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得勁
第17章 得勁
邢者40.2度的CPU無法處理這麽複雜的情況:“你、你……咳咳!”
果然, 完全不像是要好起來的樣子。
程舟知道,按照小周的描述,邢者在那種情況下說自己“好多了”是不可信的, 因為她讓田野去她家玩的時候田野也能編出八百個理由不去。
程舟實話實說:“我碰上小周了,我想着他走了你就一個人了,所以來看看你。這包子是給……哎你手怎麽了?”
程舟是想把裝着包子的塑料袋直接塞他手上的, 但一低頭就見他手上紅了一片。再瞅屋裏, 真是一片狼藉。
邢者只慌忙向後退縮着:“謝謝,好意我心領了……你趕緊回去吧, 我這屋裏都是病毒。”
“你這屋裏像是剛玩完一把‘病毒大戰’。”程舟吐槽。
就這種情況下, 邢者竟被逗得笑了一下, 顯然他知道“病毒大戰”是什麽游戲。
程舟好心道:“需要幫忙嗎?”
邢者也不像剛才一樣那麽緊張了:“我總不能傳染給你。放心吧,我自己也能處理好的。”
“沒事兒,我剛陽完,還有抗體呢。”程舟語氣輕巧。
“可萬一不是一個毒株呢?”
“哪能啊,咱倆都是被同一個人傳染的,肯定是同一個毒株。”
*
對于視障者來說頗有難度的事情, 對程舟這個明眼人來說就不算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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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燙傷膏。”程舟說着遞過去。
邢者一面在水龍頭下沖着手,一面接過來:“謝謝。”
程舟探頭看他:“真不用我幫你塗嗎?”
這話讓邢者莫名想笑:“我哪裏疼我自己還是知道的。”
“那好吧。”程舟合起藥箱放回原位,“你剛剛說還要找什麽來着?”
“一盒布洛芬, 應該在床附近。南邊那張床, 北邊的是小周的。”
“哪邊是南?”
*
還是順利地找到了布洛芬。
暖水壺已經摔爛了, 程舟用電水壺接了水重新燒。
“為什麽不用飲水機呢?”程舟嘀嘀咕咕。
邢者回答她:“這要問店長。”
程舟才想起這是店長給他們安排的員工宿舍。
很明顯是一個房子隔成了兩間寝室, 程舟還隐約能聽見隔壁寝的聲音。邢者他們這間進門處有衛生間和浴室, 再往裏是兩張床,兩個窄櫃, 一張長桌——都舊得不像這個年代的東西。
程舟剛想說這店長也是個黑心人,但一擡頭看見空調和洗衣機還挺好,一下子又罵不出口了。
家具雖破,但東西擺放得很整齊——而且是兩個人的東西都很整齊。
怪不得敢直接讓程舟進。
“難得你們兩個男生都這麽有序。我就不行,要是讓我住,這桌面我能擺滿。把以死八依流九六三”程舟四下打量着。
邢者剛關了水龍頭擦幹手背,一面上藥,一面笑笑地:“我們不有序的話,東西找不到啊。”
程舟頓住。
她還是覺得人小邢師傅說話挺正常的,還有點冷幽默,都怪田野事先把她敲打怕了,她聽見這話的第一反應竟是要不要道歉。
好在這時電水壺燒好水,發出“啪”的跳閘聲,程舟語氣誇張:“哦!水燒好嚕,我來倒水!”
*
一波三折,邢者總算是吃上退燒藥了。
暖水壺的壺膽碎了,但好在都是碎在壺裏,程舟直接拎起來放到門外去,剩下的就是地上的水漬。
“有拖把嗎?”程舟問。
邢者哪好意思再要她幹活:“不用了,就這樣吧,等我好點了我自己拖就好了。”
“你還是快告訴我拖把在哪吧。”程舟看了一下,确信自己是不可能放着地面這樣,然後心安理得地離開的,“就這點事了,拖好我也回家補覺去。”
“我說真的,真的不用……”邢者說着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要不這樣吧,我現在拖,拖完你再走。這樣你心裏踏實,我也不會過意不去。”
程舟眼睛眯成一條線:“我感覺我心裏不會很踏實啊……”
邢者已經從浴室門後把拖把拿了出來:“坐一下吧,就當是給我個機會讓我證明我平時不這樣。”
*
是那種寬拖把,吸水性也好。宿舍的地上沒什麽雜七雜八的東西,邢者對地形又很熟悉,三下五除二就把寝室整個兒拖了一遍。
但按這個身體狀況,他原本是真打算等燒退了再打掃的。
這樣也好吧,可以安心發燒了。
涮拖把時,邢者跟程舟解釋着:“讓你見笑了,我們平時日常生活什麽的基本是沒問題的,這次實在是手滑。”
程舟倚在牆邊上好奇地看着他:“确實。你這活兒幹得也太利索了,你是不是稍微能看到點什麽啊?”
