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師

少師

好說歹說将方多病忽悠回去,李蓮花帶着滿身謎團的姑娘回了普渡寺廂房。

深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确實不妥,但眼下他不得不這樣做,必須證實腦子裏荒誕的念頭。他這一生再跌宕起伏也并非志怪話本,怎會出現佩劍生靈,幻化成人這種奇事。

他穩了穩心神,正欲開口,卻見姑娘垂眸望着在她腳邊打轉,時不時湊近嗅嗅的狐貍精。

姑娘身形僵硬,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李蓮花以為她是怕狗,忙出聲喚回狐貍精。

“這是你養的狗?”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跑到李蓮花身旁蹲坐下來的小黃狗,語氣不明。

“……嗯。”

姑娘幾乎是眨眼間就落下淚來,語帶哭腔萬分委屈:“你寧願養狗也不願意養我嗎?我等了你十年你都不來找我……”

話音滞在喉口,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問出這句話:“你是……少師?”

姑娘淚眼婆娑地走過來,小心翼翼攥住他的衣袖,嗚咽着祈求:“我很好養的,我不用吃飯也不用睡覺,不需要你花錢,還可以保護你,能不能別丢下我了……”

她的嗓音愈來愈破碎,似乎混雜着一股血腥氣,李蓮花這才發覺她頸間纏繞的布條滲出鮮血,目光一凜,慌忙拉她坐下。

“坐好別動,我給你看傷……”解開布條,李蓮花心中大震,那光潔的頸上赫然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整整一圈……若是尋常人,不,哪怕當年的李相夷笛飛聲,傷在此等致命處,都無力回天。

種種跡象表明她就是少師劍,可少師堅韌無雙,即便在他手中使用數年,遺失在外十年,也只劍柄略有磨損,內裏仍舊完好如初,怎麽會……

現在去取傷藥恐怕來不及,他提氣運功為她注入揚州慢療愈,劍指将将擡起還未靠近,就被姑娘伸手擋住。

随着她情緒平複,頸部傷口肉眼可見地愈合,留下一條細長的烏痕。

“大概是我太激動了才會流血的,這個很久很久了,不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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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說着便要把布條再纏回去,李蓮花從她手中抽走沾血的布條,柔聲道:“這塊髒了,你……脖子上也得擦一擦再重新包紮。”

李蓮花輕聲細語地讓她留在房中等待片刻,他去取些水來,姑娘應聲點頭,比狐貍精還要乖巧幾分。

總有種哄孩子的感覺,李蓮花輕嘆一聲,不再多想,拿上放在牆角架子上的銅盆便走了出去。

他這一去一回沒花費多少時間,步履匆匆趕回廂房時卻遠遠聽到屋裏有人對話的聲音,而他聽清的第一句話便是姑娘铿锵有力的幾個字——“劍在人在”。

語氣确有此意,但她的嗓音軟乎乎的,說起話來有些一板一眼,好似學堂裏的幼童對着書卷念文章,毫無威懾力。

來人正是百川院四位院主,從肖紫衿那聽聞少師劍被李蓮花身邊的姑娘拿走,便即刻前來取回,至于為什麽四個一起過來,就不得而知了。

姑娘率先察覺到李蓮花的氣息,眼前一亮,好在沒有當衆喊出那個令人頭皮發麻的稱呼,不然真的解釋不清了。

四位院主見李蓮花回來,都長舒一口氣,他們也不想跟個小姑娘起沖突,況且還是在普渡寺,惹出事端驚擾佛祖總歸不好。

白江鹑扯出笑臉朝李蓮花走近一步:“李神醫可算來了,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嗎?她硬是霸着少師劍不肯歸還,還請李神醫幫忙勸勸。”

李蓮花回以溫和一笑,心裏想的卻是,他是這個世上最沒有資格去要求姑娘做什麽事的人。

他端着水盆繞過人群往裏走,姑娘仍然懷抱少師劍乖乖坐在原位。瞧那幾人的模樣,應該沒看出來姑娘穿着打扮完全是比對着少師劍來的吧。他放下水盆,擰好毛巾,輕柔擦拭起她脖頸處沾染的血污。

