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馄饨

馄饨

晨光透過雲層,山霧逐漸散去,鳥雀叽喳聲喚醒了沉睡中的人們。

李蓮花半夜轉醒,等再次入睡也費了些功夫,此刻便不似往常那樣清醒,迷迷糊糊地收緊懷抱,不肯睜眼,像是賴床的孩童。

可即便意識亂成一團漿糊,他也能分辨出懷裏抱着的并非枕頭被子,而是溫熱的軀體,兩重熱度之間還堪堪擠着一柄又硬又硌的長劍。

他驀地松手,落荒而逃一般遠離,可他睡于床榻裏側,靠着牆,又能退到哪裏去。

對上一雙玲珑剔透的杏眼,眸光如春水潋滟,無辜又茫然。

“我也不知道……”小師往被窩裏縮了縮,擔心挨訓似的小聲嘟囔,“我通常都會在離少師劍最近的地方現身的。”

以姑娘對他的在意程度,和單純的心思,顯然不可能是爬床鑽進他懷裏,而是李蓮花自己睡夢中攬劍入懷,才造就了此時的尴尬。

李蓮花緩了幾息,張口先是一段不知所謂的嗯嗯啊啊,好不容易理清思緒,下床又差點踉跄着跌一跤。

現今再落魄,好歹是前天下第一,穩住自己的能力還是有的。李蓮花側身錯開姑娘伸過來攙扶的玉手,穩住身形後道:“快些起床洗漱吧,待會兒他們要下來了。”

話音裏的慌亂小師不是沒聽出來,她捏了捏指骨,圓滑的指甲在皮膚上掐出一道痕跡帶來細微疼意,她才如夢初醒般慢吞吞地起床疊被。

是不是做錯了呀,她是會出現在少師劍旁邊,但遠離些許也就一個念頭的事,或者她大可等他醒後再出來的,抱着劍和抱着她也沒有區別嘛,可對于李蓮花來說就完全不一樣了。

做人一點也不好,不能跟主人親近,顧慮好多啊。

另一邊李蓮花洗漱完畢準備去鎮上買點早飯,本來想讓姑娘留在蓮花樓,他自己去,仔細想想還是和小朋友一起吧,順便教教她男女有別之類的,往後遇到這種情況,直接把他推開比什麽都有用。

話剛起了頭,回應他的就是一句熟悉的“對不起”。

她怎麽總在認錯呢,他是表現出了怪她的意思嗎?适才反應過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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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埋着頭軟聲軟語地道出原委。一個只想着親近主人的小姑娘一時沖動,做了件其實真的不算多嚴重的錯事,甚至都談不上“錯”。

小孩子想親近長輩有錯嗎,只是沒有人教過她合适的尺度罷了。

要怪應該怪他睡相不好。

“想吃馄饨嗎?我記得鎮上有家馄饨很好吃,以前每次來百川院都會去,不知道還開着嗎。”

“……錢婆婆。”小師跟在後頭亦步亦趨,拿不準他生沒生氣,聽他說話才小心翼翼地接上。

“啊對,是錢婆婆,沒想到小師也記得。”他唇角微揚,笑意柔和。

這應當是不生氣了吧。

“與小花有關的事我都記得。你喜歡錢婆婆家的鮮肉馄饨,還喜歡對街王伯賣的糖豆,你說特別甜要帶回去給阿娩嘗嘗。”她平靜地陳述,似乎她僅是這段往事裏的旁觀者,事實的确如此,“當時你打贏七星谷谷主,特意趕過來買了糖,然後回去找喬婉娩,你知道惹她不開心了就挖地道去哄她。”

她那時候是有意識的,主人開心她就跟着一起開心,那時候也挺喜歡喬婉娩的,主人喜歡她就喜歡。就是搞不懂主人明明沒有用到少師劍的地方幹嘛還要帶在身上,讓她被迫記下了地道路線。

李蓮花憶起過往,不願深想,他告訴別人要向前看,自己又豈能沉溺其中。

“都過去了。”他牽了牽唇,語氣聽不出喜憂,卻沒有回頭看她,而是目視前方邁開步子,“去看看那家店還在不在吧。”

時隔多年,鎮上許多地方都翻新得幾乎瞧不出原樣來,那家馄饨攤的位置仍是賣早飯的,可惜主人家換了。李蓮花過去要了兩碗馄饨,嘗了嘗也發現不是從前的味道。

小師倒是津津有味地吃着。

“慢點吃,小心燙。”李蓮花制止她一口一口往嘴裏送的動作,都不曉得吹一吹散散熱氣,“……好吃嗎?”

姑娘兩腮鼓鼓,含糊應道:“我不知道怎麽算好吃怎麽算不好吃,沒有小花做的好吃。”

李蓮花悶笑出聲,卻是那日之後唯一的真心實意的笑容:“你是頭一個說我做的菜好吃的人。”

有這樣“扭曲”的認知是好事嗎,他該糾正過來嗎?