一般來說,明眼人不會去跟視障者聊關于“看”的話題,不過這句話倒是說得邢者很高興:“看不見啦,我只有光感。就是你從我面前走過的話,我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過去了,就這種程度。”
“哇,那你超聰明的啊。”程舟說着又看了看四周,“所以你的腦子能想象出這整個空間,然後還能記住每個物品的擺放位置。”
“我還知道你穿鞋大概一米七左右,體重大概一百斤上下。”
程舟眼睛睜大:“你怎麽知道?”
“對不對嘛?”
“我身高168,鞋跟大概有五厘米高,穿鞋173這樣子。體重是在100到105上下浮動。”程舟奇道,“你到底怎麽知道的?實話實說你是不是看得見?”
“能聽出來的。”邢者笑笑地把洗好的拖把放回原處,回頭比劃着,“你的聲音是從這個方向傳來的,嘴巴在這個高度的話,身高應該就只比我矮大概十厘米。然後你音調比較高,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25歲,那就是體重偏瘦,一百斤左右。”
程舟哭笑不得:“不是?你這個技能也太作弊了。那這不是比看得見還要命嗎?就是說如果我冬天胖了十斤,哪怕用羽絨服裹着讓人看不出來,你也是能聽出來的?”
邢者笑道:“你要是特別想隐瞞的話,估計得夾着點說話了。”
居然還貧起來了。
程舟歪頭看他,只覺得愈發感興趣了:“嘶——你小子是不是談過戀愛啊?”
邢者臉上輕松的笑容因此消失,忽然換上一臉茫然:“我嗎?我沒有啊,為什麽這麽說?”
程舟也不确定自己現在的狀态到底算不算逾越了,但她知道要是田野在她肯定不敢這麽說話:“唔……就是覺得你挺會逗人開心的啊。”
邢者懵了一下,站在浴室門口,高大的個頭,看上去卻有些無措。
程舟是真不敢再多說了:“那個什麽……那我走了啊,包子你記得吃,吃完好好睡一覺。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找我,我就住這附近。”
邢者這才反應過來,嘴巴又開始有點瓢:“啊,好,謝謝,那、那我送你。”
“別麻煩了,就這兩步還送什麽,你快躺着吧。”程舟這就已經在門邊了。
邢者卻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你把這個拿着!”
他說着立刻去翻櫃子,程舟趕緊推拒:“別別別,我就是作為朋友來看看你,舉手之勞你不要給我東……”
“這是貓糧。”邢者說着遞上一個小包裹。
程舟眨巴眨巴眼:“啥?”
邢者已經摸索着抓過她的手,把包裹塞了過去:“樓下有兩只小流浪貓,我一直在喂的,這幾天生病它們沒飯吃就一直在樓下叫,能麻煩你等下把糧放在樓下花壇邊上嗎?”
程舟怔了怔才點下頭去:“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
小夥子人是真不錯啊。
程舟站在花壇邊看着兩只流浪豬心想。
她懷疑邢者根本就沒上手摸過這倆貓,光聽這個夾子音就以為貓很小,就這體格子但凡摸過一把就不會用“小流浪貓”來形容。
“吃吧吃吧,遇上好心人啦。”程舟蹲在一旁,“但是你倆是公的還是母的啊,在外頭越生越多這也不是個事兒,要不等我攢點錢,我帶你倆去絕育吧?”
貓聽不懂人話,還在埋頭苦吃。
程舟低頭看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撥通了田野的電話。
“喂,在上課嗎田老師?”程舟問。
田野語氣冷漠,一聽就是在辦公室:“有什麽事兒講,在上課的話我不會接你電話。”
“你猜我現在在哪兒?”
“你有正事兒沒有啊?”
