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逾矩

逾矩

在府邸的日子過的很閑,幾乎是軟禁,但也府裏沒什麽限制。

陳知珩派人找到了她的行囊,送過來;陳邵青也給她送了幾套新衣服,偶爾兩件有什麽花樣,但也是素色的。

相比之下,她至少還見過陳邵青兩次。

主屋的宇文浩成還是側卧的狀态,陳知珩站在床邊:“殿下你……”

“幹嘛突然叫我這個。”宇文浩成莫名心虛。

陳知珩很嚴肅:“不管殿下你在威北軍裏怎麽不愛惜自己,你始終都是皇族,行軍打仗的時候尚且知道優先保全自己,既然明明知道對方是沖着你來的,那為什麽一定要帶着她呢?”

“她是無辜的,你也知道啊。”他還是笑,不想太嚴肅,“她明明有機會,既沒有加害我,也沒有棄我而去,萍水相逢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不錯了。”

“那為什麽不能派人把她送走。”他還是不滿意于這些答案,“僅僅只是不加害,難道就能證明無辜嗎?殿下你的防備心未免下降太多了吧,她只是為了得到你的信任。”

“知珩,我的信任并沒有你想的那麽有價值。”宇文浩成不否認自己的防備心确實下降了。

宇文浩成試圖尋找折中的方法來說服陳知珩,開口卻是:“她還在嗎?”

陳知珩的懷疑幾乎達到了頂峰,只是咽下去:“在西院。”

陳知珩是大哥,年紀大一些,重事業,雖然沒有改變朝堂格局的事業心,但也總是有些恨鐵不成鋼。

陳邵青更小一些,更玩得來一些。

“那你讓她來吧,我和她單獨聊聊。”作為弟弟的身份,宇文浩成自然是語氣更弱小一些。

不過到底是皇族,也是上官,這也算是命令。

Advertisement

陳知珩行禮的聲音很大,臂甲撞擊,有一種這一拳應該打在晉王殿下頭上的感覺,宇文浩成撐着自己坐正,坐在床沿,雙腿放下,打算穿鞋,但會扯到傷口只能作罷。

只是陳知珩并沒有那麽聽話,他只是站在門口,持劍站立,安排人去叫許文鳶。

并沒有間隔太久,許文鳶就出現了,陳知珩還是生氣的模樣站在門口,許文鳶和他就見過一次,還是在崖低的時候,只覺得大概此人常态如此。

她先敲了敲門才開口:“将軍,我能進來嗎?”

“進吧。”宇文浩成回答,中氣還算足。

她推門,又看了一眼陳知珩才進去。

宇文浩成還是坐着,只能說駱叔還是下手太狠了,剜掉了腐肉,完全不管他的死活。

“這幾天過的怎麽樣?”他先開口,順便示意她坐下。

床邊的椅子是空着的,這幾天大概也放過不少東西。

她坐下開口:“還可以,收到了新衣服,也拿到了炭火。”

“這個宅子平時沒人住,大概是陳碳。”

“即便是新碳,大概也只能放着吧,你們好像都沒這個習慣。”她知道面前這個人毫無疑問是主心骨,他受了傷,旁人應該是很難關心到她的。

怕冷,衣服不合适,都是他知道的,也是他安排的。

陳邵青每次都會實話實說,屬實也沒必要瞞着,畢竟萬一是什麽命中注定的緣分,什麽晉王妃的天選之人。

甚至哪怕此人是懷着惡意而來,也有被打動的可能性。

宇文浩成笑笑:“北境的用碳還是很多的,世家總會用的,畢竟暖和一些又沒有壞處。”

“你也是姓陳?”她抓住了世家兩個字,能驅使陳家,應該都是自家人吧。

宇文浩成也是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有自我介紹過,他不可聞地看了一眼陳知珩站的位置:“我可以算是是陳家養大的,但陳家人應該是算不上的。”

“那他們為什麽那麽……”她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種在乎,這種越過家世門楣仍然在乎的情況。

宇文浩成只是笑:“我要是死了,晉王府那邊可能不太好交代。”

“那我怎麽稱呼你?”

“你想如何稱呼我?”

“名字不方便說嗎?”許文鳶不是非要追根究底的,萬一說出口,這個人就是晉王怎麽辦,還是不要問太多的好。

宇文浩成坦然開口:“寧骞。”

“哪兩個字。”她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正常地追問。

他認真觀察了許久,搖搖頭:“開玩笑的,你可以叫我諸衡,諸子百家的諸,平衡的衡。”

“那寧骞是?”

