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如夢
如夢
“王兄,你是否已經知道歸元十九年的真相了?”他是擅長突然發問的,他想看看第一反應。
宇文瑜陽臉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什麽真相?”
這話有歧義,好像宇文浩成對真相非常了解。
“沒什麽,只是覺得許青玄回來之後,你們就見過一次,這不太像你。”他的後半句話很輕。
宇文瑜陽沒什麽情緒上的變化,只是反問:“我是不是特別像瘋子?”
“我并沒有知道全部的真相,他也始終閉口不談,我只是……”他是突然沉默的。
他還是想知道真相的,只不過那些蛛絲馬跡裏,他已然預見了最後的結果。
真相是血淋淋的,也許比歸元十九年本身還要讓人痛苦。
他沉默了,甚至下意識選擇了隐瞞。歸根到底,這是他自己的執念,和現在的所有人都沒有關系。
當所有人都在往前走的時候,他突然就能理解許青玄的沉默,于是自己也是沉默。
“朕知道了。”宇文浩成不再問了。
只是能在父皇手裏換來後位的秘密,許青玄到底知道什麽?
休沐在家的許青玄打了好幾個噴嚏,許中源看了他好幾眼:“春日裏怎麽還病了?”
“比起生病,我還是覺得有人在背後議論我居多。”許青玄眉頭緊鎖。
許中源搖頭:“無人背後不議論,只要你問心無愧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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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心自然是有愧的。”許青玄撥弄手裏的茶杯,“東宮重開了,慢慢的,将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的痕跡。”
“姚老的慣例,會講過往人物,說不定以後都會講他的。”許中源還沒打聽太學的事情,他畢竟有遠離朝堂的想法。
許青玄搖頭:“顧老在,姚老不會講的,所以顧老也不會講。”
“你怎麽知道?”
“顧老不講家學,姚老對他的認可并沒有那麽高,不管誰開頭了,這都是他們兩個的辯論了。”他頓了頓,“陛下也知道這件事情,陽陵王和顧承簡都在其中,這種争議性遠大于功績的人物,往往是不會成為教學範例的。”
“其實也不僅如此吧。”
“父親也看出來了?”許青玄繼續道,“王朝有好的太子是好事,但不可能永遠就活在回憶裏,陛下受到臨瑾王那麽多照顧,現在卻成了抹殺他的主導者,估計也不想多提。”
“他一向寬和,會理解的。”
“寬和?父親大概不知道吧,他和姚老的沖突,大哥不知道從中調和了多少了,要說寬和,怎麽也不是他吧。”許青玄和姚老莫名的契合,大概是他們的某些觀點不謀而合。
許中源只是微微搖頭。
許青玄趴在書房的桌子上,許中源也懶得管教,這麽大的孩子了,在家裏自由一些總是沒什麽的。
大概是太惬意了,沒多久就睡着了,春日裏陽光也很好。
陛下的刺殺事件草草結束了,對外的說法是逆賊已全部伏誅。陛下雖然修養了一段時間,但很快開始理政,這件事情也就被帝都太學的熱鬧蓋過去了。
站在不同的視角,所關注的事情本就不一樣,說句很大逆不道的話,就算換了皇帝,日子該過還是要過的。
許青玄莫名其妙開始了武師的工作,說是老師,更像是宇文錦彥的貼身護衛。而他沒拒絕,是因為教學所用的演武場在宮裏,他可以比較自由地出入皇宮。
大概是皇宮裏,宇文浩成也經常來指導。宇文向遠也常常在宮裏,陛下給他安排了新的工作,拿着圖紙在禦花園,和吏民司、內廷司一起在禦花園亭橋,說是北方特色,陛下喜歡。
許文鳶恢複地不算太慢,宮務突然多了起來,也有些事情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了,一切好像回到了宇文浩成剛回帝都的時候那樣,不管能不能見到她,每日清晨來請安一次。
許青玄多在宮裏,宇文曦月也常常進宮,她從前是來去自由,如今也沒什麽分別。
姚老和顧老輪流彙報宗室子的學習情況,一旬一次。
六月荷花如期開放,新的廊亭也已經竣工,宇文浩成下旨開了賞花宴,請帝都四品以上的官員攜子女參加。
儀式還是從簡的,沒有歌舞,是清宴。賞花、交談、作詩、宴席上也都是荷花做的。上午還是國事,男女分席,下午才是賞花。
女眷們都在長春宮,陪着太後娘娘。
午宴前,陛下需要更衣,臣子們也就退下了。他們到禦花園坐下,等着陛下來。
姚老和許青玄站在一起,宇文瑜陽也走過去:“姚老。”
“王爺。”姚逸書行禮,“王爺怎麽突然對這些活動感興趣了?”
