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醫生嘆了口氣:“你不是說, 他是因為保護你,才這裏疼,那裏疼的嗎?”

是這樣沒錯。

“那你難道不應該幫他揉嗎?”醫生:“況且, 有一些位置, 他自己也不是很方便操作。”

時舒恍然地“啊”一聲:“原來如此。”

“當然你要是也不方便就算了。”醫生:“過幾天,他自己也不是不能好。”

“我挺方便的。”時舒點頭:“我會學着做。”

徐欥鼓鼓腮,吹扁氣:“……”

-

晚上,兩個人在酒店的旋轉餐廳用了簡餐。

時舒習慣性地接受了他的湯膳投喂。

因為滑雪場那段不太愉快的尾聲, 徐欥對時舒心存了些愧疚,想和她再道聲抱歉,似乎也有一點兒想證明他并不是任人欺負。

但……又不知道該從什麽時候說起。

幾欲張口, 但終沒能說出口。

關于游泳, 他的故事好像也沒什麽可說的。

因為, 在現在他這個年紀看來, 那不過就是一些惡作劇行為, 對現在的他來說,沒有任何破壞力。

是小孩子的惡劣行為。

震懾不了任何成年人。

他只是剛好在會恐懼的年齡裏, 遇見了惡劣的惡作劇手段, 留下了一些心理陰影,因為是在陰影中長大成人,而不是長大成人後才去經歷,所以,即使到了現在這個不再會被震懾的年紀, 他依然很難去克服他的心理障礙。

他在努力克服了,努力重新嘗試游泳。

但, 嘗試過了才知道,的确是一項高難度的挑戰。

她沒問。

他主動說, 好像也有一些小題大做。

……

時舒的房間是在頂樓的套房,套房裏倒是有幾個卧室,但因為男女性別差異帶來的諸多不便,徐欥出差并不與時舒同住。

他住在同層樓的另一個房間裏,這樣,照顧她也方便。

她有需要,他随叫随到。

在時舒正常洗澡睡覺前的半小時,徐欥過來敲了敲時舒的門。

時舒在電腦前,接受了高博發來的,徐欥在游泳隊時期的相關資料。

他有房卡,所以,她沒來給他開門。

聽到他敲門的聲音後,她只是随手拿起手邊的手機,給他撥了電話:“你自己進來。”

