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晨

第16章 清晨

土三輪應聲而停,小周看起來有些茫然:“你是……?”

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客人,他沒聽出來。

程舟快走兩步過去:“我是經常跟田野一塊去你們那推拿的那個……”

“哦——”雖然很虛弱,但小周還是盡可能熱情地應道,“田老師的朋友對吧?你一般是找邢者按的。”

他回頭跟蹬三輪的人介紹了一下:“爸,這是客人。”

程舟立刻叫人:“叔叔好。”

蹬三輪的人皮膚黝黑,是幹慣體力活的樣子,一條毛巾習慣性地挂在脖子上:“你好,你好,謝謝你照顧他們店裏生意啊!哎,你快離他遠點,他生病了,別傳染給你!”

程舟也趕緊把關心的事兒問了:“那邢師傅怎麽樣了,他好點了嗎?”

“他好多了。”小周說,“他家不是鵝鎮的,回去一趟太折騰了,就一直還住宿舍。我這兩天跟隔壁宿舍的技師湊合住的,幫他買買藥送送飯什麽的。今早起來一測,我也發燒了,就趕緊讓我爸來接我,正好問他要不要一塊兒去我家。他說他感覺好多了,就不去了。”

“哦……”程舟應着,“那就好——那你快回家吧,吃了藥多睡覺,這波陽的時間都不長,肯定很快就能好的。”

“好,謝謝你啊!”随着小周的道謝,小周爸爸再次蹬起三輪,搖搖晃晃地從程舟眼前過去了。

*

确實算算時間,差不多也該好了。

不過程舟還是很好奇,如果邢者一直是一個人待在宿舍的話,那他是怎麽知道體溫計的示數的?怎麽知道哪個藥盒裏是什麽藥,然後一天幾頓一頓幾顆的?

她今早吃的是魚香肉絲餡的包子,還要了一碗豆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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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奧黛麗赫本在路邊坐着塑料凳子吃早飯的感覺。

過來過去的不論大人孩子都得朝她看一眼,還有拿手機偷拍的。她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甚至還會配合地把臉轉向一個迎着陽光的角度,如藝術品般進入這部小小手機的相冊列表中。

因為實在是已經很習慣了——要是她在某個地方沒有這種待遇,那要麽是此處美女如雲,要麽就是這地方人審美實在不行。

可見鵝鎮人雖然自己不打扮,但欣賞美的眼光還是有的。

拍完這張定格照,程舟繼續低頭啃包子,這時候她的大腦豁然開朗——只要把體溫計示數和藥的說明書拍下來發給看得見的親人朋友,對方就可以幫忙告訴他上面寫着什麽了。

雖然麻煩是麻煩了點,但确實也是個辦法,果然沒有什麽問題是靠智慧解決不了的。

這麽想着,程舟掏出手機來看着自己的微信。

她很想發個消息關心一下小邢師傅的身體,但無奈的是,只要是她一發消息,那邊大概率都會理解為在試探自己能不能上鐘了。

對方會覺得她莫名其妙——不是都說了得過兩天嗎,怎麽還問呢?

這就顯得她很像個無情的奴隸主,身子都沒長結實呢就一個勁兒地催人起來幹活。

程舟只好又把手機放下了——還是讓他安心歇着吧。

她覺得挺憋屈的。在這之前她對某個男生有好感的話,向來都是有話直說,然後想聯系就聯系,想約飯就約飯,怎麽這次就得整得這麽小心翼翼。就因為對方有缺陷就要區別對待嗎?這說到底也是一種歧視吧?

有時程舟也會懷疑田野說的到底對不對,她覺得人家小邢師傅說話做事什麽的都挺正常的,論敏感脆弱,分明是她田老師更勝一籌。

是的,田野心裏是一點事兒擱不了的,以往程舟每次和人撕逼時她都惶惶不可終日,被吓得一個勁兒地往後縮生怕被波及。這次硬茬奔她而來了,估計是要脫層皮。

就程舟喝豆漿的工夫,電話就打來了:“舟啊,我死了,我要死了。”

*

程舟端起豆漿碗,一副林黛玉三碗不過崗的架勢:“講。”

這七點半剛到校的時間點,她倒要聽聽那小丫頭片子能搞出個什麽大動靜來。

田野的聲音一聽就是又在原地鬼轉:“我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今天穿的是件白T恤,你知道的,就那個胸前是水果圖案的那件……”

程舟“騰”得一下坐直了:“她幹嘛了?她拿水潑你了?衣服透了?”

“不是,你聽我說啊。”田野腦子似乎也不是很清醒,“我到校之後先去辦公室把東西放下,然後我去了趟廁所,然後回班看一看,還沒幾個人到。我就讓他們先早讀,又回辦公室拿了個水杯,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你知道嗎……”

田野的語氣十分緊張:“我的背後出現了好長的兩條墨水印子!”

程舟安靜了幾秒:“然後呢?”把以死八依流九六三

“這還要什麽然後?這肯定是有人用鋼筆甩出來的墨水啊!”

“那件T恤不是35塊錢地攤上買的嗎?”程舟皺眉,“我早想勸你扔了,領子都洗卸了。”

“這不是錢的事兒啊!”田野滋兒哇亂叫,“是有人對我很不滿,有人在搞我!”

“這不廢話嗎?”程舟說,“你是個老師,管50多個學生,人人都對你滿意那你也是成仙了。”

“那也沒有這樣的啊!”田野想喊,聲音又不敢太大,怕被人聽見,“我可是個老師哎,現在學生敢對老師這個樣子的?而且我又沒幹什麽不通情達理的事兒,他們對我能有什麽深仇大恨啊?”

