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重啓
重啓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刑獄司尚書秦闊牽涉謀逆,即日起搜府閉宅,停職停奉,直至查明此事,欽此。”禦禮司秦文正親自來宣旨,身後跟着的是淩川帶着的禦林軍。
沒幾天,這帝都就進入的新局面。
鐘量紀暫代刑獄司尚書一職,以失職的由頭革職淩崇,新的禁軍統領和副統領分別是趙家和宋家的人。
考慮到國朝穩固,阜南軍将軍副将還是方陸,其他的武将也是論功高升。阜南将軍也定下了,呂昂,屢有功勞,僅次于許青玄的将軍。
太學随着玉獅姚的加入,很快确立了新的教學班底,宇文錦彥是最快到帝都的。
紀王宇文向遠雖然是陛下手足,但也被傳召回來了,齊王婚配早,已有世子,宇文嘉恒雖然年幼,但也送到了帝都。
夙王宇文臨澤不是年幼的親王,只有女兒和幼子,往國庫送了一筆可觀的錢財,算是花錢消災了。夙王的志向從來不在政治,帝王需要財庫,他喜歡掙錢,一舉兩得而已。
韓王接受了傳召,但是另外遞了奏折上來,會推遲一段時間回來。
宇文浩成到底還是年輕,休養了半個月就差不多了。
宇文瑜陽還是代政,一國兩帝,這個天下最終還是要奉他為正統的。
宇文浩成很閑,閑來練武,閑來召見顧承簡,閑來走到了東宮門口。
“陛下,養傷既然好了,就該參與國事了,親王代政只是事急從權,臣民百姓還在為陛下擔憂,陛下未免太兒戲了些。”
顧承簡說得直接,他是文官,谏言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宇文浩成點頭:“幾位世子都到了嗎?”
“都到了”他點頭,“陛下今日召臣前來,是有其他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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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室子裏面,有你比較看好的嗎?”宇文浩成微笑,“作為顧家的人。”
“臣嗎?”顧承簡是困惑的。
宇文浩成還是笑:“你今年才十四歲,宗室子裏最大的,也才八歲,紀王也就十六不到,将來你這樣的年輕臣子陪伴新帝的時間,肯定比現在的其他臣子要多。”
“陛下也還很年輕,最優先的自然還是陛下的子嗣。”顧承簡有基本的考量。
宇文浩成看着東宮的大門:“你覺得東宮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儲君居所,僅次于養心殿,是未來的權利所在。”
“對……也不對。”宇文浩成嘆了口氣,“你認為,自古以來的權利争鬥,難道僅僅只是為了儲君的位置嗎?”
“當然不是。”他問了,也是他自己解答,“歷來備受猜忌,慘淡收場的太子也不是沒有過,不是每個儲君都是皇長兄,在真正坐到朕這個位置之前,距離權力都是有距離的。這裏,其實是權力鬥争最危險的地方。”
“如陛下所言,如今的帝都危機四伏,陛下的安危也受到威脅,選擇新的儲君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權利固然會交替,但也無法保證完全,如果落入有心之人手中,對國朝才是大不利。”顧承簡能窺見聖意。
但他不能輕易地接受這件事情。
一個年輕氣盛的皇帝,不應該總是為自己的後事做打算。
他好像已經預見自己的結局,又好像是刻意逗弄,讓帝都的危機變得更複雜。
宇文浩成還是笑:“你說得對,确實威脅到了朕,只是針對朕,又不是其他人,這不是好事嗎?”
“臣也聽聞姚老所言,無論現在的陛下是誰,都會有這場危機,這與陛下本身并無關聯,陛下無須妄自菲薄。”顧承簡只當是心事重重的皇帝,需要适當的開解。
宇文浩成困惑一瞬間:“妄自菲薄?”
這個詞,不适合用在他身上。
宇文浩成其實和顧承簡最近相處不算少,這個小孩還是有點意思的。
他年幼,官位不高,但從不自稱微臣。這源于他對自身家世和才學的自信,他不會永遠是這個位置,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夠能走到官場的最高位。
“開門吧。”宇文浩成下令。
趙旭帶着人推開了東宮的大門。
東宮還是幹淨肅穆的,這麽多年,也一直有人從偏門進去打掃。這很規矩,但也是丢東西的契機。
東宮裏的陳設沒有改變,走進來兩步,似乎就回到了從前。
那個時候所有的皇子裏,只有一個明黃色的,東宮從來都是熱鬧的。
他走進去,趙旭低頭站在門口,顧承簡跟着,不遠不近。
“讓禦禮司拟旨吧,封宇文懷瑾為親王,封號臨瑾,改立新牌位吧。”他的語氣平和,“帝都官員,二十歲以下的一同入太學,請顧嚴擎與姚逸書一同教學評價紀王與世子們。”
“是。”顧承簡點頭行禮。
宇文浩成轉身看他:“不是讓你拟旨,找你來是別的事情,三日後入學考核,你要去出第一題。”
“臣嗎?”