“和我一起來的某一個人,你大概沒印象。”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現在恢複地差不多了,大概人會變少一些,過幾天再啓程。”

“好,那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邵青好像去煮藥了,你去看看他吧,我現在懷疑我今天可能喝不上了。”他是會開玩笑的。

許文鳶聞言就起身準備出去,走了兩步又回來叮囑了:“你還是蓋着被子吧,初秋了,要保重身體。”

“好。”他好像總是帶着笑,往後退,随意的坐在床上,拉過被子蓋上。

見他收拾好,她才離開。

出門的腳步放輕,不太想引人注意,只是看了一眼,又對上陳知珩的眼神,快速移開,免得被劈。

陳知珩進門,甚至門都沒來得及合上。

“陳副将,能不能學學人家,敲敲門?”宇文浩成伸手拿起一件衣服披上。

陳知珩敷衍行禮:“寧骞是前朝太子,是謀反的旗號,你這樣試探我可以理解,諸衡是誰?”

“我啊。”

“我總得知道你的計劃吧,為什麽總有秘密。”

“我沒有計劃,諸衡就是我的名字,我來北境之前一直都是這個名字。”他頓了頓,“這個名字是皇長兄取的字,帝都裏很多人都這樣稱呼過我。”

那個時候還沒有封王,大多數稱呼都是七皇子殿下,皇子之間很少直呼其名,那個時候他也是年幼的皇子,皇後撫養,明天跟着宇文懷瑾和宇文瑜陽。

諸衡,帝都高位臣子都知道的名字,原本稱呼皇子姓名也有避諱,取個小字,方便稱呼。大概也是因為這名字是太子取得,在陛下心裏一度蓋過了真正的名字。

曾經也許是榮耀的,只不過随着宇文懷瑾的離開,一起塵封了。

他離開的并不體面,幾乎到了流放的地步,少年時驚慌失措,到現在竟也能平靜地說出這個名字了。

“從她的反應裏現在至少确定了兩件事情,她不是前朝謀反的判臣,也不是帝都派來監視我的,她有自己的事情,這點無傷大雅。”宇文浩成算是信任她的,從她的反應來看,這兩個名字在他眼裏只是個名字。

陳知珩繼續道:“如果她比将軍小呢,這種前塵往事不知道不也很正常嗎?”

“确實,但帝都裏防着我的人可都是前塵往事的親歷者,如果是奔着我來的,不可能不知道的。”宇文浩成點頭,“知珩,我心裏有數的。”

“将軍确定要直接去都護府嗎?”

稱呼變了,算是勉強接受了這些解釋。

“去吧,從那裏找人快馬加鞭把東西送回帝都,也算是規矩了。”

“那我帶人先去開路,同樣的事情不能再出現了。”他還是敷衍行禮,“外患我來處理,将軍小心點……別死了。”

有的人大概天生對說兩句好話過敏,宇文浩成沒太在意。

除了原本在宅院裏的人,一群人全都收拾好離開,陳知珩幾乎帶走了所有人,剩下的人也是低調跟着,駱叔的藥今天是最後一頓,陳邵青熬完了藥送的主宅之後也離開了。

許文鳶沒有盯着他喝藥,她是不喜歡聞的,從熬藥的時候就覺得難以下咽,宇文浩成覺得好笑,幾乎也是一口悶的。

他吃過的苦,比這個藥苦多了。

他把碗放下,門外的人好像有些什麽小動作,他不想推測。

怎麽說呢,要是她真的提刀過來捅了他,他的第一反應也是問問為什麽,而不是反殺。

他覺得自己有些什麽變化,比如莫名其妙的,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從在那個房間裏看到她的處事不驚之後,就好像有什麽事情發生了變化。

許文鳶推門進來,又退出去:“你想出來走走嗎,屋子裏通風一下。”

“你剛剛來的時候,也沒有這麽難受吧。”他探頭,沒覺得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她打開門,空氣交互,站在門口:“剛剛的話,站在門口更可怕一些。”她模仿了陳知珩的表情,又指了指位置。

宇文浩成站起來,披上大氅,緩慢擡步:“走吧。”

“人都去哪了?”她虛扶着宇文浩成的胳膊,也走得緩慢。

“知珩帶走了。”

“不管你了嗎?”

“對啊,他覺得你想殺我或者晉王殿下,我覺得你不會,談不攏,不歡而散了。”宇文浩成的話半真半假吧。

許文鳶停下,愣在原地。

她第一反應是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想,第二反應是為什麽能如此心平氣和地說出來。

他走了兩步才感覺到她沒跟上來。

宇文浩成還是微笑,轉身站定:“那你呢?”

那你呢?

