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生粥
花生粥
翌日天明,屋外傳來陣陣經文念誦聲,頗有提神醒腦之效。
小師早早醒來,她可以控制自己的睡眠,睡不睡都沒什麽影響,但進入劍體徹底放松,也算一種修生養息吧。
主要是想趁機偷偷靠近李蓮花一點,以人的形态男女有別,藏在劍裏貼一貼他應該不會介意的。她也不要求太多啦,能跟以前那樣抱抱她就好了。
可惜李蓮花比她醒得還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打坐調息,少師劍被他調轉了位置,安放在一側。
她幻化出人形,仰躺在榻上盯着李蓮花看了一會兒,他仍然戴着面具遮住半張臉,似乎和從前沒什麽不同,又處處都是不同。不過沒關系,李相夷和李蓮花都是她最喜歡的人。
姑娘靜悄悄的,沒鬧出動靜,李蓮花卻已察覺到她出現,餘光瞥見她伸出床沿的短靴,正上下左右輕輕搖晃,打着不知名的節奏,幅度稍大了些,就不小心蹬掉了一只。
他身形一動要去幫她拾鞋,姑娘利落起身,自己乖乖穿好,哪需他無微不至地照顧。
“早呀小花!你睡得好嗎?”
姑娘的笑容與窗外晨光哪個更燦爛,李蓮花分不出來,他也笑笑:“嗯。”
“可是你看着臉色不太好,是哪裏不舒服嗎?”小師湊近些許,想摸摸他略顯憔悴的臉又怕他不悅,險險克制住動作往後縮了縮。
“昨日勞累過度,多休息兩日便沒事了。”
“那就好。小花你吃早飯了嗎?”
李蓮花搖頭,他食欲不佳也懶得折騰,聽她提起,有些好奇地問:“小師可以吃東西嗎?”
“我也不知道,還沒有試過。但我好像聞到了食物的味道。”小師從榻上蹦下去,走向房門,她的快樂總是表現得很明顯,看背影像是一只撒歡的小狗。
真正的小狗趴伏在窗口陽光照耀的一小塊空地,懶懶地擡頭看了眼奇奇怪怪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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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門後姑娘收斂了笑容,有些失望,門口站着喬婉娩,不是她期待的食物。
喬婉娩見是她也有些詫異,下一秒姑娘伸長脖子,像昨晚在地道那樣湊近自己嗅了嗅,眉尾都失落地耷拉下來。
“你沒有帶吃的過來嗎?”
張口第一句話卻是問吃的……
喬婉娩只來得及吐出一個“我”字,姑娘已然失了興趣,轉身望向緩步走來的李蓮花,嘴裏嘟囔着抱怨:“我明明聞到了,但沒有吃的。”
“大概是廚房在生火做飯吧,你想吃東西的話,待會兒我帶你去,好不好?”李蓮花語氣十足寵溺,仿佛在哄一個鬧脾氣的小朋友,小朋友很乖地點點頭,他才轉移目光朝喬婉娩看去:“喬姑娘是尋到了獅魂的線索嗎?快請進吧。”
喬婉娩确實帶來了當年獅魂留下的信,進屋後便直接交給李蓮花:“這封信出自薛玉鎮采蓮莊,李先生可以去那裏看看,興許能找到獅魂的下落。”
李蓮花溫言道謝,他猜測喬婉娩來此除了告知獅魂線索,也需帶走少師劍,不曉得昨夜地道裏發生過什麽,喬婉娩知不知道小師的身份,他該如何說明呢。
“對了,少師……”
才剛起了頭,一個穿着百川院弟子服的少年端着餐盤不請自入,默默在旁邊當隐形人的小師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碗有特殊味道的東西,好像就是她剛才聞到的食物,但又有點怪怪的。
“李神醫,這是雲院主特意吩咐弟子去醉江樓買的花生粥……”
“他怎麽還是……”喬婉娩眉心一跳,她來之前分明否決了雲彼丘的提議,“我不是說過……”
少年從未見過溫婉娴靜的喬姑娘怒形于色,忙道:“師父之命,弟子不敢不從。”把粥放到桌上便忙不疊地跑了出去,倒也沒跑遠,還在院子裏待命呢,應該是師父交代過什麽。