徐欥進來以後,看見時舒還在書房裏工作,她在忙,他于是也沒有走過去打擾她,直接走進了浴室。

套房裏浴室面積比較大,僅一個浴室就和他住的房間有同等面積,浴室裏面做了嵌入式浴缸的下沉設計,前後是兩面鏡子,左後兩邊又都是大落地窗。

徐欥檢查過落地窗的确是單向透視玻璃,從裏面可以看到外面,但在外面是看不見裏面的人的活動的。

這會兒,浴室裏開着燈,燈光明亮,兩面落地窗,窗外是高級的深色夜景,被燈光照得金黃。

在下沉式浴缸裏泡去一身疲憊時,從高處俯瞰城市的燈火闌珊,的确是能夠促使人的心胸和大腦,有過短暫的放松和愉悅惬意。

雖然豪華型酒店衛生做得很好,但徐欥還是做了一些,在他看來并不算多餘的準備工作。

他脫掉西裝,只穿着棉質的白色襯衫,襯衫袖子挽起來,防止被水打濕。

安靜無聲的酒店套房。

書房裏傳來鼠标和鍵盤的敲擊聲。

徐欥垂眼聽了一會兒,時總敲鍵盤的聲音和速度,聲音重,力度深,指尖跳躍得飛快,她現在應該被什麽牽扯着情緒,正感覺到煩躁。

徐欥聽了一會兒後,選擇了關上自己的耳朵。

他做自己能為她做的事情,他分自己能為她分掉的憂緒。

他先點上了安神助眠的香薰蠟燭。

薰衣草的清香很快随着燭芯的燃燒發散出細膩的香味,他自制的香薰,添加了多味安神助眠的中草藥,雖不及安眠藥立竿見影的效果,但勝在潛移默化地滲入,無毒也無害。

他彎下很深的腰,把打濕的浴巾墊在浴缸底部和池壁,防止塑料膜與光滑的池壁因水打滑,随後,他又默默地往浴缸上套了層厚厚的一次性浴缸袋,最後,他才擰開水柱,開始放水。

鼠标和鍵盤的敲擊聲仍不斷從書房裏傳到浴室裏來,浴室裏開始有了有聲回應,回應着書房煩躁不安的是,溫熱的水不斷地往浴缸裏注入,下沉式浴缸裏的水線,慢慢攀升。

浴缸上駕着面厚材質的疊板,一杯紅酒、一盤季節性的水果,一盞方形的玻璃氛圍燈。

水放好了,徐欥關掉水流,同步而起的是浴室裏的音響,他選擇了一首助眠的輕音樂,希望她放下一天的疲憊,今晚做一個好夢。

泡泡浴球在水裏旋轉泡騰開。

徐欥關掉照明的白光,打開了疊板上那盞方形的氛圍感夜燈。

黑漆漆的夜歸還安寧,輕音樂安靜治愈,氛圍燈的光柱投射在白色牆壁上,順着豎條面折射攀升至頂條面,光柱會變,顏色會變,紫色、綠色、橙色、黃色漸變為金色……而大片的落地窗外的夜景,此刻也在氛圍濃厚的燈光裏,達到了最佳觀賞效果。

徐欥做完這一切,打算喊時舒洗澡,卻發現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結束了她的工作。

她沒發出任何動靜,她就已經走到浴室這邊來了,她現在就倚靠在浴室牆壁的位置,看着他。

金色的極光在極夜一般的屋頂鋪散開,她像是坐着雪橇從遠方奔來追極光的人,大型雪橇犬是她的騎士。

她穿着件松弛的黑色襯衫,扣子敞開兩顆,褲子也是黑色的西裝褲,她身體纖薄,腿長,兩個人的影子同時落在綽綽約約的光影裏,牆壁上虛虛實實交疊的皮影戲,她的存在感要較他更加強烈。

很多。

徐欥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原來是打算做什麽的。

他接着他原來打算做的事,他直起腰,将脫下來的西裝搭在手臂上,毛巾擦幹淨手上的水漬,說:“您洗過澡,就早點兒休息吧。”

他說,他先出去。

出差在外,洗浴的條件比不上在家裏,但他已經盡力最到了最細致,最幹淨,最為妥貼。

這幅光景恍惚之間,讓時舒想起,年初一的時候,他在她家裏,替她做的那一切,他替她準備的,與今晚已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手捧着來的,像至寒至凍之處才見能見到的美麗極光,讓人翹首期盼着,在極光下泡一次安寧的極光浴,從此甩掉一身糟糕,等待幸運從天而降。

等不到時舒的回答,徐欥抿了下唇,只好又說:“那我先回去了。”

“您有需要打我電話。”徐欥停頓了一會兒,溫吞織出個乖巧的笑容來,說:“或者給我發消息。”

他會、會守着手機的。

徐欥擡了步伐,牆壁上交織的身影分錯開,他看見牆壁上的皮影戲,黑色的光影,正上演的是——

時舒豎起食指,抵壓着唇。

他耳邊聽到她輕笑着,道一聲:“噓。”

“讓我看一會兒。”

徐欥眨一眨眼,就沒敢輕舉妄動。

視線碰撞,四目相對。

無聲靜谧。

唯t有心慌意亂,如萬鼓齊擂。

她說讓她看一會兒,但沒說讓她看什麽。

是看浴室裏的布置,是嗅空氣中的清香,是看窗外濃稠的城市縮影……還是……看大片大片墨色中的一小片人造極光?

又或者是……如同她一直落在他身上的直白的視線,她在……在看他?