“直接點,說話的方式直接點兒。”程舟用勺子點點空氣,“你跟我還有什麽好繞彎子的,肯定就是那個po文太太幹的呗。”

“那不一定。”田野的聲音一下子冷靜了不少,“沒證據的事兒,不好亂講的。”

程舟挑眉:“喲,嘴上說着不想當老師,這不幹得挺好的嗎?”

“你就別開玩笑了。現在我該怎麽辦呢?”田野眼前發昏,“衣服是小問題,我怕的是這次我沒有任何反應的話,下次對方還會想辦法整我。就算都是這樣的小事,累加起來也夠糟心的。”

“我要是你的話,我就把po文太太提出來敲打一頓先。我不提墨水印子的事兒,但反正總能找到她點錯處訓她兩句。這樣,一來我沒冤枉了她,二來萬一真是她幹的,也不至于讓她覺得我好欺負。”程舟說着仰頭看看天上的白雲,“但是你的話,我覺得你做不到。”

程舟想了想:“你要是真不介意,要不還是咽了這口氣吧。往好了想說不定是哪個小孩不小心甩上去的呢?所謂的‘下次’可能并不會發生呢?或者說,真有‘下次’的話可能就能趁機抓住到底是誰幹的了呢?”

對面半天沒有回音。

程舟說:“不說話我挂了啊,一會兒我還有事兒呢。”

田野發出一個長長的嘆息聲:“我好累啊。”

“還累啥,事情不都解決了嗎?”

“你真是重新定義‘解決了’。”

“那你想咋地,毀你一件35塊錢的衣服,你還想不查清楚不罷休嗎?”程舟喝下最後一口豆漿,“田老師,你只是個班主任而已,你不是警察,不是偵探,更不是神仙,不是上帝。只要你別去想,這事兒就沒了——想點開心的,這周末帶你去鐘頭山看日出,給你放松放松心情。”

“去不了,下周有公開課。”田野怏怏的。

“相信我,不差這一會兒工夫的,适當放松更有益于發揮。”程舟壓根沒給她拒絕的空間,“就這麽定了,不要放我鴿子啊。”

“喂,你……”

然後程舟就把電話挂了。

擡頭看向早餐店門口:“老板娘,再來兩個魚香肉絲包子!”

*

與胃口大開的程舟相對,今天邢者的早飯是白開水就面包。

他非但沒有好一點,反而感覺比昨天病得更重了。之所以謊稱“好多了”,實際上只是不想住進別人家而已。

他甚至覺得這不是不好意思麻煩別人——作為一個視障者,他要麻煩別人的地方有很多,他早已習慣了在接受他人幫助後大大方方地說謝謝。他的抗拒是來自“不想去別人家”這件事本身,比起去一個讓自己非常拘束的地方,他寧願窩在宿舍硬扛。

反正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電子體溫計傳來“嘀”聲,他把體溫計拿開,按下手柄上的一個按鈕,便聽語音播報道:“您的體溫是40.2攝氏度,體溫偏高。”

果然還是在發燒。

邢者伸手探向床頭挂的一個塑料袋,裏面是小周走前給他留的藥。摸到一盒感覺大小形狀像布洛芬的藥盒之後,他躺回原處,打開了手機上一個叫“Be my eyes”的軟件,熟練地在上面發布了需求。

很快有志願者接起了視頻電話:“您好,請問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您好,麻煩幫我看一下這個藥是布洛芬嗎?”

“對的,是布洛芬。”

“麻煩再幫我看一下用量。”

“好的。您手機再向左一點,這樣我看不見。對,現在可以看見了,然後藥盒再轉一下。好,現在手機不要晃動。”志願者頓了頓,然後照着藥盒念道,“成人用量是一次1粒,一日2次。”

“好的,謝謝。”

“您還有什麽需求嗎?”

邢者應:“沒有了,謝謝。”

“不客氣。”志願者說完,很快按下了挂斷鍵。

邢者也把手機放到一旁,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不鏽鋼水杯——很輕,裏面沒什麽水了。

他只得又撐起身子來,暈乎乎地摸索着地上的暖水壺。

倒水對平時的他來說不是什麽困難的動作,但因為發着燒的緣故,手上沒什麽勁兒,一不小心把水壺整個兒拎成了平的。

滾燙的熱水沖出壺塞,濺到了搭在床邊的另一只手。他痛叫一聲,拿壺的那只手也松了,水壺掉在地上發出壺膽碎裂的聲音,以及水潑在地上的聲音。

“……”

邢者的沉默震耳欲聾。

他梳理了一下自己現在應該做的事——用冷水沖手,找燙傷藥,找剛才慌亂間脫手了的布洛芬,然後清理地面……算了,還是先躺下緩緩吧。

他頹然倒回床上,高燒讓他的大腦一片混沌,要不是手疼,估計這一躺就直接睡着了。

甚至就算手疼,他也進入了一個半醒不醒的狀态,直到一聲門鈴聲讓他渾身一個激靈。

他一時沒有應聲,直到第二聲響起,他才确定不是幻聽:“誰……咳咳咳!”

不行,嗓子岔劈了。

這時候來人,大概率是抄水表的。邢者生着傳染病不想開門,就想着等這人自己離開,但門鈴聲卻執着地響個不停。他小小聲說了兩遍“我這邊不方便”,門外的人都沒聽見。

邢者嘆了口氣,只得摸到口罩戴起來,然後下床開門。

他只開了條小縫,迎面而來是一股魚香肉絲味:“送錯了,我沒叫外賣。”

程舟的聲音近在咫尺:“沒送錯,就是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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