自喬婉娩進屋,小師便沒再出聲打擾他們,但她總是很關注李蓮花的,他得知那是花生粥後微合了下眼,隐去眼底情緒,他在難過嗎?他對花生過敏,這件事小師都知道,那些院主會不知道嗎?這麽在意他是不是李相夷,為什麽不早點去東海尋他,少師劍都找到了,還找不到一個大活人。
她蹲下身,摸摸腳邊仍然趴着曬太陽的狐貍精,算了,李蓮花肯定不希望她插手這件事的,她不能沖動。
李蓮花試圖放平心态,勾唇微笑,試了兩次才勉強撐起一絲笑來。他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場試探,畢竟他的破綻清晰可見,他們是期待他回去也好,害怕他回去也罷,總要弄清楚他是誰。他可以編八百句瞎話忽悠人,可以面不改色地喝完整碗花生粥,這方法是有點下作,但送都送到面前了,他不想做回李相夷,便只能繼續演下去。
可偏偏來這裏的,是喬婉娩。
“正好沒吃早飯,有點餓了。”他端起碗,拌了拌還熱氣騰騰的花生粥,“嗯,還挺香。”
吃兩口不會怎樣,碧茶之毒都受了,這一點花生又算得了什麽。
只是一勺粥還未送入口中,手背就覆上一片溫涼,他只感到自己的心劇烈跳動了一下,是阿娩嗎……
是……小師。
姑娘纖長濃密的睫羽輕輕扇動,遮住底下細碎光芒,她并不擡頭與他對視,可方才染上眉梢的快樂都不見了。
“我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送來花生粥,反正吃了也只是交差而已,那我可以吃嗎?”她習慣性地添上不讓他為難的理由,“我還沒吃過花生粥呢,我想嘗嘗是什麽味道,可以嗎?”
他嗓音微澀,鼻腔內也湧動着一股酸意:“這個不好吃,等下帶你去吃別的。”
劍靈認主,她不想忤逆他的意思,卻仍是低着頭,也并未挪開手。
“小師……你吃了會對身體有壞處嗎?”
“那要吃一口才知道。”
姑娘聽他有所松動,踮起腳尖,就着他剛舀起的那勺花生粥一口吃下,而後搶過碗塞到喬婉娩手裏。
“吃好了,你可以拿回去交差了,沒有過敏,他不是你們門主!”小師愁眉苦臉地咽下花生粥,她不喜歡花生,好難吃。
喬婉娩捏着掌中仍有些燙手的碗壁,面上浮現哀戚之色:“對不起……我不是……對不起……”
可剛才僅是旁觀未曾阻止,便足以證明喬婉娩對李相夷的感情早已不似當年。
李蓮花連嘆息都是微不可查的,将外露的情緒藏好一些,省得惹人傷心。果然摻和進舊事,與故人重逢是很累的。
“十年茫茫,人總有新的選擇新的生活,這沒什麽不好的,便将故人留在故事裏,向前看吧。”李蓮花不願在這件事上多說,他望向做完一系列動作又自行退開去的小師,垂着腦袋也不知在想什麽,他頓了幾息,直言道,“喬姑娘,恕我不能将少師劍交出,我想你也能猜到她的身份,終究是我愧對于她,我必須帶她走。”
喬婉娩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這姑娘救過她,也直白又真誠地點醒了她,少師本就是李相夷的佩劍,她沒有立場去阻攔的。
“我會跟幾位院主解釋,他們托我來也不過是想勸一勸,昨晚的事我都聽說了。姑娘武力高強,少師尋得新主,天意如此,這樣如何?”喬婉娩想出個緣由,問李蓮花是否合适。
跟事實也差不離了,李蓮花沒有異議,在喬婉娩臨走前,他取下腰間懸挂的荷包遞過去。
“這是治療喘症的藥丸,每日飯後服用,平日裏盡量遠離會引發喘症的過敏源。約莫一月的量,藥方也在裏面。喬姑娘不介意的話,便收下吧。”
“多謝李先生。”
喬婉娩朝他點頭示意,告辭離開。她指腹無意識摩挲着荷包上針腳不算緊密的花紋,繡工不大好,能看出重新縫補過的痕跡。若沒有今日這一出,或許他仍會把這陳舊的荷包珍藏在身邊留個念想。
如他所說,都十年了,也該放下了。
……
李蓮花沒放縱自己沉浸在傷懷之中,目送喬婉娩踏出門去便收回視線,轉向無聊到都開始扯護腕抽繩玩的姑娘。
“小師,你喝完粥可有感覺不适?”
