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暗室
暗室
“老爺,許家閉門不見客,今日還要去嗎?”說話的人是秦文正的仆從孫源。
秦文正坐在馬車裏:“今日就算了,回府吧。”
孫源壓低聲音:“人已經聯系上了。”
“好。”
尚書府不算大,這還是秦文正成親的時候定下的宅子。
姚家選的宅子,許家出的錢,他在帝都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家。
“老爺,這次,帝都的朝局會發生變化嗎?”孫源有疑問。
“眼下陛下也沒做什麽。”秦文正不覺得,“停職和革職不一樣,只要他們不是搖旗吶喊的人,許家的地位不會變的。”
“陛下真的毫不在意嗎?”
“他在乎的不是這個,更何況……”他噤聲的突然。
不想往下講。
更何況什麽,更何況許家女還在宮裏嗎?
“這不一定是個機會,先按兵不動吧。”他揮手,“今夜無事,就不用打擾我了。”
“是。”
秦文正走向書房,關上門,插上門銷,把自己關起來。
Advertisement
書房裏的東西不多,和大多數文官的書房一樣,放着典籍,沒寫完的奏章,還有各類公文。
書架上有些空位放着瓷器,是裝飾,也是皇帝的恩賜。
他穿過兩層書架,停在牆邊,牆上挂着一副宴樂圖。
他掀開畫,轉動畫後牆上的圓形裝飾物,地面露出一個地道。
他走下去,按動其他的按鈕,書房的地面又恢複原狀。
地下很黑,他點亮了一盞燈,機關相連,一共點亮了二十六盞燈。
地下突然變亮,視線一瞬間的難以适應,再次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全都是人像畫。
畫裏只有一個人。
都是許文鳶。
這是他喜歡的地方,也是最讓他感到心安的地方。
書房裏除了畫,還有一桌一椅,筆墨紙硯。
他其實很少畫人像畫,只畫過這一個人。
他畫許文鳶,比王家那些人畫的還要好,他畫過她低頭含笑腳步蹁跹,好像下一個瞬間就會從畫裏走出來。
他曾經離她非常近,她也曾經真真切切地朝他走過幾步,只是後來,終究還是越走越遠了。
或者說,她只是短暫地朝着他的方向看過,從未朝他走過。
他坐下,桌子的正對面是一副巨大的畫像,他畫了六個月才畫完的。
那是十四歲的許文鳶,最陽光明媚的許文鳶。
只不過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對所有的一切都充滿好奇,眼裏并沒有對情愛的貪戀。
等到她有少女心事的年紀了,她又遇到了新的人。這個人出現的突然,牽扯的複雜。
他提筆,先畫輪廓,再畫華服,最後畫眉眼。
其實許青玄沒有罵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從許文鳶離開帝都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就是懷着異樣的心思,他想娶許文鳶。
如果光明正大的手段他永遠配不上她。
那麽花點手段又怎麽了?
他看着她長大,看着她出游,看着她遇到宇文浩成,看着她回家,又看着她入宮。
她很好,既然怎麽好,為什麽不能愛他呢?
為什麽一定是宇文浩成呢?
為什麽兜兜轉轉,還是他?
情緒上頭,筆速加快,筆下的人很快完成。
少女穿着紅色的披風站在雪地裏,眼神裏滿是期待和愛,只是眼神裏看着的不是他,從來不是他。
他甩袖,帶起紙張,鎮尺摔在地上,他恢複了理智。
跌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
到底是為什麽呢?
她就只能嫁給皇族嗎?只要是皇族,宇文懷瑾可以,宇文信可以,宇文浩成可以,誰都可以嗎?
他紅了眼,不是委屈,是殺氣。
她不是宇文氏的私有物,難道要在宇文氏裏不斷傳承嗎?
……
暗室裏的鈴铛打亂了他的思考,有人來了,需要他出去。
他拍了拍衣袖,起身走出去,插銷打開,他開門準備出去,剛擡頭,甚至後退了一步。
“姚……”他不該直呼姓名,但确實需要斟酌稱呼。
他向來擅長壓抑情緒,幾個呼吸間就恢複如常。
姚逸書笑了兩聲:“小秦,好久不見了啊,深夜來訪叨擾了。”
天确實已經很黑了,夜間會管的較嚴,但也不是完全不允許外出。
“姚老客氣了,進來坐吧。”秦文正側身,讓出位置。
姚逸書還是笑,走進去看了一眼布置:“你一直沒再娶嗎?”
“姚老取笑晚輩了。”
“沒有取笑,要是淑慧還在,你們的孩子也不小了吧。”他大概是感慨,突如其來的感慨,于是就決定來了。
秦文正陪着笑:“也許吧。”
“像你這樣的青年才俊,提親的人居然沒有踏破門檻嗎?小許……也不小了,許相沒有給你再安排親事嗎?”姚逸書是奔着八卦來的。
秦文正搖頭:“老師自家的事情都忙不過來……”
“他家的事情,還是青玄忙的多吧,從勤亦的葬禮開始,就是青玄操心多,他這個孩子啊面冷心熱,其實……”他說了兩句,又轉移話題,“你瞧老夫,年紀大了,總愛多說。”
“姚老說的也沒錯,青玄家裏的頂梁柱……”
“老夫可不是來找你誇青玄的。”他正色,“老夫此番回帝都帶了個小孩回來,我沒住姚家,帶着總不太方便,原本是想送到你這的。”
“我這?”