“我在邢師傅宿舍樓下。他陽了,宿舍就他一個人,我來給他送個早飯。”
對面靜了片刻,然後開口道:“我出去跟你講。”
*
“哇,程舟你在幹什麽?你這是在玩弄人家感情你知道嗎?”人們很難想象剛才在辦公室一本正經的田老師,現在在廁所邊邊偷摸地跟小姐妹探讨感情問題。
而奧黛麗赫本則蹲在花壇旁的井蓋上:“真的假的,我怎麽覺得我是被玩弄感情的那個呢?”
田野打開一包薯片:“你詳細說說。”
“我發現我一跟他說話,我這心裏頭就顫顫的!”程舟說着按住自己的心口窩,“這種一米八高高帥帥的本來就很是我的菜,然後他還有那種破碎感你懂嗎?剛剛他一開門,我看到他那手被開水燙得通紅的,好家夥,可把我給心疼壞了。”
田野皺眉:“這怎麽玩弄你感情了,這不都你自己的問題嗎?”
“你聽我說啊!然後我尋思反正是我傳染的他,我有抗體,我就進去給他幫忙嘛。我發現他還超級聰明,他居然是靠記憶力知道各種物件的擺放位置的,這跟記憶宮殿有什麽區別!”
田野也很驚訝:“聽起來确實很不可思議……但是是他一個人這樣還是很多盲人都這樣?做不到這種程度的話,生活起來會很困難吧?”
“而且他人也很溫柔很紳士!”程舟跟聽不見她說話似的,“他不是把開水潑地上了嘛?我就說我幫他處理一下。你懂當時的情況嗎?他看不見,還發着高燒,但他就死活不願意讓我做這件事,搶着也要自己幹了!”
“哦那你就完全不覺得你去是添亂嗎?你這跟逼人家生着病幹活有什麽區別?”田野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如果是她遇上這種情況她一定會難受到想把頭埋起來,但她知道程舟永遠不會有這種感覺。
果然程舟大大方方道:“我哪知道他會這麽倔啊!我跟你講我就沒見過這樣的,拖個地能拖出男友力你懂嗎?刷刷地那叫一個幹淨利落,一看就是經常打掃的。然後他的前臂又很結實,用力的時候那個青筋啊啊啊啊!澀死了,想摸摸!”
田野被吵得不得不把手機拿遠,只用嘴對着手機說:“親生的,你一定你媽親生的。”
*
怎麽說呢,雖然很想指責程舟的yy行為,但田野确實也聽得很起勁。
“然後呢?”她催促道,“趕緊的,我公開課都不備了在這兒聽你講這個。”
“然後重點就是,這小子撩我你知道嗎?他撩我!”程舟拿根小樹枝在花壇裏戳來戳去,“我不是說他能記住東西的擺放位置很厲害嘛,他就跟我說他還能聽出人的身高體重,我說那我要是胖了他豈不是也能聽出來。他笑眯眯地跟我說‘你要是特別想隐瞞的話,估計得夾着點說話了’!啊啊啊——!”
程舟叫道:“你懂這句話的含金量嗎?你想我和他是什麽關系?是推拿師和顧客。我是因為對他有好感才擔心他、才去看望他的,一般人肯定會覺得莫名其妙對吧?可能等到我走了都還一頭霧水的。可他呢?他跟我有來有回的,他跟我聊起來了,給我展示他的小技能,而且還挖空心思說些好玩的話來應和我!哇,你覺得這說明什麽?”
田野語塞片刻:“有沒有一種可能,‘說好玩的話’對他來說并不需要挖空心思,而是信手拈來。”
田野也不是潑她冷水,因為這個技能田野她自己也有。
她沒談過戀愛是不假,但卻是網上沖浪的一把好手,總能熟知當下的一線熱梗,并在此基礎上擁有較強的造梗能力。她的被點贊數長期顯示為99+,因為她總能精準冷吐槽,被拱上熱評是常事。
就這樣一個人,在三次元人眼中卻是個無趣的陰暗死宅,程舟曾在學校裏對着天空叫屈:“到底是誰在說我們田小野沒有意思!”
所以程舟很清楚田野這話的深層含義:“喂!我承認你們這類人确實很有逗樂的天賦,但你憑良心講,你是在誰面前都願意展示自己的幽默感嗎?你難道不是挑人的嗎?你也就在我面前小嘴叭叭的,換個人你連嘴都不帶張的好吧!”
這倒是事實。
田野吹着廁所門口的風皺眉:“你的意思是他可能對你也……可這不對啊,要是他能看見那這事兒跑不了的,關鍵他又看不見,那他喜歡你什麽呢?”