這荒唐的認知,僅一秒。

徐欥便清醒。

而毋庸置疑——

在這短暫的對視裏,誰先沉不住氣,誰的心跳就會在無聲的房間裏率先暴露,以及他的臉,他的耳尖。

徐欥自知一定會是時舒的手下敗将。

他根本抵抗不了她直白而坦誠地打量,他很快敗下陣來,繳械投降,懊惱地垂下視線。

時舒目睹了這一切,看着他從明目張膽地回應她的視線與她對視,到如被拔去芯的皮球一下子洩了氣,他這毫不掩飾的變化,看着好笑。

她于是仍抱着胸,嗓子裏掐着散漫和啞意,哼笑着,逗他說:“你要回房間睡覺了嗎?”

徐欥如實說,等會兒她洗完澡,他還會再過來一趟,收拾幹淨浴室,他再回房間洗澡睡覺。

他這規律到而不需要任何人操心的生活方式。

他将自己照顧得井井有條。

時舒點頭,仍笑得散漫:“那我該什麽時間給你塗藥?”

“又該什麽時間,替你将身上的淤青揉散?”

紅唇慢慢悠悠地啓合,在這恰到好處的氣氛裏,暧昧将至。

“您別說了。”徐欥壓着心髒劇烈地跳動,打斷了她:“我沒有這樣的打算。”

他怎麽可能會要她幫他做這種事情?

她明明知道他不會的,她還故意戲弄他。

“不是你說的麽,要醫生檢查過後,你才能放心?”時舒:“醫生囑咐了我替你檢查,你說我要不要遵醫囑?”

他說的他才能放心,也不是這個意思。

他明明指的是,要醫生檢查過她的身體,他才能放心。

算了。他跟她說不通的。

她是總裁,她會颠倒是非。

他是她的助理,他領她發的薪水,他也不可能和她去理論這其中的真實意思。她說什麽便是什麽,他不會反駁的。

時舒心裏樂得不行,但面上仍露出淡定從容的笑容。她往前一步,手捏住他白襯衫胸前的第二顆紐扣,食指指腹輕輕一撚,她原本只是想逗逗他,順便看看他對她的暗戀,究竟能忍到哪種程度上。

和自己喜歡的,也喜歡自己的木頭人調情,還是挺有意思的,能夠緩解掉她大部分的情緒。

誰知——

他那顆扣子自然而然地破開了。

時舒:“……好主動的扣子。”

時舒腦中無端冒出這樣的念頭。

并且,她同時說了出來:“你的衣服還挺好脫的。”

一碰就開了。

徐欥哪兒能招架得住,眼前的狀況。

他下意識地往後躲,力道稍迫,壓在另一側門條上撞了下腰,疼得他只敢默默咬緊牙,再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他大概能猜到,襯衫擋住的腰部,白天受到撞擊的地方淤青已現。

他疼,但他不敢說。

徐欥怕她堅持要看他身上的淤青,于是忍住疼,匆匆側過身,從她留給他的半臂寬的窄縫中側身而過。

白色襯衫擦過時舒的手面,他搭在手臂的黑色西裝外套蹭過時舒身上的黑色襯衫,是完全融合的顏色。

融合,然後溶解。

再後,分離。

在漆色的夜裏,潑墨成背景,輪為人造極光的背景色,手中光滑冰涼的觸感仍停留在皮膚表面。

時舒故作無辜:“我們不遵醫囑了嗎?”

時舒聽到他落慌而逃時,仍不忘回應她:“我、您、我們……也不是什麽醫囑都要遵守的。”

他真好玩兒。

時舒跟着出來,單手扶着門:“真不要啊?”

“過了這村沒這店,你別後悔啊。”

“不要,不後悔。”他腿長,步伐快,卻也不忘乖乖回複她一句:“您早點休息,明天早上見。”

“那浴室呢,誰來給我打掃?”