“是。”他再次強調确認,似笑非笑的語氣,在顏色暗淡的東宮,總是透露着詭異。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太學入學日開始。
宇文向遠作為親王坐在最前面,他來的早,有自己的圖紙研究工作。
顧承簡和姚信沅都來了。還有其他幾位,臣子加起來也就才六個,都是大世家的子弟。
姚信沅按了按脖子,側身看顧承簡:“刑獄司太忙了,現在突然出來了,不知道會不會輕松一點。”
“不會。”顧承簡言簡意赅。
姚信沅覺得自己還真是命運坎坷,刑獄先是查親王,又是私下的內部自查,現在查了一半,又被抓過來上課。
沒想到寒窗苦讀多年,現在又開始讀書了。
這都是有可能坐上那個位置的。成功了是新帝,失敗了是謀反者,甚至這其中可能已經有了這兩種人。
此前書讀不好,僅僅只是做不了官;現在書讀不好,會死。
主教的老師,一個姓顧,一個姓姚。他們有是同一批學子,自然而然抱團了。
“承簡,只有咱們兩個相依為命了嗎?”姚信沅行禮,給老師,給世子,給親王,然後坐到最後一排,“靠你了。”
顧承簡搖頭:“靠不了。”
姚信沅其實只是玩笑話,都是讀書人,陪小孩讀書,難道還真能作弊啊?只是被拒絕的幹脆,總有些紮心。
姚逸書坐在老師的位置上:“小顧大人,上來吧。”
顧承簡起身,行禮,走到最前面。
姚逸書起身,把位置讓給他:“坐吧。”
他沒坐,先站着:“臣領陛下命,今日入學,為諸位出入學第一題。”
他停頓,下座沉默,姚信沅理解,怪不得說靠不了。
顧承簡神色嚴肅,繼續道:“為君者有自己的治國策略,眼下國朝不安,請諸位答,為臣者官至三司尚書卻刺殺皇帝,如何論處;縱觀陛下登基以來諸事,請諸位答,應當如何處置寧親王。”
姚信沅原本在手上轉來轉去的筆,應聲掉到桌子上,沒有沾上墨水,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
這不是他預料中的國策教學,這完全是找死啊。
“三司官員請将題中尚書置換為本司尚書,推演即可。”顧承簡加了一句,“本次答卷會由陛下親自批閱,不會有陛下之外的人查看答卷,請諸位放心作答,兩個時辰後,諸位才會開始自己的太學第一課。”
姚信沅還是有着豐富的心理活動,生殺予奪的權力,本就在陛下手中,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保密,只有真正意義上的找死。
他行禮:“姚老先行歇息吧,後面的事将由晚輩代理。”
姚逸書點頭:“陛下特命你來出第一題,沒有讓你答卷嗎?”
“有的,前幾日已經答過了,在東宮。”顧承簡說得簡單。
姚逸書繼續問:“陛下決心重啓東宮了?”
“陛下言,東宮是權利的起點,而非終點,既然無論如何都會有終點,早開起點也沒什麽不好的。”他沒有控制音量,也沒瞞着。
姚逸書沒點頭,也沒搖頭,不置可否。
宇文向遠先答——臣弟不知,無話可說。
顧承簡看見了,沒說什麽。
接下來漫長的時間,宇文向遠停上了手裏的動作。
春日裏,太學的花開了很多,他只是看着,不說話。
他原本就不是話多的人,帝都确實有自己的風景,只是太學裏的人,他們想看到的,不是這種風景。
他和其他的皇兄都不一樣。他對太大的幾個兄長沒什麽印象,也沒見過溫和良善的父皇。他沒有得到什麽優待,很清楚凡事都要靠自己争取。
但有一件事情他還是很清楚,在越權站在他人的角度考慮問題之前,還是先站在自己的角度吧。
今天坐在這裏的宇文氏,要寫着,如何讓一個皇兄殺了另一個皇兄,或者讓一個叔叔殺了自己的父親或者叔叔。臣子要殺上官,皇族要殺皇族。
年紀不是接口,野心才是理由。
他神色凝重,只是側着頭,看着院子裏的花。
兩個時辰過的很快,也很慢,漫長地似乎度過了一生。香燃盡,顧承簡起身:“請各位卷起答卷,蓋上封箋,交給我。”
宇文向遠起身,卷起紙卷:“你看見了,也就不用封上了。”
“王爺是親王,至于理由能被陛下接受即可,臣的意見不重要。”他起身行禮。
宇文向遠沉默半晌道:“本王想知道你的谏言。”
其實他們心裏都很清楚,如果不是陛下而是其他任何人,現在禦禮司已經在辦新的國喪大禮了。除了宇文浩成,其他皇子連一場刺殺都撐不過。
亂臣賊子将會迎來最好的機會,他們還能在這心平氣和地選拔宗室子嗎?