“陛下的旨意,總還是要來的,和這些事情本身沒什麽關系。”宇文瑜陽接了話,姚老還是傳統的家長觀念,這暗示簡直不能更明顯了。
他轉移話題:“聽說,姚老也帶了個女孩來了,此前未聽聞姚老有婚配,這位姑娘是?”
“那是老夫學生的孩子,她父母去得早,就由老夫代行父母職責了。”他簡單介紹。
“姚老還真是費心。”宇文瑜陽語氣平淡。
冉湘是最早進宮的女眷,大概是到了婚配的年齡,姚老事務繁雜,總帶在身邊并不方便。秦文正在娘娘面前提過這件事情,娘娘就提前把她接進來了。
她總是忙些自己不該忙的事情。
家世清白的女子進宮陪伴太後,大概率還是會成為新帝的後妃,國喪可以拒絕婚儀,但再過兩個月,皇家議親和民間的婚事都會取消限制。
姚老笑道:“人嘛,總是容易對相識于微、共同經歷的人有所好感,而且無法替代。眼下能經常在陛下身邊的人不多,雖然輩分有些差距,但年紀總是相仿的,與其以後擔憂有事發生,不如先改變些什麽吧。”
姚老是有遠見的,這件事情僅僅只是能想到是沒用的,重要的還是如何避免。
眼前兩個人,一個重臣,一個親王,又是宇文氏和許氏的,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許青玄一直沒說話,他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宇文瑜陽,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馬上離開。
有一個念頭同時在他們心裏響起,對方絕對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
姚老僅僅只是揣測,宴會多,人也多,必然會有喜歡的,家世相當的,朝臣滿意的。姚老認識的人很多,除了他們兩個,也有很多人打招呼。
他們慢慢退開,宇文瑜陽先開口:“姚老的前瞻性,确實無人能及。”
“王爺的緘默也有些超出臣的預料了。”許青玄知道他在說什麽。
“彼此彼此。”
落座,女眷們也逐漸到來。陛下和娘娘幾乎是同時來的,陳邵青和淩川站在宇文浩成的後方,一左一右。
娘娘身邊還是跟着芷蘿。
“你們倆……”
陳邵青靠近他,宇文浩成搖頭:“你就算了,淩川在帝都長大,有喜歡的女子嗎?朕可以賜婚的。”
“額……回禀陛下……”淩川是猶豫的,順便還有些沉默。
“陛下,現在一年都還沒到呢。”陳邵青出言提醒,壓低聲音。
宇文浩成點頭:“朕知道,你們跟在朕身邊,如果不主動說的話,幾乎也沒時間認識什麽其他人吧。”
“保護陛下是微臣的職責。”淩川先回話。
陳邵青點頭又搖頭:“雖然如此,但有喜歡的人要提前說啊,不然陛下亂點鴛鴦譜的時候你連拒絕的權力都沒有了。”
“這點他說的沒錯。”宇文浩成點頭,“別被外界的原因影響影響了自己的選擇。”
“微臣多謝陛下。”淩川只能謝恩。
他的情緒還是複雜的,陛下革職了他的叔叔,卻沒有牽連他。
陛下好像并不在意刺殺的事情,他對他雖然不如陳邵青,但也是很好的。
只是這樣,只會讓他情緒更複雜。
宇文浩成好像完全适應了帝王的身份,在那麽多大臣面前周旋還是游刃有餘。他只在宴席上坐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離開了。
帝王在場總會拘謹很多,他走了,或許是有點自己的事情要處理,又或許是找個地方躲起來了。
天黑之前,宮宴結束,宗室子們也迎來了在帝都的第一個休息日,有自己府邸的一般不會選在宮裏,随着夜幕降臨,宮裏又安靜了下來。
宇文浩成還是躲着,在新修的廊橋下面坐着,喝酒,沉思。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天完全暗下來,除了幾處燈籠看不見其他的光亮。
直到廊橋的另一邊,有人提着燈籠走過來。
直到素色的衣裙在他眼裏不斷變得真實,他才伸出手,抓住來人的手腕,只是笑,笑的難過:“阿悅,你來了。”
這個場景大概在他心裏演過無數遍,從他在廊橋等待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在等着這樣的場景發生。他牽着她的手起身,抱住她,他貼她很近,抱的很緊,她是真實的,是有溫度的。
第二天宇文浩成起的很晚,他睜眼,只覺得頭痛。
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不知道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撐着自己坐起來:“邵青……”
他喊了一聲,睜開眼睛,殿內空蕩蕩的,他也不在養心殿。
他站起來,甩了甩頭試圖減緩頭痛:“陳邵青。”
陳邵青在殿外,推門進來,又合上了門,眼神躲閃:“陛下醒了,那安排醒酒湯和午膳?”
