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斷劍

斷劍

李蓮花是什麽樣的人,在方多病看來,他就是個奸詐狡猾詭計多端的老狐貍,舌燦蓮花,慣會忽悠人的,好像對任何事都游刃有餘,看着溫和可親,其實內裏冷漠得很。

就這段時間相處下來,能讓李蓮花特殊對待,或者說能夠撕開他那張僞裝的溫和面具的,恐怕只有喬婉娩。

他多愁公子方多病看人不要太準,李蓮花和喬姑娘必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

看吧,這大清早他作為老狐貍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都沒上門呢,喬姑娘先來了。兩人在院門口遇見,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

喬姑娘手裏拿着的荷包似乎在哪見過,那不是李蓮花日日帶着的嗎?這都送上定情信物了?肖紫衿知道嗎?李蓮花那弱不禁風的模樣肯定鬥不過肖紫衿,一個空有神醫之名的落魄游醫拿什麽跟聞名江湖的肖大俠争啊?

方多病簡直好奇死了,迫不及待地沖進屋找李蓮花詢問緣由。

“哎哎李蓮花!你和喬姑娘什麽情況啊?”

李蓮花面色不耐地睨了他一眼,有些頭疼地扶額道:“什麽什麽情況,沒有情況。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

若是往常李蓮花這般作态方多病定要同他嗆上一嗆,可此時背坐在案幾一側的黑衣女子實在引人注目,不只是她,還有安放在案幾上的灰黑色長劍。

比起姑娘方多病顯然更在意那把劍,難以置信地盯了幾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這是少師劍?它怎麽還在這,不該存放入劍閣嗎?我聽說昨晚四位院主來過,剛還碰見了喬姑娘,他們不把劍帶走啊?”

管他什麽原因,這可是李相夷的佩劍少師,都送到眼前了哪有不試試的道理!

“我試一下劍,我師父應該不會介意吧。”方多病兩眼放光地朝少師劍伸出手。

李蓮花望向仍舊不肯轉身的姑娘,心中郁悶,他哪能想到她會讨厭刎頸呢,可他的刎頸軟劍從不離身,這漫長的十年并未想過尋回少師也是不争的事實。

該怎麽哄,是個令人苦惱的問題。

再說方多病吧,既然無人阻止他試劍,那就先試了再說,他懷着萬分激動的心情擺好姿勢一鼓作氣——

Advertisement

拔不出來?

不愧是少師劍,沒那麽容易的,再來——

等李蓮花再度把視線落到他身上,只見方多病龇牙咧嘴地用力拔劍,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依然不行,少師劍紋絲不動。

“這劍是不是有點問題,難道遺落在外多年機簧壞了?”方多病對着光仔細瞧了瞧劍柄劍鞘銜接處,啥也看不出來,“不對啊,我記得那假和尚還用它殺了阿柔……”

“我沒有!”姑娘疾聲反駁。

方多病聽她開口,只覺莫名其妙:“我也沒說你啊?不過你這身打扮很眼熟——”方少俠來回打量一番姑娘和少師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說你師父是李相夷呢,李相夷風華絕代舉世無雙,天底下愛慕他的女子數不勝數,但如你這般狂熱着魔的,我還是頭一回見。”

小師根本沒心思聽方多病說話,惶惶不安地揪着衣擺。他知道她殺了人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讨厭她,他本就更喜歡刎頸,若是因此疏遠,或者不要她了,那她還不如再斷一次,再也不醒來。

她記得她倒在血泊之中,少師斷刃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痛。明明已至初夏,崖頂微風卻刺骨生寒,一縷風灌入殘破的傷口撕絞斷骨和血肉,她發出的痛吟也碎在風裏。

當時真的好痛,但她知道他是被逼無奈,不得不那樣做,他也很難過,她能感受到的。

比起劍斷魂消,她更怕他丢下她。

“我沒有殺阿柔,那時候沒有出鞘的……那個人說了一堆話,我很不喜歡他的味道,不想他碰我……就這一次,你不在的時候就這一次……別人都不可以,只有你才可以的……”

姑娘泣不成聲地解釋着,期間擡手胡亂抹了把眼淚,像是擔心惹他不快,極力克制抽泣,頸部新纏過的布帶因她情緒波動而洇出血漬。

“她怎麽了?怎麽流血了?”方多病哪見過這陣仗,驚慌失措地求助李蓮花。

“快去找無了方丈過來!”