“陛下問了臣今天的考題,臣答了,就這樣。”顧承簡還是說的簡單 。
宇文向遠沒打算放棄,只追問:“你的答案是什麽?”
“沒什麽。”他沒有回答。
宇文向遠還是看着他,不動。
他們兩個對視,情緒平靜。
顧承簡開口:“自古以來,所有的事情都是循序漸進的過程,陛下只走了第一步而已。”
他最終還是說了些什麽。又好像沒有說什麽。
卷子收完,放到箱子裏,扣上機關扣。
中場休息,課業馬上就要開始了。
姚逸書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站在遠處看着姚信沅伸懶腰:“覺得怎麽樣?”
姚信沅很快起身,失去平衡靠在牆上:“伯爺爺好。”
“在太學,還是叫我夫子吧。”
“夫子。”他站穩,行師禮。
姚逸書道:“這次答題,有什麽感覺?”
他說不清楚,但又很快找到了形容詞。
“慶幸吧。”他還是輕松的語氣,“慶幸祖祖輩輩在大周還有點功勞,至少不會死。”
這句話,倒是得到了其他四個臣子的認可。
“你覺得……”姚逸書是試探,“陛下會生氣嗎?”
姚信沅挑眉:“這事只有天知道,夫子就別問我了。”
下午的課程正式開始,考慮到年紀不同,介紹的內容大多是大周的歷史故事,功績人物。而顧承簡請假,進宮面聖。
東宮裏那天,宇文浩成随意拂去院裏石凳上的灰塵坐下:“有人要殺朕,這個人是你的尚書秦文正,你覺得朕應該怎麽做?”
問題來得突然,也足夠尖銳,顧承簡沒有猶豫太久:“陛下既然已經有了證據,依照國法處置即可。”
“問題是,沒有證據。”他單胳膊肘撐在桌子上,“證據指向了另一個尚書。”
“陛下為什麽不懷疑證據指向的這位尚書大人嗎?”顧承簡反問。
“承簡覺得朕為什麽不懷疑呢?”宇文浩成笑,“随便聊聊而已。”
“臣覺得,大概另一位尚書是陛下所信賴的人。”這話算是中肯,但絕對不是宇文浩成要的答案。
“不外乎是兩種原因,一種是朕信任他絕不會背叛,還有另一種,承簡覺得是什麽?”這算是引導了。
他一定要讓顧承簡說些什麽。
“臣覺得……”他停頓,不是什麽特別的戰術,是真的停頓了。
陛下說出口的原因,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原因。
“不是信任,就是不在意了。”他确實是有答案的。
背叛也好,不背叛也罷,是尚書也好,不是尚書也罷。
這個人不具備帶來腥風血雨的能力,只是恰好出現,順便也能作為誘餌而已。
有時候肅清是可以解決問題的,既然選不了這個方向,那就只能讓人自掘墳墓了。
他繼續道:“陛下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絕,在允許的範圍裏,讓事情不斷擴大,當無法收場的時候,自然能達成最終的局面。”
宇文浩成笑了笑:“當日朝會你也在,你覺得鐘大人和淩統領的話,誰的更有道理。”
是對寧王的處分,有異議。
“都有道理,也都沒道理。”他回答,“眼下就是如此局面,沒有證據證明有罪,也沒有證據證明無罪。無罪者無需自證,有罪者需要證據。”
“天底下沒有真正悄無聲息,凡事也總有目的,陛下以天子的權利布局,有效,但也充滿風險。”他還是回歸到了他的本意。
他不反對高風險高回報的選擇,事急從權,本就如此,采用最有效的方法才重要。
以選拔宗室子的形式軟禁皇族,如果幕後之人不是皇族,也能有效地保證國家傳承。
不過,這件事情能作為良策的前提條件是——
眼前這位陛下,是毫無私欲的皇帝。或者此事背後,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宇文浩成沒點頭:“你答的沒什麽問題,但也避開了回答,做帝都的臣子,僅僅揣測上意是不夠的。這兩個問題,過兩天也問問其他人吧,答卷收起來給朕看看就行。”
“臣領命。”
“你也可以再想想答案,和太學的其他人多相處相處,你會成長的。”
“是。”
他沒有看其他人的答案,其實也能想到,寧王世子宇文秉旭太小了,入學只是幌子。桓王世子大概是懷柔的想法,他自己本身也是懷柔政策的獲益者。
齊王世子宇文嘉恒不是政治場上多麽得意的人物,多半中庸,酌情處理。
其他的臣子大概率是名列法條,論法論罪。他們不是皇室,得讓自己的言論有理有據,而不是有朝一日成為摧毀自己家業理由。
眼下帝都就這麽兩件事情在風口浪尖上,陛下不問,他們也會有自己的想法。
略有不同的就是紀王宇文向遠,他不是年幼的皇子,他已經有了自己的人生體驗,也有自己待人接物的法則。
至于他顧承簡自己,的的确确走到了風口浪尖。
顧家,最近這幾十年,一直在風口浪尖。
他的思慮沒有維持太久,太學離皇宮太近了。
陛下已經回到了養心殿處理政務,趙旭通傳。
他走進去,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不一樣的地方,叩拜:“臣參見陛下,陽陵王殿下。”
“起來吧”宇文浩成合上手裏的奏折,“忙完了?”