程舟一口氣差點提不起來:“你要死啊!田小野你這話什麽意思,美女難道就不能因為內涵而被愛嗎?”
“我不太明白啊,我畢竟是看得見的。”田野撓撓耳後,“人對漂亮的人接受度總是很高吧,長得好看的人話密一點是巧舌如簧,沒有這個前提的話那就是咋咋呼呼——如果閉上眼睛聽你講話……說實話,腦殼會有點痛。”
“拜托,我也是挑人的啊!我又不是在誰面前都話多的,在有好感且還不熟的男生面前我也會裝一下的啊。”程舟說着頓了頓,“而且怎麽說呢,因為你之前跟我講的那些話,我已經很保持距離了。”
“喲。”田野用程氏發音法擠兌她,“保持距離,然後保持到人家裏去了?”
“那你就說我這趟去是不是幫上忙了?一個盲人獨自一人陽在家裏了,我碰巧知道我還不能買倆包子去看看?我尋思我也沒觸犯倫理啥的呀,這有什麽好藏着掖着的?”
話說得雖然理直氣壯,但也不能改變程舟确實在藏着掖着的事實。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時的三樓,邢者正躺在床上聽着樓下的電話聲,因過于害羞的緣故把頭整個兒蒙進被子裏。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
邢者很快退燒轉陰了,重新穿起雪白的推拿服上衣,出現在快活林。
但是難辦的是,既然他聽得見那通電話的聲音,那麽住在同一樓層、聽覺敏銳的其他技師們,就也能聽見。
這是邢者在快活林第一次這麽有融入感。
從店長擡頭跟他打了個招呼開始,就不斷有人接近過來:“喲,小邢來了啊。”
“不錯啊小邢,魚香肉絲包子好吃嗎?”
“燙傷好點沒?別把人給心疼壞了啊。”
“讓我摸摸你這前臂結實不結實,哦喲,澀死了!”
邢者一面往裏走一面扒拉着避開這些調戲他的人,原本板得死死的臉終于在有人摸他胳膊時忍不住笑場:“幹嘛,走開!”
好不容易逃進自己那間推拿室裏,才來及喘口氣。
用手背碰碰臉,已經燙得不可思議,他幾乎懷疑自己又發燒了。
“邢師傅!”又有人推門進來。
邢者趕緊擺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都說了沒什麽!”
對方愣了愣:“不是……我就想問問你好點了嗎?”
是做飯小張的聲音。
邢者趕緊換了副表情:“哦,是小張啊……對不起,我沒當是你。我好多了,測了轉陰了才來的。”
“那你手怎麽樣了?我聽他們說你燙傷了。”
“沒事兒,本來就不嚴重,別聽他們瞎說——你怎麽樣?這波沒傳染到你吧?”
“沒。我本來也想去看看你的,但我想着我沒陽過,怕去了反倒給你添亂……”
“這沒必要。”邢者笑笑地,“我一個人沒問題的,生着病還要招呼客人才是真麻煩呢,你沒來就對了。”
小張的聲音分明高興了些:“那,邢師傅你吃早飯了沒?我包了點蛋黃燒賣,要不……”
“不用了,我今天自己買了早飯。謝謝啊。”邢者說着晃了晃手上的塑料袋,裏面是還透着熱氣的魚香肉絲包子。
*
小張是張嬸的女兒。張嬸在快活林做了多年的保潔了,女兒職高畢業後,便把女兒也帶了過來,負責快活林的夥食。
是個勤勞手巧又心善的姑娘。
邢者剛來時有時上鐘到半夜12點,第二天一早起不來,就早飯也不吃火急火燎地往快活林趕。
那時候小張見他沒時間吃早飯,就總給他帶點生煎、包子什麽的,讓他一度以為快活林是管早飯的,還想着這店長還挺好。
直到最近聽人起哄才知道這頓早飯其實是他的專屬,平時打飯時他餐盤裏的葷菜菜量也比其他人多,就連店長似乎也有點想撮合他和小張的意思。
店長是這麽說的——
“小邢我跟你講啊,小張這女孩是真不錯,你看她給你帶了這麽久早飯都沒叫你知道,這就是那種願意默默對人好、願意為人付出的。”
“咱鵝鎮你也知道,有些小丫頭呢,她也不是壞,她就是有點虎,我看那種就跟你不合适。你性格平妥老實,就适合找這種溫溫柔柔的。”
“你發現沒,她這種溫柔還不是嬌氣,她一點兒都不嬌氣。就做飯那大鐵鍋,那颠起勺來一點兒不含糊,男的都難能吃這個苦,她能吃下去,你說這能是一般小姑娘嗎?這才是正常居家過日子的人呢!”