“哦哦好!”

幾乎是方多病轉身跑出去的一剎那,李蓮花将顫抖不已的姑娘緊擁入懷,手掌覆于她腦後,一下一下輕柔安撫。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必自責,你做得很對,還救了人不是嗎,你做得特別好!”懷裏含混不清的哭音并未減弱,李蓮花知曉她要的并非安慰,他無從得知她曾經歷過什麽,但這一切與他脫不了幹系,“小師,從前種種已成過去,無法改變,我有負于你,這輩子恐怕還不清了。在餘下的日子裏,我盡己所能陪着你好不好?至于刎頸……”

胸口衣襟被一只小爪子攥緊,悶聲哭腔自下而上傳入耳中:“我不讨厭刎頸了!我會乖乖的,會聽你的話,你別不要我!”

“沒有不要你,不會不要你的……”

如此重複幾回,李蓮花自己都覺得這般安慰太單薄太敷衍,可姑娘真就聽進了他的話,漸漸冷靜下來,冷靜到主動退出他的懷抱,擦淨淚痕,脫口便是一句“對不起”。

又是道歉。

“為何這樣說?”

姑娘鼻音濃重,聽上去可憐兮兮的:“我不該鬧脾氣的,以後不會了,我會試着喜歡刎頸……”

李蓮花忍俊不禁地揉揉她的腦袋,理順淩亂的額發:“硬要去喜歡讨厭的人那也太痛苦了,小師想喜歡誰便喜歡誰,想讨厭誰便讨厭誰,不需要為任何人改變。刎頸……當年墜海之前我将它收入袖中,才留于身邊至今,畢竟是師兄所贈,不能丢棄。你若不喜,等我回去收好藏起來。找到師兄遺骸之後,我們一起回雲隐山,常伴師父左右。”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緩慢眨了兩下眼睛,勉強消化完他話裏的信息:“我有很久沒見到師父師娘了,還是師父把我送給你的呢……那個刎頸,我就是有一點點嫉妒,它陪了你好久……不過它跟我一樣可以保護你的,不用藏起來。”

李蓮花呼吸一滞:“你說的一樣是指?”

“都是為你所用的武器啊。”小師總能及時領悟到他的未盡之言,“它只是普通的劍,我還沒碰到過像我這樣的呢。”

“那便好。”李蓮花舒了口氣,不然貼身放置還真有點別扭。

既已說開,當務之急便是幫小師清理傷口,雖說無需上藥縫針,但染紅布帶衣衫的血跡是真的。昨夜沾上的血污早已凝涸,等下山要為她置辦幾套衣裙,吃東西沒什麽影響,那換身衣裳應該也不成問題吧。

姑娘乖乖仰起頭讓他擦拭的時候,方多病終于帶着無了方丈趕來。順道一提,無了方丈剛在講經堂給小和尚們講課,方多病忽然跑進來語無倫次地講了一堆話,最後講不清了幹脆拽着老和尚就往外沖。好在方丈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念了兩句“阿彌陀佛”就放棄掙紮了。

“……傷痕繞頸,滲血量多且快,可見傷口極深,縱是劊子手斬頭的利器也做不到如此平滑連貫,要知道骨頭連着筋,哪能輕易斬斷……”

方多病越聽臉色越難看,再聽下去小少爺晚上該做噩夢了:“方丈,人斷了頭那還有命活嗎?方才那場面是駭人了些,但也不至于吧?”

無了和尚微笑着沉默了。

李蓮花也挂着深不可測的笑容朝方多病道:“此事另有緣故,不便詳說。不過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方少俠去辦。”

他簡單一提采蓮莊,讓方多病去百川院查查有無相關線索。

“你一天天的憋一堆心思不告訴我,讓我幹的事還挺多!”方多病碎碎念兩句表達不滿,但還是領了任務離開了,順道給他們帶上門。

無了方丈輕念一聲佛號,目光投向動作溫柔為姑娘綁纏傷痕的李蓮花。

“特意支開方少俠,是有話要對老衲說吧。”無了捋了捋胡子,氣定神閑道,“姑娘不是尋常人,若老衲猜得沒錯,應當與少師劍有着密不可分的關聯。”