“我會幫您叫客房服務。”

-

原定的回程機票是第二天上午。

兩人都是健康的作息,時舒早晨起來有游泳一小時的習慣,徐欥也有自己的鍛練方式。

作為忙碌的職場人,每天都必有足夠的運動量,才能夠保證身體的活力以及清醒的頭腦。

吃過早餐後,徐欥行李收拾好了,算着時間差不多了,他去敲時舒套房的門,打算幫她檢查一下房間有無物品遺漏,然後辦理退宿手續。

她随身的行李箱,貼身衣物比較多,止于邊界感,這些貼身的行李,她并不需要他替她收拾,但她偶爾會落下一兩件物品在酒店。

她是很聰慧敏覺的職業女性。

但生活上不拘小節,偶爾會細致性不那麽夠,但這也是矛盾的,她在工作上,在學術上卻又是無比嚴謹,無比細致的,是會跟一組實驗數據誤差較勁很久的人。

為了避免物品遺漏的情況,徐欥一般都會在退房之前檢查一下房間,他想,這也是他作為助理,存在的意義之一。

徐欥敲開套房的門,說明所來意圖。

時舒扶着門,沒讓他進來,而是問他:“不是說,今晚有同學聚會?”

她從昨天開始,好像和他說話的語氣和方式有所改變,她對他多了更多的耐心,笑容也更多。

聚會?

她說的是昨天,陳卓白在滑雪場上向他們發出的邀請,但那擺明了,便是一場不安好心的邀請。

無非就是攀比和回憶過去。

他沒有攀比的想法,他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他更必要去和那些人敘舊,畢竟共同回憶既不多,也不美好。

徐欥說:“我并沒有打算去參加。”

時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嗯。”

像是提早便知道他的答案一般,她并不意外他的回答,而是沉默了一會兒,說:“但我打算讓你去。”

“并且,我會陪着你一起去。”

她的聲音尋常松弛,徐欥卻聽出一種小心翼翼試探的意思,這樣的反差從她身上辨識出來,倒讓徐欥覺得幾分意外,她這般在乎他的反應,是因為……

是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他在過去某段時間的經歷嗎?

她是因為怕二次傷害到他嗎?

所以才小心試探他的态度。

徐欥并不擔心過去的經歷坦露在她面前。

事實上,她知道了,他反而覺得輕松,他正為怎麽向她開啓這個話題犯了難。

她為他在游泳這件事情上付出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他是願意和她分享他的故事的,只是,她沒主動問起過,他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他的故事很簡單,但好像長久以來都差了那麽一個打開故事匣子的契機。

但時總如果有心去查,他身上其實也沒什麽秘密,不過只是一些不那麽順遂的人生往事罷了,與她的不幸相比,他所遭受的這些都不足一提,連苦難的邊緣都算不上,他早就已經在時間的罅隙裏,摘掉了記憶的腫物,他給自己做了縫合手術,然後将腫物關在記憶匣子裏。

“您沒必要為我做到這種份上。”徐欥說。

時舒又笑了一聲。

不是那種帶着審視意味的,而是沒有棱角的,溫和的,好脾氣的,由內而外的,她笑起來很好看,一種堅韌而無形的意志和力量正在擴散感染。

纖細指長的一雙手很輕地落在徐欥的肩上,拍兩下,慢慢作安撫狀:“解鈴還須系鈴人。”

“在哪兒跌倒的,你就在哪裏爬起來。”

“在誰身上栽過的跟頭,我們就讓他在同樣的地方栽同樣的跟頭。”

她執意如此,他也不會拒絕她。

盡管他覺得沒必要,時間過去那麽久了,他早已經不跟自己較勁,也不跟任何人較勁了。

他在漫長的歲月裏學會了向命運妥協,學會了打磨棱角,學會了豐富精神世界,也學會了……

尊重生命,熱愛生活,看日升日落,見山水,等花開,順應天命,慢慢走,慢慢欣賞,在世俗中慢慢尋找活着的意義。

“但……我們該出發去機場了。”

“嗯。”時舒收回手,側側腦袋:“為了你,我耽誤一天的行程又怎樣?”

……

更改航班。

返回瀾城的航班,推遲至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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