“啧,我跟你說話呢你往心裏去沒有啊?挺大個小夥子咋不知道着急呢?機會在眼前就要把握懂不懂?我幫你打聽過了,小張對你是有點意思的,也不嫌棄你——主要你平時有點什麽事兒基本都能自己幹,也算不上拖累。再看家庭,也算門當戶對的,你家可能還稍微好一點,這樣就剛剛好!”
邢者一邊給推拿床換床單,一邊敷衍:“我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我急什麽。”
“你這孩子,你以為一到法定結婚年齡,那老婆就能從天上掉下來了?咱店裏老光棍難道還少嗎?那都是沒遇上的!你別以為人小張是嫁不出去了就守着你了,她要是想結,那分分鐘就能領證!你是運氣好的,年紀輕輕就遇上了,不趕緊抓住機會你在想什麽呢!”
邢者聽得頭痛,把手上的枕套往推拿床上一撂:“店長,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你光問這個問那個的,你有沒有問過張嬸的意見?”
“你張嬸嘛!”店長心虛地拍了下大腿,“你張嬸能有什麽意見啦,每天都在眼皮子底下的,她最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這小夫妻過日子嘛,最重要的是夫妻倆自己好,只要你倆看對眼了我跟你說,她的意見那不重要的。”
“那要不店長你猜猜看,她為什麽老在我上班前用洗潔精拖門口的地?”
店長頓住:“她用洗潔精拖的?”
邢者說:“我的鼻子應該比你靈。”
“嘶——”店長咬着後槽牙吸氣,“這毒婦,我一會兒說她去!但是小邢你別為這擔心,你跟小張該咋咋地,心裏別想太多——我跟你說,生了女兒的最怕啥,不就怕女兒嫁不出去嗎?你張嬸後面肯定也能想通,結婚過日子嘛跟誰結不是結呢?”
*
所以邢者後來确實是跟小張該咋咋地。
他拒絕了小張給他帶的早餐,至于餐盒裏的那些葷菜,小張要多給,他總不能給倒回去。
這次因為程舟的緣故他被人起哄,對于小張來說其實面子上挺難看的,畢竟快活林人盡皆知小張喜歡他。
那麽時隔多日突然又給他帶燒賣,本質上就是一種試探,想搞明白邢者到底是怎麽想的。
邢者也很幹脆地表達清楚了自己的意思,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吃這蛋黃燒賣。
雖然也不是沒想過這個結果,但小張還是因此怔住幾秒,然後語氣還算正常道:“哦,那也行,那我、那我分給大夥兒吃去。”
說到最後,其實哭腔已經出來了。
邢者也因此怔住:“小、小張,你怎麽……”
小張眼淚不停地掉着,那時她說了句話,讓邢者心裏一空。
她說:“我就連個盲人也配不上?”
*
邢者其實沒法怪小張什麽,他很能理解一個女孩被人拒絕了,崩潰大哭時可能口不擇言。
但這話說得實在太真實了,讓他措手不及。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承認,我承認她長得是好看,但我也不醜啊。”小張說着話,聲音裏是止也止不住的哭意,“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你也看不見她平時穿的都是些什麽衣服,那都是我們學校裏最不學習的那些混子才穿的。你要是,你要是能看見,你還未必會喜歡她那樣的呢!”
推拿室門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邢者已經能聽見同事們的竊竊私語聲,過多的聲源讓他非常想躲起來。
但小張可能都沒意識到,她還在一抽一抽地哭泣着:“你就、你就聽她說那些話,你以為她是真喜歡你,但我告訴你邢者,她最後可未必會踏踏實實跟着你呢!”
即便說着這樣的話,小張的聲音還是軟綿綿的:“她、她在酒吧上班,平時進來出去的全是那些喝醉酒的男的。人都說她跟酒吧老板有一腿,跟這個客人那個客人的也有一腿,道北那個沒結婚的老王一進去就是一整夜不出來。你就跟她好吧,就怕最後被人騙了還不知道呢!”
再一轉頭,看到門口探的全是腦袋,小姑娘徹底繃不住了:“幹嘛!看什麽看!走開!”