也許是他這番動作太旁若無人,也許是姑娘頸子上的疤痕過于可怖,四人面面相觑,一時無話。

李蓮花慢慢地幫她擦幹淨,毛巾放回盆中染紅了整盆水,刺目的血紅讓他心髒揪緊,她到底經歷過什麽啊。

回眸時視線垂落,偶然一掃,姑娘腰間那是……灰黑衣袍其實很難看出異樣,但那處系着一根繪有睚眦金紋的銀白絲綢腰帶,已有血色滲染。

姑娘也往下看了一眼,神情淡淡:“跟脖子上一樣,這裏也有。”她指了指膝彎,“當時斷成了四截,很痛很痛,但後來又睡着了,不知道怎麽回事……我感受不到你的氣息,就一直沒醒。”

她極其平淡地表述着“很痛”,這殘忍血腥的過去似乎都不及他認不出她來得難過。

縱然是笛飛聲那把剛韌的無名之刀都傷不了少師分毫,能使其斷裂的……內力震斷?可這也說不通啊,想找李相夷尋仇的或許大有人在,但誰會無端端毀掉一柄劍?

李蓮花思緒紛亂,當下卻不是詢問姑娘的恰當時機,正巧此時白院主思慮再三張口說道:“李神醫,你看時辰也不早了,我們真得取回少師劍放回劍閣,有事明日再談?”

他神色複雜,沉聲回應:“抱歉,此事我無法做主,若她不願,便不能将少師劍交給你們。”

紀漢佛斂眸凜聲道:“李神醫此話何意?”

石水性子略急,一手已覆上腰側的青雀鞭:“少師劍乃門主佩劍,豈能落于外人之手!”

“哎哎,老四——”老好人白江鹑喊住石水,“李神醫定然不是不還的意思,咱們再問問這位姑娘。”

姑娘看看并不表态卻選擇站在自己身邊的李蓮花,又看看對面神态迥異的四人,她不想交出少師劍,也不想他為難。

“可以——”清甜嗓音微揚,“不過我有一個條件,誰能拔出這把劍,我就給誰。”

向來沉穩的紀漢佛啞然失笑:“姑娘,雖說少師劍劍扣緊澀,腕力不足難以拔出,但我們兄弟幾個都是習武之人,你這個條件未免太簡單。”

“你試試不就知道了。”纖瘦的手臂一擡,明潤泛光的長劍穩穩橫于紀院主身前。

被一個小丫頭這般挑釁,紀漢佛只是皺了皺眉,沒放在眼裏,接過劍,握住劍柄,微微施力——

劍身像是與劍鞘死死黏連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拔不出來。喬婉娩将少師劍帶回百川院時,他們幾人都仔細驗過真僞,當時并未出現此種情況啊。

四人一一試過,結果不出所料,無人能将劍拔出。

“好啦,都不行,那就不能給你們。”姑娘邊說邊走過來要把少師劍拿回去。

最末試劍的是雲彼丘,按理說他武功極差,別人不行他就更不可能拔出劍來,但重在參與吧。

雲彼丘并無還劍的意思,至少不能輕易交出去,少師劍屬于門主,放在百川院,來日帶回四顧門理所應當,此女來歷不明身份成謎,怎可由她胡來,不如依她所言讓李蓮花試劍……

想法還未付諸行動,握于掌中的少師劍驟然脫手而去,姑娘面色冷淡地接住,俏生生的臉龐卻浮現出一絲嫌棄,轉向身旁的李蓮花時,表情又變得生動起來。

“能不能再打盆水,我想擦一擦,好多人碰過,太髒了。”

李蓮花哪會拒絕呢,他語氣平和笑意溫柔:“當然可以。後院有口水井,你要同我一起去嗎?”