想殺了我嗎?

或者我們的相遇只是遇到意外,或者是想遇到晉王嗎?

許文鳶懷疑地看了自己渾身上下,她試探開口:“我?”

“我應該沒有這個本事吧。”她倒是能理解自己被懷疑,只是覺得沒什麽線索。

宇文浩成輕輕擺手:“不是身手的問題,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地方。”

“嗯?比如。”她走了兩步又扶上他,“難道你或者晉王殿下會喜歡我這樣的嗎?”

他沒回答,只是笑笑,說不清楚,還是不說了。

府裏突然變得冷清,好像選擇權又到了許文鳶手裏,比如她可以在某一個無人在意的時間離開這裏。

宇文浩成又養傷了幾天,待在房間裏的時間比較多。

他說着出發的話,但也沒有出發的計劃。

許文鳶不知道自己算不上是沒事找事,夜幕降臨,她看着宇文浩成的房間一直亮着。

最終還是敲響了房門。

“諸衡,睡了嗎?”她敲門,沒有回應。

“那我進來可以嗎?”她語音很輕,室內還是沒有回應。

她輕輕推開門,宇文浩成躺在床上,大概是睡着了。

她提着燈籠放在桌子上,吹滅了房間裏的蠟燭,走近他,掖了掖被角。

宇文浩成并沒有她那麽怕冷,只肖片刻就把手腳伸出了被子。

她自幼的習慣還是蓋好被子了,于是又蓋上。

不厭其煩地循環幾次,她側身撐着臉看着宇文浩成,看看人睡着了是什麽表情。

房間沒有燒炭火,即使緊閉着門窗她也很快變冷。

宇文浩成好像沒有行軍之人的基本戒備心,一直沒醒。

大概是鬼使神差,又或者是生存的本能。她手伸進被子裏面,太安靜了,安靜到發生什麽都很正常,什麽也不發生也很正常。

大概是一直沒有反應,她把兩只手都伸進去了,很快暖和。

她倒也不貪心,最後一次蓋好被子就離開了,離開的腳步也很輕。大概也有些心虛的成分,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宇文浩成睜開了眼睛。

他有那麽一瞬間覺得,還不如是來殺我的,只是心跳變得不正常。

許文鳶離開地很快,她覺得他們每一次見面都好像伴随着其他的事情,綁架、跳崖、軍令、取暖,所有加速的心跳好像是可以理解的。

長夜無眠,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都很晚,府院前門停了一輛馬車,家丁收拾了宇文浩成的行李,許文鳶的東西則是由許文鳶自己收拾。

許文鳶本來沒什麽東西的,諸衡給她置辦了很多新的東西,收拾起來也要花些力氣。

宇文浩成不用騎馬,他的衣服也從幹練變得寬松。他到她的院子順手就幫她拿起了一些東西。

許文鳶一把奪過:“你是傷員,不用這樣的。”

“好得差不多了,而且剛受傷的時候我還能抱你游那麽遠……”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只覺得尴尬。

他傷口偏向右邊,左手拿起行李往外走。

許文鳶拿着剩下的行李跟着。

老實說,看到府邸門口的馬車,宇文浩成本意還是沉默的。

四駕的馬車,綢緞和紅木組成的車身,四角懸挂着金色的陳氏族徽,還有金色的鈴铛,香囊也發出陣陣藥香。

掀開門簾,內裏也是墊了好幾層被子,有幾席支撐坐起,也有些吃食。

錦繡華麗,藍色是主色調,顏色不算淺,不愧是陳家。

宇文浩成沉默了好久,駕車的小厮遞了封信給他。

他拆開,是陳知珩的字跡。

将軍:母親的安排,我沒提你還帶了人。

還真是親母子,都太心細了,心細到沒人管一下他的死活嗎?