然後是小張沖出門的聲音,小張哭泣的嗚嗚聲,大家安慰小張的聲音,以及店長跑進來的聲音:“小邢你怎麽回事兒,你怎麽跟她說的?”
邢者早已打開了悶葫蘆模式,現在不管誰跟他說什麽,他都不可能張一下嘴的。
“哎呀,你就作吧!”店長拍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後也跑出去,加入到安慰小張的行列中。
邢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表情,反正一時間沒人敢上前和他說話,他就兀自坐了一會兒,然後打開手上已經冷掉的魚香肉絲包子,狠狠地咬下去。
*
那天中午,快活林的技師們吃的是外賣。
第二天中午,飯菜的味道就已經變了,說明廚子換人了。
味道還是不差,但邢者永遠地失去了多吃肉的待遇。
店長這天沒跟他打招呼,估計是覺得他太不上路子;其他技師也低氣壓,熟悉的同事辭職總是件讓人難過的事。
唯一心情不錯的是張嬸,她還特意來給邢者道了個歉:“哎呀這丫頭啊都被我給慣壞了,小邢你啥事兒別往心裏去哦!昨天回去我也說她了,這都八字沒一撇的事,就她在這嚷嚷嚷嚷的,傳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啊!”
邢者還是擺昨天的那個臉色,一個字也沒說。
張嬸就在他身邊繞着:“我家小張呢,性子是烈了一點,但她人不壞的呀。她不跟那些勢利眼似的,看家境看條件看這看那,她就只看自己喜歡不喜歡。雖然說學習不好、學歷不高嘛,但好在從來也沒學壞,沒去過什麽不三不四的地方,也不是那種會亂來的小姑娘。但是怎麽說呢,各人有各人的選擇吧,有人喜歡這樣的,有人呢,就喜歡那樣的,這也都正常。”
她說着說着擡高了音量:“其實街坊鄰居看我們家小張是本分人,也都張羅着給她介紹的,是她心氣兒高,非要自己找。但有時候吧,自由戀愛還真不如相親的——你說她年紀輕輕知什麽輕重?還是得過來人看好的才靠譜。早前就有個家裏開超市的小夥子,人家想介紹給她,她死活不去見,這下好了呀,因禍得福願意去見見了,我看這就比什麽都強……”
聽着張嬸在推拿室裏啰裏啰唆,剛轉陰回來的小周也不敢進去,在大堂轉悠着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打聽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小聲說話,生怕邢者能聽見:“那要這樣說的話,我覺得小張也挺沒必要的啊。這只是那個女的說她喜歡邢者而已,邢者又沒說喜歡那個女的,非鬧成這樣幹嘛?”
“這你就不懂了吧。”同事神神秘秘的,“據我觀察啊,從邢者不讓小張再帶早飯開始,小張心情就一直不咋地,多半是知道邢者對她沒意思了。昨天呢就是到達了一個爆發點,就是本來可能還覺得有點希望,然後昨天這個希望,嘭,沒了。”
小周眉毛擰成一團:“怎麽就沒了呢?”
“那你說的,人家兩人也算黏糊過一陣子,有些小暗號彼此是能聽得懂的。”同事說,“我算是整明白了,這蛋黃燒賣它就不是蛋黃燒賣,魚香肉絲它也不是魚香肉絲。這蛋黃燒賣,它是少女的心意,而魚香肉絲,它是……熟女的包子。”
小周被瘆得渾身難受,趕緊把他推遠點:“怎麽叫你說得這麽猥瑣呢,是你說的那麽回事兒嗎?我看邢者不像那種人啊。”
“他還不信——來來來,咱倆都住他隔壁,你說,那天早上咱聽見啥了?”同事拉來室友作證。
室友指天發誓:“就你發燒剛走的那天早上,我倆在隔壁聽見的——我脫,不,我脫,這樣吧,我現在脫,我脫完你心裏踏實。好家夥,可得勁了。”
*
鵝鎮是個很有意思的小鎮,人與人之間關系密切,任意兩人之間,都可能有着意想不到的聯系、關系、恩怨情仇。
人們很難想到那個被初中生狂熱追捧的女調酒師,和學校裏兇神惡煞一板一眼的班主任,竟是情比金堅的死黨;班主任在校門口買水果時碰上的喜氣洋洋的攤主,就是快活林前廚娘小張的相親對象;開始在鵝林初中門口和男友一起經營水果超市的小張姐姐,曾明裏暗裏地喜歡過快活林的技師邢師傅;而愈發沉默寡言的小邢師傅,心裏則住着看似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女調酒師。
可能是看邢者狀态不對,店長意識到這事兒其實也不能怪他,很快就開始安撫他的情緒:“唉,我知道,感情這個事兒嘛它不能強求,但你也要理解我,我真是一番苦心。關鍵我是真沒想到你能這麽堅決……你小子能說句話嗎?”
