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坑

第2章 天坑

之所以不跟媽媽硬剛,一方面是習慣了息事寧人,另一方面是,田野不确定程舟還會在這小小的城鎮裏掀起怎樣的風浪。

她早說了,這地方很無趣,而程舟是個不甘無趣的人,和鵝鎮天生相克。

為防止後續程舟搞得太離譜,田野總要給自己留點退路。

果不其然,沒幾天她就從媽媽口中得知了程舟在酒吧當“服務生”的事兒。

“我是真想不通,怎麽會有這麽腦子不正常的人呢。那麽高的學歷,好好的人上人不當,非要低三下四地去陪酒、去端盤子,我要是她媽媽,我早頭發愁白了!”

田野早已學會了用媽媽聽不懂的方式陰陽怪氣:“喲,咱鵝鎮還有酒吧呢?”

“說是酒吧都說大氣了——就你大舅他幹兒子開的那個小店,幸福路小巷裏的那個。那巷子裏頭烏煙瘴氣的,可不是什麽好地方。我看他那幹兒子其實也是個神經病,三十了連個對象都沒有,也不去上班,就一天到晚窩在那個店裏,已經開始養老喽!”

田野懵了一會兒才記起——對,大舅是有個叫司旭的幹兒子,比她大幾歲,長得好像還蠻帥的,小學時兩人一塊兒學過畫畫。

後來媽媽說藝術生是成績不好才選的,田野成績好就應該好好學習,于是斷了她的畫畫課。

田野本人對此沒什麽想法,她挺喜歡畫畫,但也沒到非得吃這碗飯的地步。可司旭顯然不是這樣。

當年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在家絕食對抗,死活要走藝術路,活活把自己作成街坊鄰裏口中的笑柄,最終如願以償地學了藝術。

然後成了個落榜美術生。

再之後也不知道到底水了個什麽學歷,畢業後回到鵝鎮來,也沒什麽就業機會。好在家裏确實有錢,給了他一筆供他折騰,他就在幸福路的坡子上開了個店。

“哦我知道了,那家清吧是吧?”田野腦海中逐漸顯現出那家店的具象,“店名叫什麽來着?”

“也不知道起的什麽東西,叫什麽蜈蚣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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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對,田野想起來了——公無渡河。

*

确實是家很小的店,程舟單是找到它都費了一番工夫。

看到它的第一眼,程舟想的是——涼了呀,這兒的唯一一家清吧倒閉了。

再仔細一看,雖然門上的灰塵是厚了點,但确實還挂着“正在營業”的牌子。

門一拉,熱情的爵士樂飄揚而出,想不到裏頭還真有客人。

一個頭發蓬亂的男人在吧臺裏坐着,頭也不擡:“看喝什麽。”

程舟的小皮鞋很有節奏感地沖他走去,細長的胳臂往吧臺上一搭:“老板,咱們店還招調酒師嗎?”

*

那天程舟是穿着自己的酒保服去的,白襯衫,黑西褲,黑領結,還搭了一副黑框眼鏡。

明明是很禁欲的裝束,可有些人就是,裹得越嚴實,看起來越不對勁兒。

所以司旭對程舟的第一印象就是——國色天香,軒然大|波。

此時的司旭完全不知道自己頂着個雞窩頭,登時擺出了“老板”該有的架勢,上下打量程舟一眼:“你不是鵝鎮人吧?來投奔親戚的?還是嫁過來的?”

程舟想了一下:“算是投奔親戚吧。”

“哦——”司旭懂了,“你是鄉下來的是吧?”

程舟愣了愣。

她當時想的是,你們這兒不就是鄉下嗎?

*

好在是沒有說出來。

司旭接着面試:“你有這行的工作經驗嗎?”

“大學時幹過兩年兼職,後來就沒幹了,沒時間了。”程舟笑嘻嘻的,“經典雞尾酒我都會的,特調也能琢磨……”

“喲,你還上過大學呢?”司旭有些意外。

“對的,我專業也對口的。”

司旭驚道:“大學還有調酒專業呢?”

“不是啦,我學化學的。”

*

好像也沒什麽不對。

司旭琢磨着問她:“你說你一大學生,怎麽想來幹這個呢?你這個專業很難就業嗎?”

程舟沒立刻答話,只是笑容變得有些苦澀。

“那我明白了。”司旭又懂了,“你就是想找個晚上上班的活兒,白天好能安心學習是吧?”

程舟再次和他對接失敗:“學習?學什麽?”

“考公考編啊。去當化驗員,或者當化學老師,多好啊。”司旭說着攏了把頭發,“現在大環境不好了,體制外不好混的,尤其你這種天坑專業,更難。聽我的,踏踏實實學,早上岸早享福。”

程舟的精神受到些許沖擊——本來就是不想聽媽媽說這些話才不回家的,誰知道這兒又來了個活爹。

要是在別的地方,程舟早就退出去換別家了,但這裏是鵝鎮,清吧只此一家。

她只好耐着性子問:“可是老板,你要是這個想法的話,最開始為什麽會選擇開清吧呢?