李蓮花細心問過姑娘松緊是否合适,固定好布條才轉向方丈,二人相識數年,相處起來放松随意許多:“老和尚果真洞悉世事,獨具慧眼,日後定能得佛祖召喚,飛升成仙。”

無了方丈瞪他一眼:“莫要打趣!萬法緣生,皆系緣分,這位姑娘或許從前經歷過什麽劫難,但如今瞧着面色紅潤,狀态極佳,倒是李施主虛弱憔悴,病氣纏身啊。”

“你可別瞎說啊,我好得很!不過是昨日折騰太久有點累罷了。”李蓮花回怼一句,還安撫着朝姑娘擺擺手,表示自己無礙。

“你以為你有多久的命夠你這樣折騰啊,老衲再三叮囑,只因你有獨一無二的揚州慢,這才為自己留下一成護心脈的內力,每動用一次就會加速毒發……”

“毒?小花你中毒了?”難怪他總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樣,與從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判若兩人。可李蓮花只會溫溫柔柔地笑着告訴她沒事,問他倒不如問無了,這老頭看着還可信些。

無了方丈無視李蓮花的眼神制止,擰眉沉聲道:“碧茶之毒,無藥可解,長此以往深入腦髓影響神智,會導致瘋癫。若再這麽妄動真氣下去,恐難撐過半年光景!”

“你這老和尚年紀越大越能唠叨,半年就半年呗,昨日情形難道叫我冷眼旁觀見死不救嗎?”

“是不能見死不救,還是始終過不了喬女俠這關啊?”

李蓮花簡直氣結,可恍然思及不久前他将荷包親手交還的場面,如當頭一瓢冷水澆下,他咽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親昵稱呼:“喬姑娘如今是我找到師兄遺骨的唯一線索,她的安危自然重要。再說昨夜救人的出力的都是小師,我真的只是來回奔波勞累過度,你當我不曉得要節省內力嗎?我很惜命的好不好?”

“看來李施主與老衲對惜命的解讀全然不同,你若真想好好活下去,不如回來……”

無了方丈深知李蓮花自認愧對門衆,才不願挑明身份與故友重逢,勸解亦是徒勞。可老和尚總想逮着機會試一試,再勸一勸,沒準他會放下心結選擇回來呢。

李蓮花能否放下不知道,那轉瞬間怒目圓睜聲色俱厲的姑娘想來是放不下了。

“雲彼丘!我想起來了,是雲彼丘在東海一戰前夕給你送上那杯碧茶的!”若非碧茶之毒,李相夷怎會落敗,她也不會與他分別近十年。

李蓮花見她面有愠色,語調尖厲,但頸上未有血色顯現,傷口開裂的原因并非心緒波動……

姑娘向着他護着他,他如何不知呢。

“小師,彼丘他、他也是為人蠱惑才這樣做的,況且這麽多年過去,我早已不想追究了。”

無了方丈絮絮叨叨地接話,什麽雲彼丘角麗谯笛飛聲,都是會傷害他的壞人,她一個都不喜歡。李相夷蛻變成李蓮花可以不追究那些事,但她不行,她骨子裏是随了李相夷的,都欺負到她主人頭上了,她能忍嗎?

一邊李蓮花故作頭疼地捏捏鼻梁,無了方丈在他的催促下無奈搖頭離去。

“小花,我知道你不想平添事端,也不願回去,但我……我越想越生氣,我真的不能把那個皮球抓來揍一頓嗎?”

李蓮花一時啞然,生怕他一下松口姑娘真就沖到百川院揍人了:“這……小師啊,他恐怕經不起……”

“李相夷!”一聲怒喝驟然響起,笛飛聲推門而入,半張面具下臉色鐵青,眼底寒光畢露,“十年前,你是因為中毒所以才輸給我?”

“……趴人牆角可不是個好習慣。”尤其是他在對小朋友講道理的時候沖進來打斷,後果不堪設想啊。

笛飛聲被他輕飄飄的話音激得怒氣上湧,攥拳緊握,骨節摩擦咔咔作響,可未等上前質問,一襲黑影閃至身前,輕松擋下笛盟主下意識揮手一擊。

“小花,他肯定抗揍吧!”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