有個宮女弄髒了我的衣裳,六妹妹帶我下去更衣,結果我們倆就被四姐姐的人給抓了。後來那個假的三姐姐和忍冬出來找我們,最後就找到了瑤臺,四姐姐跟假的三姐姐說如果想救我和六妹妹,就一個人去瑤臺找她。然後那個假的三姐姐就進去了,四姐姐看見她下令讓人抓住她,說要拿她威脅三哥,沒想到那個假的三姐姐居然會武功,把那些人都打倒了,把四姐姐關進了瑤臺裏,還放了火。”
一口氣說完,蘇琅看着蘇瑜:“就是這樣了。”
蘇瑜:“……??”
蘇琅這丫頭的表述方法讓她有些頭疼,蘇瑜自己又琢磨好一會兒勉強知道了大概,又看向忍冬:“什麽假的我?”
忍冬回道:“是蘭沁,主子的人。主子早就知道蘇良娣要對姑娘不利,故而讓蘭沁假扮姑娘跟他一起入了宮。”
蘇瑜大概聽明白了,蘇琬想害她,結果被三哥識破,設計反害了蘇琬。蘇琅那丫頭繞來繞去說了許多,便是這個意思。
蘇瑜又想到了那段日子時有夢到的場景,瑤臺大火,有個姑娘葬身火海。夢裏被燒死的那個人原本是她的,如今卻因為三哥,死的變成了蘇琬。
蘇慎讓人将瘋瘋癫癫仍要撲過來的花氏拖走,靈堂裏才算安靜下來,蘇瑜閉了閉目,緩緩上去進香,随後跪下雙手合十,心上隐隐作痛。
大年初一,本該是好兆頭的,如今卻發生了這樣的大事。大伯父走的突然,她竟是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蘇瑜在靈堂一跪便是一整天,水米不進,就那麽直愣愣地跪在那兒,誰勸也沒用,只一個人掉眼淚,後來眼淚流幹了,便整個人呆呆傻傻的,目光空洞的好似看不見了。
當初二老爺和二夫人出事時,她便是這副模樣,如今又是如此,蘇慎、蘇恒等人瞧的心慌,上前好言好語地勸慰,她卻好似聽不見一般,仍舊沒什麽反應。
直到暮色深了,她身子支撐不住,終于暈倒在靈堂上。
再醒來時,蘇瑜覺得自己渾身疲累,整個人酸軟的好似不是自己的身子。強撐着身子睜開眼,入目是奢華高貴的大殿,鑲珠嵌玉,缭繞熏香,金碧輝煌,雕梁畫棟。
寝殿內地龍燒的熱烘烘的,溫暖如春,床前的櫃子上擺着紅梅插花,清冷馥郁,傲骨冰清。
坐起身來環顧四周,蘇瑜約莫知道自己是進了宮,想到已故的大伯父,她鼻頭一陣酸澀,強忍着沒有再哭。
“忍冬在嗎?”一開口,她的嗓音有些嘶啞,又因為一整天水米未盡的緣故,整個人顯得有氣無力。
外面的忍冬聞聲進來,面上頓時一喜,轉而吩咐外面的宮人:“去告知陛下,便說姑娘醒了。”這才疾步走進來,面帶憂慮,“姑娘可覺得哪裏不舒服,餓壞了吧,奴婢去給姑娘拿些吃食來。”
“我吃不下。”
忍冬頓了頓:“總還是要吃些的,姑娘在平南侯靈前昏迷,是陛下親自過去抱您回來的呢,見姑娘這段日子瘦成這般模樣,如今又因為平南侯的事折磨自己,陛下心疼壞了,在這兒守了您許久。”
蘇瑜環顧四周,低聲問:“三,我是說陛下呢?”
“陛下剛登基,有得忙呢,也許久沒合眼沒吃東西了,這會兒在書房議事。姑娘先吃些東西,過會兒陛下想必就來了。”忍冬說着吩咐人去傳膳,自己則上前扶着蘇瑜起來洗漱更衣。
蘇瑜看屋子裏燃着燈燭,想來外面還黑着,便問:“什麽時辰了?”
“卯時剛至,過會兒天便亮了。”忍冬一邊回着,一邊小心翼翼扶她去妝奁前坐着,悉心幫她绾發。
“三……陛下怎麽這時候在議事,昨晚上沒睡嗎?”蘇瑜問。
忍冬嘆道:“昨日忙了一整天,後來又聽聞姑娘在平南侯府暈倒,陛下急的親自出宮接您回來,陪了您半宿,不過打個盹兒便去禦書房了。”
蘇瑜聞此有些慚愧,她才剛回來就給他添麻煩了。
洗漱過後,外面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陛下駕到!”