“朕怎麽在這?”他雖然有些遲鈍,但也意識到了不對,“發生什麽了?”
“陛下……你不記得了?”陳邵青試探,“要是不記得就算了,看見臉的人就我一個,問題不大。”
“誰的臉?”宇文浩成抓住了關鍵詞。
陳邵青還是躲閃:“沒誰。”他轉身開門,“陛下起了,來人伺候洗漱。”他的聲音很低,很快就有宮人走進來。
洗漱,更衣,他的理智逐漸恢複。
穿戴整齊,走出去,他開口:“現在什麽時辰了,今日還沒給娘娘請安。”他指揮着禦駕。
趙旭回話:“娘娘昨日見風,眼下正病着,今晨差人說近日不必請安。”
“病了?這不都夏天了嗎?”他不解,但沒他困惑,他自己還在頭痛,往後倚靠,單手撐着頭。
淩川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陳邵青,陳邵青搖頭,他也就不說了。
養心殿裏擺着解酒茶,午膳也準備完全。
他招呼陳邵青和淩川一起坐下,午膳是在沉默中度過的,宇文浩成先打破平靜:“淩川,別看他,該說什麽就說什麽。”
淩川猶豫了很久,宇文浩成拍桌子:“欺君死罪,說!”
他應聲跪下:“陛下昨夜醉酒,有寵幸之行。”
“宮女?”宇文浩成完全沒有印象,斜眼看了一眼陳邵青。
陳邵青也跪下,搖頭:“不是寵幸,沒發生什麽,陛下認錯了人,僅此而已。”
“她人呢?”宇文浩成還是完全沒有印象,“陳邵青能認出來嗎?”
“……能……”
“那就搜宮,看看是誰家安插進來的。”他拍板,他被算計了,在有侍衛的情況下還是被算計了。
淩川急忙開口:“陛下不可,眼下國喪不到一年,傳出去有損陛下德行。”
“那朕難道就坐在這任憑別人算計嗎?”他覺得夢裏的事情突然變得真實了起來,這是他最生氣的地方。
陳邵青只是開口:“陛下息怒。”
“你說啊!”他氣笑了,陳邵青什麽都知道,現在怎麽能這樣心平氣和。
陳邵青沒繼續往下說,只是叩首伏在地上。
長春宮裏,許文鳶還睡着,但也沒睡着。
昨夜的事情太多了,遲早他還是會知道的,就算想不起來,也會知道的。
她見到那個廊橋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她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卻還是深夜裏偷偷前往了。
她戴着帽子,原本只是想着走一走。
沒想到遇到了他。
她沒注意,就像是從前拉着他躲着許輕舟一樣,她也沒有看到廊橋角落的人。
淺綠色的衣裙,白色的披風和帽子,提着燈籠,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走到了宇文浩成面前。
他恰好擡臉看見了她。
她想躲開,她原本,真的想躲開的。
只是他的動作太快了,那句“阿悅,你來了。”讓她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掙脫。
一瞬間的愣住,他就站起來抱住了她,他是低頭的,她正好能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脖子上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顫抖。
陳邵青和淩川在廊橋的兩邊,陳邵青看見了她的臉,雖然她很快擋住,但也能被認出來。尤其是陳邵青停住腳步的那一瞬間,明顯是認出來了。
她任由他抱着,也掙脫不了,他喝醉了,也聽不見她說話。
“陛下該回去歇息了。”她的聲音很輕,似乎想要喚醒他對于過去和現在的全部記憶。
宇文浩成的臉色她看不見,只聽見任性的話:“我不是陛下。”
“那你是誰?”她順着他的話往下說,雙手放在他的背後,輕輕拍拍。