“嗯!”能和主人待在一起,她非常願意。

李蓮花也沒忘記屋裏傻站着的四人:“天色已晚,四位院主請回吧。”

帶着乖乖跟在身後的姑娘打好水清洗完少師劍,李蓮花又拎了一桶水去廚房燒開,兌成溫水拎回房,讓姑娘去屏風後面擦洗一下其餘兩處傷口。

姑娘卻挨近他不肯挪開步子,仰望過來的雙眸漾起星點波瀾,濕霧彌漫:“你不會走吧?”

聲音含着無盡的委屈,聽得他心中酸澀,面上仍是笑着:“我不走,我就在這裏。”

“那你能跟我說說話嗎,我想聽你說話。”

“好。”

有些事也需同姑娘說清才行。

李蓮花靜坐在屏風外側,給自己倒了杯茶:“我已知道你是少師,那我怎麽稱呼你比較好?佩劍生靈一事太過離奇,傳出去怕是會惹來災禍。”

“我明白的,我以後不會随便告訴別人我的身份。可我除了少師沒有別的名字呀……”

姑娘陷入苦惱,李蓮花揚唇輕笑:“那我喚你小師可好,少師的師,你仍然是少師,也不算改了名字。”

“小師……小師很好,我很喜歡!”姑娘雀躍地舀起一捧水,不知灑到哪裏,她小聲驚呼,“哎呀,我弄髒地板了怎麽辦,主人……”

“……無事,待會兒我來收拾就好。”改稱呼果然很有必要啊,“對了小師,以後你不能喊我主人,容易被人誤會我們的關系……”

“啊?那我要喊什麽?不能喊主人,可你就是主人啊……我們的關系……難道要喊——爹爹?”

李蓮花一口茶噴得老遠,沒有外人在場真是萬幸:“這、這更不行!你若不介意,也可喚我作兄長,往後有人問起,便說你的大名是李蓮葉,乳名小師,這樣可好?”

姑娘沉默的時間略長,李蓮花以為她是不喜歡這個名字,也是,他起名多少有些草率了。

“怎麽了?”

“……唔,我有兩個問題。”

“小師想問什麽都可以問我。”

“你為什麽改名叫李蓮花了呀?我能不能不喊哥哥?”

他默了一瞬,溫聲應答:“做李相夷太累了,做李蓮花圖個清靜吧,小師可別跟其他人說漏嘴了哦,就當是我們之間的秘密。稱謂嘛,想喊什麽都随你,除了主人和……嗯……”

姑娘的好奇心也止步于此,她整理好衣衫,從屏風後頭探出腦袋:“我想有一個特別的稱呼,有人喊過你花花嗎?”

“……有……吧。”

“那小花呢?”

“……倒是沒有。”

“那就小花了!”姑娘一高興,步伐都是輕松跳躍的,她再大膽些大概會沖過來抱他,但她只是搭上了他一小片衣袖,像得了糖的孩子一樣綻開笑容,“小花小花,真好,我終于等到你了!我能看出來你現在身體不太好,放心,以後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李蓮花剛要答話,小師又自己做了補充:“我只會在危急情況出手,有人對你不利的話我肯定要還手吧,像今晚那個肖什麽那樣。他真的很讨厭,我不是故意要打他的!還有那個皮球也很讨厭!”

皮球應當指的是雲彼丘……

李蓮花摸了摸她的頭,姑娘安靜下來,額頭抵着他的掌心蹭蹭,他感覺到她額角有一點粗糙不平,仔細看了看,那是一道和少師劍柄磨損處同樣的疤痕。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有小師保護我,我很放心。很晚了,我收拾一下,你先去睡吧。”

“其實我不用睡覺的……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她不等他回答,快速接上話,“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回到劍裏去,就把劍放在你旁邊,我們像以前那樣可以嗎?”

她實在太乖了,什麽都能考慮到都先詢問他的意見,不讓他為難。

要如何拒絕呢,或者說要如何彌補呢?

他虧欠她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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