他把信折起來,塞到懷裏,他示意許文鳶先上車,許文鳶看了一眼,只找了個角落盤腿坐下。

馬車裏很寬敞,宇文浩成自然而然坐到了另一邊。

啓程,金鈴随着馬車的晃動發出聲響,馬車的腳程比較慢。宇文浩成只覺得尴尬,平靜躺下,蓋上被子,閉上雙眼,裝出一副安詳的樣子。

馬車裏沒有燒炭的地方,許文鳶也是蓋着被子,大概是暖和,大概是前一天的沒有睡好,昏昏沉沉躺下。

馬車裏是最近這段時間她待過最舒适的地方,也是難得心安睡下。在許家的時候她都是一個人住,冬天的時候精制碳都是沒有斷過的。

她從來都是喜歡暖暖的,會不自覺地靠近。

不知道過了多久,宇文浩成是感受了了寒氣才醒的。

不是空氣很冷,不是他自己很冷,是懷裏突然變冷的。

他睜開眼,看見許文鳶在自己懷裏,兩個被子本來是并排放着的,她是摸索着進來的。

冷,冷到宇文浩成根本就不理解為什麽會這麽冷。

是和他過去很多年都不一樣的感覺。

他伸手把另一床被子也搭在她身上,在道德和人性直接糾結了一會之後,決定就這樣吧。

他閉眼,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強迫自己接着睡。

之前的很多事情他都能找到理由,但這件事情即便有理由,也不能改變違背禮法的本質。

娶王妃是什麽流程來着,回頭找陳夫人問問吧,她怕冷,是往南遷王府比較方便還是找三皇兄要貢品銀絲碳比較容易……

這想的有點不多了,她家裏人怎麽樣啊?來投奔會不會不方便,到時候怎麽才能看起來不像是仗勢欺人?

人睡不着就是容易胡思亂想,他是皺着眉頭睡着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娶妻,蓋頭掀開,是懷裏人的模樣。

許文鳶睡的很好,她一向覺得自己睡姿也還好吧,還沒睜眼只覺得很暖和,在被子裏蹭了蹭。

宇文浩成也醒了,夢裏的故事太豐富了,豐富到他也說不清楚算是美夢還是噩夢。

“還冷嗎?”他是昏昏沉沉的,只是下意識抱緊了她。

大概是聲音離的太近了,許文鳶一下子就清醒了。

安心,但惶恐。

沉默蔓延,宇文浩成只當是睡得不安分,繼續睡着。

她等了很久,大概是等着宇文浩成再次睡着,不敢動。

“将軍,陳府到了。”小厮的話在馬車外響起。

許文鳶趁他沒反應過來,連忙掙紮開,先一步走出馬車。

這裏也不是陳府主宅,陳之敬将軍和陳夫人在門口等着,見下來的是個女子只是默契對視,沒說話。

陳知珩和陳邵青站在後面,只覺得意料之中,又好像有些意料之外。

宇文浩成揉了揉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清醒,走出來。

陳之敬打算行禮,宇文浩成輕輕搖頭,沒說話。

行禮被打斷。

許文鳶假裝很忙,宇文浩成把披風披在她身上,順便把帽子戴上,推着她往前走:“師娘,麻煩帶她去梳洗一下吧。”

陳夫人葉雨川牽起她的手,帶她去後院。

陳之敬看她們走遠才開口:“殿下,怎麽會受傷呢?”

“不知道,命中注定吧。”他莫名高興,進府的腳步頗有些蹦蹦跳跳的意味。

陳知珩癟嘴,實在是沒眼看。

陳之敬和陳邵青面面相觑,不明白受傷有什麽好命中注定的。

到了陳府,有了女眷,許文鳶被打扮起來也是突然變得明亮了很多。

雖然原本她也是溫和明亮的。

葉雨川捧着她的臉笑:“他們都說北境寒冷,養不了太嬌貴的花,我看倒是不一定。”

“夫人說笑了。”

“他說你怕冷,北元郡的碳雖然比不上銀絲碳,但也是上品,安心住着吧。”她想了想,還是自我介紹了一下,“你也不用怕,我家那個就是陳之敬,若是投奔親人不順利,盡管來找我們。”

“威北侯陳大人?”許文鳶的笑容在心裏已經凝固了。

見到了陳之敬,幾乎離晉王也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她與晉王不是完全不認識的,先太子殿下亂點鴛鴦譜的時候,指的就是他們兩個。

晉王治下,回頭發現她是許家女,說出去怎麽都不好收場。

葉雨川只覺得她被陳之敬的名字吓到了,拍拍她:“是啊,知珩和邵青是我的兒子,他們沒有自我介紹過嗎?”

“那諸衡是……”

“諸衡?”她沒想到是這個名字,大概也是善意的謊言,又或許是稱呼小字以示親密,“他叫我們師傅師娘,跟着陳家一起習武過,自然也是我陳家的一份子。”

陳家,晉王,宇文浩成。

許家和北境有了聯系,不用想都知道後果是什麽,最好的結果就是急召回京,幽禁致死。

指的是許家,是陳家,還有晉王殿下。

她得走了。

南北兵權聯合,父兄們多年規避的結果,怎麽能由她來打破。

一朝越矩,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已經到了州府郡,她得離開了。

除了嘉臨郡的第一封信,她已經一個月沒有寫過了,如今也需要快馬加鞭給家裏傳消息了。

她不能耽誤了。

一點也不能耽誤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