他從來是吃軟不吃硬的,哄着就好了,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小插曲,很快就會結束了。
他似乎已經神志不清,但又比誰都清醒:“阿悅,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你喝多了。”她的聲音還是清冷的,只是細聽有一絲的顫抖。
“阿悅……”含糊不清的話,總是叫着她的名字。
其實從前他們也不是這樣稱呼的,他只是害怕有一天叫錯了名字,這些秘密變成了人盡皆知的故事。
許文鳶還是抱着他的:“諸衡,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那你能不走嗎?”他幾乎是乞求的,“別再丢下我了。”
“我不走。”
“又要騙我嗎?”他似乎沒有指望過這件事情,松開她,替她系緊了披風,“是不是冷?回去吧。”
他牽起她的手,帶着她往別的方向走,陳邵青朝他們走了兩步,又退下了,甚至拉住淩川。
他也沒辦法判斷這件事情是對的還是錯的,說到底,他也只是個旁觀者。
淩川覺得這事是可以定位成失職的,雖說是後宮的事情,但眼下這個時間也不該發生。
她帶着他走,兩個人在翊坤宮停下,許文鳶不想走太遠,只是想哄他睡着。
他坐在床邊,陳邵青和淩川在院子裏守着。
大概是因為他确實沒走,他也很聽話,脫下外袍,安安靜靜坐着。
她站在他面前,等他的下一步反應。
他揉了揉眼睛:“阿悅,我眼睛不舒服。”
她靠近他一步,低頭看他的眼睛,燭火昏暗,她看不清楚。
他突然擡頭碰到她的嘴唇,然後張開雙手抱住她的腰,她整個人被圈在他懷裏,随他一起倒下去。
他笑:“阿悅,能不能嫁給我啊?”
她還是被抱住的:“怎麽突然說這個?”
“一直都想說這個。”
“我可能沒有你想的那麽好。”她是冷靜的,她知道自己在勸說的不是皇帝宇文浩成,而是北境的小将軍。
“你沒有丢下我,就很好了。”他很知足。
許文鳶卻聯想到了其他的事情。他的一生好像确實常常被放棄。
“松開我吧。”她拍了拍他的手。
宇文浩成執拗不松開:“你又要走?又騙我。”
她道:“不騙你,真的。”
他還是沒有松開,但力氣小了很多,足夠她坐起來,伸手抽出一床被子,搭載他們兩個身上。
她躺下,重新躺回他懷裏:“睡吧。”
宇文浩成不知道還記得多少,抱着她,親親她的額頭,開心地睡着了。
許文鳶再次醒來,天已經蒙蒙亮了,他松開了手,她緩慢地挪走,提起燈籠,輕輕關上了門。
院子裏只有陳邵青一個,為了不傳出去,也為了将來有正當理由掩蓋事實,他留着,淩川則去養心殿取公文,方便解釋陛下為何在後宮居住。
他們兩個打了個照面,陳邵青什麽都沒說。
許文鳶先開口:“什麽都沒發生,也什麽都不要告訴陛下。”
陳邵青行禮,表示知曉。
回宮的她根本就睡不着。
喝醉的宇文浩成是三年前的宇文浩成,可昨夜的她卻是如今的她。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翻開往事,就絕不能讓自己成為動搖的那個人。
養心殿的陳邵青還是跪着,淩川跪在他旁邊:“邵青,為什麽不交由陛下決斷呢?”
“你也說了啊,眼下這個節點,就只能殺了。”夏日裏跪在室外,總是太熱了,熱的陳邵青都沒力氣嬉皮笑臉了。
淩川好像知道了什麽:“陛下是在那裏懷念什麽人嗎?”
“是啊,所以即便不是現在這個節點,陛下也會殺人的。”他看着太陽,有點頭昏。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這事要真是一個普通宮女,說不定還有其他人會處理這件事情呢。
他什麽都沒說,不意味着陛下什麽都不知道。
比如讓他們兩個滾出來跪之前,在極度的氣憤之後,仍然有一聲不可聞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