蘇瑜驟然一驚,心跳莫名快了幾分,主動迎至門口,跪在了地上,緊接着便見一玄色衣角從門檻跨過,最後落在她跟前站定。
見她跪着,魏丞莫名心疼,彎腰将她扶起來,語帶斥責:“門口風大,怎麽不在屋裏待着,你才剛醒,身子正弱呢。”
語氣依然是那個疼她護她的三哥,蘇瑜心上暖暖的,擡眸時瞧見他穿着龍紋長袍,高貴不可方物,舉手投足間皆是與生俱來的威嚴與淩厲,只是眉宇間有着些許疲累。
看着他,她心上怯怯的,又覺得有些陌生。
勉強笑笑,她盡量讓自己跟以前一樣:“三哥做了天子,禮節總是不能費的,否則恐要被人說閑話。”
“哪個敢說你的閑話,在弄弄面前,三哥永遠都是三哥,不是帝王。”
他語氣溫柔寵溺,聽得蘇瑜鼻子裏泛酸,眼淚又逼了出來。
在大伯父靈前她還在想,阿爹阿娘沒了,如今三哥和大伯父也沒了,她再也沒人疼了。不想如今還能聽到三哥這麽說,是不是真心都沒關系,至少她聽了心裏是暖的。
其實君臣和兄妹哪能一樣呢,他是魏氏皇族,做了皇帝,就是天下人的皇帝了。當三哥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皇權不可侵犯,他們注定是要越走越遠的。只是這些蘇瑜這時候不願去想,只想騙騙自己,只當他是自己的三哥,一個人的三哥。
她紅着鼻子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三哥,我好擔心你,每天都在擔心你。”
魏丞擁着她,輕撫她的脊背:“三哥知道,短短幾日不見你便瘦了一圈兒,三哥很心疼的。”
蘇瑜回過神來時,從他懷中抽身,看到他肩頭金線龍紋上染了她的眼淚,心上微驚,忙垂下頭去,止了哭聲。
魏丞察覺到她的變化,卻沒作聲,只是轉而問忍冬:“膳食可備了?”
忍冬颔首:“回陛下,已經備了。”
魏丞點頭,又看向蘇瑜,語氣仍舊溫和:“三哥也餓了,咱們一起用膳可好?”
蘇瑜其實沒什麽胃口,不過想到方才忍冬說三哥很忙,想來昨晚到現在也都沒怎麽進食,便乖乖應了。
魏丞牽着她的手去偏殿,桌上早擺好了膳食,簡簡單單,卻都是蘇瑜平日裏愛吃的。
蘇瑜随他一同坐下,不少宮人在一旁侍奉着,更有專門的人候着布膳。布膳的人都賊精賊精的,見蘇瑜目光在哪盤菜上多看一眼,便會有人夾到她的碗裏去。
蘇瑜以前跟三哥住在都督府時比較随意,用膳食幾時有這樣的陣仗,受寵若驚的同時又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卻又不好說什麽,只得默默低頭吃東西,盡量目光不看別處,免得又有人給她夾菜。
魏丞望她一眼,淡淡吩咐衆人:“都退下去吧。”
“喏。”衆人應聲對着二人施禮,規規矩矩退了下去,一時間偏殿只剩下他們二人,蘇瑜總算有機會喘口氣兒。
魏丞眼裏噙了一絲笑意,主動給她舀了碗湯:“你許久沒進食,要吃些容易克化的才好,等用過膳讓禦醫再為你診脈看看。”
蘇瑜捧着湯道:“我身體沒什麽的,不用診脈了。”
“總要看看三哥才放心。”
兩人陷入沉默,誰也沒再開口。
用過早膳,魏丞果真請了禦醫給她診脈,确定無礙才算松了口氣。
蘇瑜坐在寝殿的坐榻上,低頭把玩着腕上的玉镯子,小聲道:“都說了我沒事,三哥還不信。”
看着她腕上的玉镯子,魏丞又想到了平南侯臨終前給他的赤金鳳尾镯,猶豫着從胸前摸出來,遞了上去:“這個你收着吧。”
蘇瑜面露訝然,搖頭拒絕道:“這镯子是當年大伯父送給秦皇後的,我,我怎麽能要?”怎麽也輪不到她身上的,何況三哥之前還說是訂婚的信物。
魏丞道:“大伯父臨終前說給你的,你便留着吧。”
蘇瑜有些困惑,大伯父幹嘛要留給她?不過看他一直遞着,她還是雙手接過來了。
又聽魏丞道:“這镯子經過火,也戴不得了,你暫且收起來,過段日子三哥給你打一副新的。”
“不用。”蘇瑜趕緊拒絕,默默自己腕上的玉镯子,“我覺得這個就挺好的,玉養人呢。”
“那就打副玉镯。”他道。
蘇瑜抿唇。
魏丞略坐了坐,因為有正事要忙,便起身要走,臨走前吩咐道:“我讓人去接蟬衣、青黛她們入宮了,你暫且便住在這兒,無聊了讓雲穗帶你轉轉。”
他說罷喚了雲穗上前,是個三十上下的宮女,模樣周正,看上去一板一眼的,倒像是宮裏的老人了。她上前對着蘇瑜見禮,喚了聲“端寧郡君”。
她雖然得太後賜了郡君的頭銜,但身邊人一直喚她“姑娘”,倒是許久沒聽到這樣的稱呼了,蘇瑜略怔了怔,點頭讓她起身。
送魏丞離開時,蘇瑜又下意識問他:“三哥住哪兒?”太上皇以前在位是住在壽安殿的,不過蘇瑜覺得三哥應該不會住那裏。但是皇宮這麽大,三哥住的地方應該離她這兒挺遠的吧。
魏丞笑着撫了撫她的腦袋:“三哥暫時住在禦書房偏殿,離你這裏近,處理政務也方便些。”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開始,男主正式改姓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