邢者連着兩天一句話沒說,張嘴都覺得自己聲音變了:“說什麽啊……”
他這兩天是挺低沉的,腦子裏想了很多事。
他還是覺得世界很美好,人性很純真——不在乎他的缺陷,勇敢向他示好的女孩;一心為女兒好,着急維護女兒尊嚴的母親;真心為員工着想,想要搭橋牽線的店長。明明每個人都這麽好,可事情最後還是一團糟,這樣的認知讓他有些灰心。
他甚至有在反思是不是真是自己有問題,是不是他哪裏做得不對,才會讓事情成了現在這個局面。
除此以外,那句“我就連個盲人也配不上”也紮穿了他的心。
其實邢者知道,小張這話是自嘲自扁,大概是沒想到邢者作為全盲真的會拒絕一個明眼人——實際上就連視弱找對象,都會盡量不找全盲的。
但是這話在邢者聽來卻是另外一種意味,它包含明眼人高人一等的态度,是明眼人對視障的輕視,好像視障就沒資格拒絕明眼人一樣。
邢者會想起,在盲人學校時同學跟他說過,想快樂就盡量少跟明眼人打交道。
他原本不是很明白,因為他收獲了很多來自明眼人的幫助,就算他已經屬于最能自立的那類視障者了,出門在外卻仍有許多需要求助明眼人的場景。
現在他知道了,所謂的“少和明眼人來往”,指的是更深入的來往——做朋友或是做戀人,交談或是交心。
因為哪怕是這個願意和他交往甚至結婚的女孩,私心裏都會把他看作是可憐可悲的生物,帶着悲憫的心态自上而下地看他,最高的褒揚不外乎勇敢和堅強。
如果在和明眼人的交往中總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這種俯視,那邢者覺得确實還是少接觸的好。
如果說還有什麽導致他的情緒持續低落,那就是小張口中關于程舟的描述。
此前邢者也時常聽見關于程舟的各種傳言,但他從來也沒當回事過,說到底是覺得和自己無關。
但這次不一樣了,在小張說那些話的時候,他是有憤怒的。可他能說什麽呢?人家都為他哭成那樣了,他要是再出言維護程舟,只會讓事情更加無法收場。
而且他也不知道該怎麽維護,他大致知道程舟穿衣大膽,也知道程舟在酒吧工作,但後面的那些……他第一反應當然是不相信的。
可要命的是他對小張的人品也是信任的,他知道小張就算再生氣,也絕不會拿這種事亂說。
于是就越發心煩意亂。
他昨夜幾乎沒睡,糾結着人間的涼薄、人類的等級和人心的複雜,幾次點開和程舟的聊天界面,想了想卻又關上——這種事直接問她的話,應該會被永久拉黑吧?
到了被店長找談話的這會兒,他已經想累了,也想開了。
程舟畢竟也是明眼人,既然打定主意少和明眼人來往,那就不要再糾結這些了,不管程舟是個怎樣的人,橫豎都輪不到他來管。
至于喜歡——世上的喜歡可多着呢,愛而不得很正常,小張能受着,他怎麽就不能受着?
這些想法很清晰,但過于複雜了,光是想清楚就已經耗盡了邢者的力氣,到了表達時終究只能化作一聲有氣無力的“說什麽啊”。
店長還在喋喋不休,說着什麽“你得說話,你得開闊,你得心情愉悅……”
邢者心不在焉地聽着,感受到手機的震動,便随手點開了消息。
機械音飛速播報道:【程舟:明天有空嗎?】
店長探頭:“‘程舟’就是那個在酒吧上班的?”
“嗯。”邢者短促地應着,“我明天請假吧,這個時候她過來的話,我覺得挺尴尬的。”
店長大概能知道那個尴尬的點:“也行吧,正好我看你狀态也不對。我給你調個班,你明天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好。”
邢者說着已經回了過去:【不好意思,明天我休息。】
程舟:【那就是有空喽?】
程舟:【鐘頭山露營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