“沒有。”姑娘回話的聲音很輕,頭埋得更低了,手指繞着抽繩又轉了一圈,袖口收緊,勒住手腕。
是不曉得疼嗎?
李蓮花走近,拿開她作亂的小手,幫她整理袖子,腕骨果真被勒出一道紅痕,她不是無聊鬧着玩……
是因為喬婉娩,還是別的?
他正思索怎麽安慰小朋友,卻聽她哽咽着說了句“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
“我自作主張吃了花生粥……還兇了喬婉娩……”
兇?如果張牙舞爪的奶貓也算兇的話。
“你沒有錯,小師,不需要道歉。”他溫柔地摸摸頭,順手給她重新簪好搖搖欲墜的發髻,“我想劍靈對劍主,大概就跟弟子服從師父那樣,觀念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但是小師,你既有緣能夠轉生成人,開了靈智,那你自己便是最重要的,沒人能左右你的想法,你無需對任何人感到抱歉,特別是對我。你只屬于你自己。”
姑娘過去神智清醒的時間本就不多,塵封十年話還能說利索已經很不錯了。沒人會對着一把劍講大道理,李相夷那躁動的性格更不可能對劍述說心事,一段話傳進遲鈍的腦袋瓜,只聽懂了最後一句。
她只屬于她自己?
“……你,你不要我了嗎?”
對上姑娘淚漣漣的眼眸,李蓮花心口堵得厲害:“怎會呢。我只是想告訴你,往後你想說什麽便說,想做什麽盡管去做,不必事事顧慮我的看法,你是獨立自主的人,而不是誰的附庸。”還是太深奧了嗎,她的表情好像更茫然了,“我不是你最親近的人嗎?你可以跟我無所顧忌地敞開心扉,我永遠不會怪小師,永遠站在小師這邊。”
她明白了,一股名為喜悅的情感填滿胸腔,攀上唇角,最後化作眼中亮晶晶的光芒溢出。
“我什麽都能跟你講嗎?你不會生氣?”
“當然!我永遠不會生小師的氣。”
她小聲傾吐出第一句怨念:“花生好難吃!以後再也不吃了!”
“嗯,再也不吃了,小師跟我的口味很像哦。”李蓮花附和道。
“對呀!你喜歡什麽我就喜歡什麽,你讨厭什麽我也讨厭什麽……但是……”她嘟哝着放輕音量,“能不能別再喜歡喬婉娩了,我不讨厭她,但也不想再喜歡一次了,她身上都沒有你的味道了……”
以李蓮花的耳力自然聽清了全部,他低聲一笑,眸光暗了暗:“都是過去的事了,阿娩以後會嫁給紫衿吧。”
“那她的眼光變差了。”
“你很讨厭紫衿?”
姑娘輕“唔”一聲:“算不上最讨厭,但他也很讨厭了。”
“他的程度還算不上最讨厭嗎,那小師最讨厭的人是誰呀?”
“……刎頸。”聽起來還有點咬牙切齒。
“刎頸?”
小師發覺李蓮花神色不太自然,腦中某個念頭一閃而過,臉色驟變,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僵在那裏,少師劍似有感應,震出細弱的嗡鳴。
“小花,你不會一直留着刎頸吧?”
“啊,那個,普渡寺換了新的廚子,不知道廚藝怎麽樣,要不咱去瞧瞧今日午飯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