“現在看來你府裏也沒有女眷,怕是不太方便啊。”他嘆了口氣,“送去姚府又實在是怕侄媳看着小女孩,不免傷心難過。”
“老師家裏也不太方便,不如晚輩去和鐘大人商量一番吧,他家有未出嫁的女兒。”
“他家也有未娶妻的兒子,總不好叫人說鐘家和姚家在國喪期結親吧。”他還是嘆氣,“一時興起就來了,你也別放在心上。”
“那你之後也不打算再娶嗎?”姚老說話直接,沒有彎彎繞繞。
秦文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笑笑:“看緣分吧。”
“家裏還是有個人好啊,你忙到這半夜,也沒個人提醒你天晚了。”
“習慣了,也就沒關系了。”
姚逸書打量他,三十幾歲了,未曾留過胡子,即便身居高位,事務繁忙,看起來也很年輕。
完全看不出來,是這個年紀。
他打量,看着他的衣擺有被濺上的墨跡,只是環顧書房,簡潔的書桌,看不出來有什麽東西潑灑的痕跡。
要不是已經收拾了,要不就是這房間有別樣的設計。
“小秦,這習慣不好,你還年輕……”
“姚老要住下嗎?我讓孫源先收拾房間。”
“年輕人啊,總是不愛聽唠叨。”姚老起身,“今天能遇到你,我還是很高興的,走了。”
“我送您。”他起身。
“你還是休息吧,別忙太晚。”姚逸書把他摁坐下。
他走到庭中,月亮是新月,不圓也亮。
這尚書府,秘密很多啊。
送走了姚逸書,他又重新落鎖回到暗室,看見地上的一片狼藉,才把視線放到了自己的衣擺上,他不确定姚逸書發現了沒有。
上次這樣懷疑還是姚淑慧在的時候。
他不想娶妻,只是沒有不娶資格,姚家又出現的合适,就娶了。
結發夫妻,琴瑟和鳴。
他演的很好,好到姚淑慧一直是這樣以為的。一直以為他是愛她的,所以沒有孩子也沒關系,嬌縱任性也沒關系。
他從來沒說過一句不好,沒發過一次脾氣。
她沒有孩子要照顧,也沒有公婆要伺候。
大概就是不在乎,又演出了事事以她為先的樣子,讓她實在是覺得自己做的不好,甚至還問過許文鳶的意見,要不要給秦文正納妾。
許文鳶說,兩個人的感情應該靠兩個人解決,而不是納妾解決。
許文鳶還說,她知道男人很難鐘情于一個人,她自然也是希望對方不會納妾,只選擇一個人。如果實在是有一天變心了,也沒有辦法,她就只能假裝大度。
雖然她不喜歡假裝。
她說了很多對理想感情的渴望,希望未來的丈夫能像她父親一樣,只有一個妻子,沒有姬妾。
只是希望,不是強求。
要是做王妃,是很難做到的。
女子們的私房話,他原本只是聽着,卻走了出去。
他說,我不會納妾的。
他是對着許文鳶說的,聽進去的人卻是姚淑慧。
這也是一段佳話,都知道他們感情好。
直到有一天,姚淑慧替他整理了書房,走進了這間暗室,他們之間的謊言才被戳穿,甚至被完全擊碎。
不知道她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在點亮燈火這個沒有離開的。
她走進來,做到他的位置上,看着他精心完成的畫作,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硯臺摔到地上,墨汁濺起,染黑了靠下的幾幅畫。
姚淑慧的第一反應是,毀壞了丈夫心愛的作品,第二反應就是跌倒在地,嘲笑自己。
秦文正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出去了,只不過沒有複原機關。
姚淑慧還是笑着的,只是眼裏滿是悲傷:“妾替夫君收拾了書房,不小心弄髒了幾幅畫作,夫君看看吧。”
他擺手:“不要緊,你有傷到嗎?”
“機關密室裏的畫也不要緊嗎?”她的語氣是平靜地悲傷。
秦文正一下子明了,直接朝書房抛棄,把她留在原地。
原來不是不會生氣,原來他的在乎是這樣的。
她是被姚家教養的女兒,大吵大鬧不是她的做派。即便已經失望心碎,她也想體面收場,畢竟她的感情都是真的。
作為當家主母,她原本就是要為丈夫管理後宅的,早已預料到有一天,丈夫會變心,會對其他的女子感興趣。
只是畫室裏的那個人,不可能和她共事一夫的。
她只是緩步往外走,秦文正演了那麽多年,突然不演了,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知道什麽才是真的,什麽才是假的。
只是在想,今日要是不說出來,是不是兩個人就能這樣假裝平靜,稀裏糊塗地過一輩子。
在書房為國事煩擾,半夜驚醒時去書房獨居的時候,他都依靠着對另一個人的愛度日嗎?
“站住!”
她渾渾噩噩地往門外走,直到秦文正的聲音叫停了她。
“你要去哪?”
“回家。”她開口,她好累啊,她是父親唯一的女兒,家才是她最大的倚仗。
“你要把今天的所見所聞告訴姚家人嗎?”秦文正快步走到她面前。
姚淑慧還來不及說話,就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她就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和意識了。
她想掙紮,想脫離秦文正,卻變成了持刀傷人的怪物,無法回家。
等到能回家的時候,她已經無法人言了。
那段時間秦文正幾乎是每天都在,他看着她痛苦,看着她失智,看着她恨不得剜心活剮了他,卻又什麽都說不出口。
他的“妻子”受盡折磨,他是始作俑者,也是“受害人”。
兵行險招,雖沒什麽人性,但有用,成為了尚書,也算頗有收獲。
不過,這是他能走到的最高位了。
宇文浩成當了皇帝,而且丞相也不可能都從禦禮司出來,他的仕途,已經到頂了。
再走,只能走上那個位置了。
暗室就像他自己,看起來陽光明媚,毫不遮掩,實際上不許人靠近,窺探者死。
這不是他該有的人生,是時候做出些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