小師毫不遲疑地點頭認證,眸底瑩光傾瀉,如星如月如晨曦,稍有不慎便會被光霧吞噬入深淵。

“真的好吃,小花是世上最好的人,你做的東西當然也是最好的。”

她聲音不大,但周圍并不嘈雜,一番真情“表白”全被旁邊擀面的大伯聽了去,還同媳婦兒打趣,現在的小年輕啊……

饒是李蓮花這張厚臉皮也挂不住,匆匆買了一屜包子便帶着小師逃離現場。

直奔——對街。

方才找馄饨攤時李蓮花便注意到王伯家糖果鋪仍在,他自小嗜甜,尤愛糖豆,如今也僅有這點小小的樂趣了。

除了糖也挑了些別的甜食蜜餞,重午節過去不久,鋪子裏還有甜口角黍,內餡是蜜棗,李蓮花擔心小師食多影響身體,便買了一個給她嘗嘗鮮。

“原來這就是甜呀。”口腔裏甜津津的,她微眯起眼睛去感受,“這是小花喜歡的味道,我也喜歡。”

李蓮花怕是難以習慣她脫口而出堪比情話的言語了,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放平心态,當自己是個老父親,呃,兄長吧,就能接受多了。

兩人并肩同行,逐步遠去,姑娘時不時好奇發問,哪怕問題再幼稚再令人發笑,身旁的男子也會耐心解答。

偶有車馬疾行,姑娘像是本能反應及時護住那位儒雅男子,同時也沒忘記吃,嘗了一塊果脯,又朝身側那人送去手裏的油紙包。

“小花這個果脯好甜,你也嘗嘗!”

*

“阿娩,你在看什麽?”肖紫衿順着喬婉娩的視線望去,人群熙攘,其中并沒有令他忌憚的某個身影。

“沒什麽,突然想吃馄饨了。”喬婉娩轉頭柔柔一笑。

“馄饨啊,以前這裏倒有一家,那位婆婆前些年去世了……等回慕娩山莊,讓家裏廚子給你做,但你身子還未大好,只能吃清湯的。”

“知道啦就你啰嗦,我們走吧。”

……

一夜休整過後,正式啓程,兩層小樓在四匹馬拉動下慢慢悠悠地向着薛玉鎮前行。

而李蓮花正忙着給少師劍縫制劍套,用以遮擋。怪他年輕時太過招搖,搞不好會碰上認識少師劍的故人呢。他也提前與小師商量過,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使出相夷太劍。

他是本着商量的意思告訴姑娘的,但只要是他說的話她都會認真聽,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這觀念暫時是矯正不過來了。

“小師,你要不去找方多病一起玩兒?讓他教你駕馭馬車?我這裏沒什麽需要幫忙的。”他手上縫針動作未停,似是随口一提。

小師隔了幾秒才讷讷應聲,有點不太情願,她更想待在李蓮花身邊,還能練習一下揚州慢,雖然好像沒什麽效果。

主人都發話了,能怎麽辦呢。

姑娘跨過車頭的矮窗坐到方多病身邊,方少爺也不介意,多個人聊天總比自己待着好,還笑嘻嘻地讓姑娘別板着個臉,多笑笑。

“她剛才是在練揚州慢?”不大不小的低沉嗓音傳來。

李蓮花輕啧一聲回瞪:“你是生怕外面聽不到吧,能不能小點聲?”

笛飛聲雙手抱臂朝他走近,語調戲谑:“我當你跟誰相處都舌燦蓮花,游刃有餘的,怎麽還招架不了一個小丫頭啊?”

“就你廢話多。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影響她的認知,自然要認真謹慎些了。”李蓮花用剪子剪掉線頭,将灰不溜秋的布罩套上少師劍鞘,被笛飛聲評價一句“真醜”,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我跟你說啊,你別跟小師走太近,不許帶壞她!”

“我沒那麽閑……”笛飛聲轉念一想,勾唇道,“她既然是少師,必定能将你的相夷太劍運用自如吧?要你恢複當初也需些時日,不如,先讓她與我打一場?”

李蓮花懶得理會滿腦子都是比武的笛盟主:“別想了,她沒有內力,等你恢複後她打不過你的。”

笛飛聲劍眉微挑:“公平起見,我也能收斂內力。我臉上的傷可還沒好呢,我不該讨回來嗎?”

“你多大人了,還跟個小丫頭計較?”

蓮花樓外,兩個小朋友之間竟也發生着相似的對話。

小師不滿這個呆頭呆腦的方少爺叫她小妹妹,忍不住問道:“你多大了?”

“……啊,就快及冠了吧。”方多病面不改色,差一年多也是快了。

小師算了算自己化形的時間,抿唇不說話了。方多病爽朗大笑,姑娘總算不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了。

嫌棄總比冷漠要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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