“陛下考題臣已經考核結束。”
“紀王答了多少?”
“一句。”他如實回答。
宇文浩成扶額:“行吧,這次的年齡差距太大了,姚老和顧老也難以抉擇教學內容吧。”
“姚老主講,大周功績人物。”他答。
宇文浩成點頭:“王兄怎麽看?”
“他們不适合一起上課”他不認可,“錦彥想參軍,就該開始武學的課程;秉旭才兩歲,應該循序漸進,正常開蒙;嘉恒的年紀相比之下是最适合姚老和顧老教學。至于向恒,陛下不是有別的事情要做嗎?”
“需要這麽早嗎?”
“現在不開始,等到荷花開了,就來不及了。”
他們兩個有一句每一句地說着。
顧承簡不解,但不問。他的第一反應是沒錯的,陛下不是真的需要什麽建議,他原本就有自己的計劃。
“來都來了,感受幾天太學的氛圍吧。”宇文浩成點頭,“不阻止任何主動的求學,飲食起居事宜娘娘就要麻煩娘娘操心了,王兄覺得世子們住在宮裏怎麽樣?”
“方便嗎?”
“這宮裏就娘娘一個人,本來也挺無聊的,多兩個人說不定還能熱鬧起來。”他自說自話,“錦彥還想參軍啊?那把許青玄召進宮住段時間吧,他也是少年将軍,應該有些自己的法子。”
“陛下下定主意就好。”
一句一句搭話,宇文浩成看向顧承簡:“承簡呢?想去太學聽課嗎?”
“臣聽陛下差遣。”
他是臣子,但又總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地方。陛下似乎把他當成了晚輩,很多話的語氣都不像是君臣之間。
陽陵王這樣對他是可以理解的,陛下的态度,他們兩個的關系,真就那麽好嗎?
“那就去聽聽吧,雖然還是顧氏主講,但畢竟不是顧氏的學堂。”他揮手,示意他退下。
他行禮,退出禦書房。
宇文浩成看了一眼宇文瑜陽:“東宮确實丢了些東西。”
“玺?”
“有幾個像是皇兄自己的私藏,不是禦賜的物件,大概是被偷了換錢。”宮裏的東西拿出去賣了,不出三天所有的經手人都會被查出來。
偷竊是大罪,宇文浩成沒打算追究。更何況,十五年了,誰還知道東宮裏原本有哪些東西。
宗室子還沒選出來就開啓東宮,确實是太早了。只是他得進去看看,光明正大地進去看看。
打掃,收拾,懷念,又一個新的開始。
陳設還是沒動,他在想,他是應該燒香問問皇兄,什麽日子比較适合收拾,還是和父皇吵一架,違背自己的誓言開始抹去皇長兄的痕跡。
他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即便是他從頭到尾的操作,最後他又不是太子,這算什麽搶呢?
“在想什麽?”宇文瑜陽看他又走神,喊了他兩聲。
他回神:“沒想什麽,就是想起來了朕的承諾。”
“承諾什麽?”
“承諾永遠不争搶皇長兄的東西。”
“父皇真是糊塗了,他連命都沒了,還在乎是不是太子嗎?你記住,宇文懷瑾只有不想要的,沒有需要搶的。你們都不是君子,承諾不過是一句空話而已。”他撐着自己站起來。
宇文浩成還是坐着:“朕看皇兄的腿,還是能走的,不考慮多鍛煉鍛煉嗎?”
“比起能不能站着使用權力,我更在乎有沒有權力。”他無法接受一絲一毫的失敗。他的自尊和自信都不允許他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