“嗐,當時年輕呗,腦子跟被驢踢了似的,我也搞不懂我當時怎麽想的。”提起這個話題,司旭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那時候覺得很重要的一些東西,真正成熟之後都不是事兒,就是一時被蒙住了,跟中邪差不多。”

程舟追問:“那你當初覺得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呢?”

“不就那些東西嗎?藝術啊,人生價值啊什麽的。”司旭說這話時毫無遺憾,只是自嘲,“其實我還是想勸你,趁年輕還學得動,紮紮實實學一回,考上了就輕松了。過兩年結婚有孩子了,你的時間就散了,精力也跟不上了,你拿什麽去跟那些剛畢業的小年輕比啊。”

程舟發自內心地感嘆:“哇,你想得好長遠啊。”

其實她說這話完全是貶義的,但司旭聽了似乎很高興:“都是踩過坑得來的教訓。所以見到你這樣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就想給你指條明路,別跟我似的走得磕磕絆絆的。你也別難過,我不是要拒你,只是我不能害你。”

他說着看向卡座裏正小酌的客人:“我這店雖然小,但鵝鎮僅此一家,說到底還是有客人的。尤其夜裏,有時一夜得醒個五六次,睡眠質量那麽差,你以為白天還能幹點啥啊。”

程舟瞳孔地震——就是說夜裏是允許睡覺的嗎?只要有客人的時候起來接待一下就好了?

那要是這樣的話,爹味老板好像也不是那麽令人難以忍受了。

程舟知道小地方節奏慢,但萬萬沒想到竟這麽悠哉,這他爹的才叫生活啊。

“沒關系的,我還是想試試!”程舟堅定地回答。

她覺得自己這趟真是來對了——鵝鎮好自由,喜歡!

*

但工資也是真的低,所以說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程舟曾試圖給自己提提價,但司旭很坦率地給她看了前幾個月的賬本——确實營業額就那麽點,程舟也不能讓司旭虧錢雇她。

他爹的,鄉下真窮。

即便如此,程舟這些日子還是幹得挺開心的,畢竟她也不是專門來賺錢的。

“那你到底是來幹嘛的呢?” 吧臺前,田野這麽問她,“來體驗生活?”

“我倒是想。”程舟一邊拿幾個杯子來回倒騰,一邊回她,“我要是富二代,我早就開始到處體驗了。”

“你還不算富二代?”

“我要是富二代,那鐘市就沒窮人了。”

程舟這話說得也是事實,但在田野的視角看來,鐘市确實沒有窮人。即便是程舟這種鐘市普通人家的生活,也是鵝鎮人一生追求而難得的。

但是鵝鎮自然也有鵝鎮的好——生活節奏慢,鄉裏鄉親都認識,悠哉且有人情味。

田野至今仍記得,初中時她的老師曾在課堂上說,大城市雖然光鮮亮麗,但要想留得住就得活得累,很多人就連中午回家吃個午飯、睡個午覺的時間都沒有,在公司點個外賣、位子上一趴,到點擡起頭就繼續上班。

那位老師說:“有時想想,與其在大城市當狗,還不如在小地方當人。”

田野沒有過多思考過這句話,但可能是因為這句話和主流的“考出鵝鎮”的口號相左,導致田野一直記憶猶新。

畢業恰遇上考公考編潮,再加上身處這個專業,人人都把上岸看作唯一出路。

其實田野也備考過鐘市的編制,因為實在不想回家被爸媽管着。但是那可是鐘市,競争太過激烈,強烈的焦慮感幾乎把田野壓垮。

這時媽媽打來電話,說家附近的初中在招化學老師,不用筆試,直接面試就行,叫田野一定要去試試。

這在當時算是田野的救星,她立刻回家參加了面試,一擊即中,命裏帶編。

田野考上教師編的事很快傳遍了鵝鎮,那幾天媽媽開心得走路都帶笑,連田野吃飯時都是一臉慈祥地看着,就像看自己最滿意的作品。

但特別詭異的是,田野心裏卻沒那麽開心。

她以為自己會松口氣的——不用再準備鐘市的考試了,她應該會放松下來才對。但可能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吧,田野雖沒什麽大志向,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畢業後會回到鵝鎮,然後在鵝鎮待一輩子。

可事情突然就成了定局了,這讓田野內心有些恍惚。

當時田野還在寝室住着,本就陰郁的臉上更加沒有生氣。這讓程舟非常費解:“你既然那麽不想回去,那當初為什麽要參加面試啊?”

田野說:“我沒辦法。”

“那你繼續好好備考,考上鐘市的教師編,就把鵝鎮的約違了呗。”程舟幫她想得非常好,“如果是為了鐘市的編,你媽媽肯定會給你交違約金的,她又不傻。”

這是條好路,但田野糾結的點不在這裏。

她神色木然地看向程舟:“我不敢在很多人面前說話,我害怕上課。”

“啥?”

田野用一種不确定的語氣說:“我可能,并不想當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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