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宋宅南院小橋流水, 綠樹繁花,栾樹下蕩着架陳舊秋千,上面落了花瓣。
廂房裏天然的涼爽, 絲絲縷縷的涼意沁透,裏面被人收拾得纖塵不染, 屏風上繪得是水墨圖, 往後是紅木長案幾, 上面擱着幾本經書,旁側是毛筆架子和松石硯臺。
博古架上陳列着花瓶擺設古玩字畫, 單拎出去一件的價值都夠半個嵩嶼了。
宋京墨進了屋将手裏的折扇擱在桌上, 将風衣解開挂在木質衣架上, 為自己倒了杯冷茶。
端起來時門外響起一連串的腳步聲, 還有趙陽阻攔的聲音。
宋京墨坐在茶案前的三圈椅上,未動。
飲盡杯中的茶時, 門被人推開,樓棄跌跌撞撞硬闖進來看到在椅子上的男人, 長發如瀑散落在肩頭,面容清隽宛如谪仙。
長睫微阖的眼眸裏是一片淡然寧靜, 如多年前意氣風發的少年判若兩人。
樓棄愣在原地半晌, 只覺得心頭似被一把尖刀反複剜鈍,疼到麻木, 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緩慢地走到宋京墨面前,一出聲,嗓子哽咽:“大公子.....”
宋京墨聞聲, 緩緩擡眸,看到面前的人, 笑道:“樓棄如今都長這麽大了。”
他起身,扶住要往下跪的樓棄:“這是做什麽?”
“大公子,當初老爺子砍斷您所有親信,讓宋家人都恨你懼你,甚至不惜将你送到嵩嶼那種不知名的小鎮子上......我當時沒能跟去......”樓棄險些泣不成聲。
宋京墨擡手抵在唇上,搖搖頭:“不必說了,都過去了。”
他轉身看向窗外,綠竹盎意,春和景明。
一年一年過得如此快,快到他險些忘記了在宋宅的種種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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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九寒天,冰凍三尺寒,年幼的宋京墨被生母扔在高架橋下面,沿途沒有車輛經過,他凍得渾渾噩噩,昏死過去。
後來,是宋老爺子的人找到他,将人送往醫院救治,這才吊着一口氣救了回來。
那是他第一次被接回宋家,如此高門大院,甚至小姑和叔伯們也憐惜他失去父母,待他也寬厚和善。
當時偏院裏的樓棄和宋京墨差不多大,是宋家某位大管家的兒子,因為父母生病相繼去世一輩子都在宋家工作,于是便樣在宋宅裏。
樓棄為人忠誠講義氣,于是宋語嫣便給兩個孩子安排在同一院子,讓樓棄做伴讀,也算是宋家補償他的父母。
樓棄豪爽講義氣,有什麽好吃的都第一次叫上宋京墨,甚至別的孩子想欺負宋京墨,也是樓棄挺身而出。
那是宋京墨頭一次感受到人間如此溫暖。
也是最後一次。
宋京墨始終無法忘記,他孤身一人被宋老爺子遣散到嵩嶼前,小姑宋語嫣看向他時驚恐的眼神,二叔宋清辭也不再與他對視,甚至沒有一絲挽留的恩情,人們紛紛不敢與他過多交流,唯恐避之不及。
樓棄也被老爺子支到寄宿學校去上學。
他像是條被掃地出門的喪家犬,衆叛親離,被扔到窮山僻壤的嵩嶼和一個臭老頭子日夜相對。
被生父生母抛棄,甚至被家族抛棄。
他不忿,狠戾暴躁地像只被主人扔出家門的狼崽子,對接近的人露出嗜血般的攻擊性。
當時他的身子骨因為在那場冬雪裏凍了太久,落下病根子,在宋家又沒有經過專業的照料,一到了冬季就渾身疼痛難忍,甚至風寒感冒都能讓他大病一場。
這個小老頭對小小少年的冷若冰霜的态度恍若未聞,杜若親力親為,不假借人手,抓藥熬藥,硬是用着中醫調理,将他的身子慢慢調理過來。
也是在那個冬天,困擾宋京墨許久的病痛緩解。
小狼崽子的傷口頭一次如此珍視被人悉心照料,雖然這也有宋末的指示。
他表面上不說,卻待杜若好了許多。
小老頭為人和煦,除了熱愛中醫甚至愛喝酒種花種菜,宋京墨跟着杜若學了許多,在小鎮其他人的眼中,以杜若的大弟子這一身份掩飾。
少年那顆斑駁的心在如此平靜的小鎮生活裏似乎在被慢慢治愈,他也慢慢變得溫和平靜,總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宋京墨知道,宋老爺子看不慣他與宋家任何人親近,将他送來嵩嶼,為的是斷七情絕六欲,才能心無旁骛苦心鑽研宋家傳承的心法。
因此,他與杜若即便私下相處,也不是全然的放松親近,而總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主仆之間的疏離。
他也習慣了對誰都帶着一副恰到好處的溫和面具。
佛曰:“無緣無故,一切皆有定。”
“命中所含,前世因果顯。”
會在那場雪落後,遇見那場熱烈的春。
他好笑地搖搖頭,轉身時看到幾乎紅了眼眸的樓棄,極輕地嘆息一聲:“之前的種種,我早已不在意,你不必介懷。”
樓棄唇瓣翕動幾下,那麽高壯的漢子,紅了眼,正欲說什麽,面前的男人走過來,擡手,微涼的掌心在他肩頭輕拍一下:“回頭老爺子看到你未經允許來了我這院子,指不定怎麽罰你,我們的關系豈不是又疏遠了,去忙你的事情吧。”
樓棄一腔話咽了下去,攥了下拳頭:“好,我都聽你的。”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大公子,我樓棄在宋家這幾年也不是白混的,等你回來後,不管旁人怎麽說,我樓棄就是第一個扛大旗支持你的那個!”
說完,不等宋京墨回答轉身出了屋子。
經過院子門口與站着伸長脖子巴望的趙陽來了個臉對臉,樓棄狠狠瞪了趙陽一眼。
趙陽被瞪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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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下了場雨,淅淅瀝瀝到驟雨急。
落在院子裏芭蕉葉上,砸在門環檐廊上。
趙陽得了宋末的意思,要在院子外面盯着宋京墨,看他與宋家其他人有沒有往來。
期間他在涼亭裏吃了壺冷茶,才百無聊賴撐着雨傘繞進院子裏悄默默透過支着的窗戶看了眼。
宋京墨洗了澡出來,墨玉色長發散落下來,他換身長白玉衫,在案幾前就着雨聲練字。
手腕高懸,提筆落筆間鋒芒盡顯。
趙陽沒練過字,看不出個名堂來,見到宋京墨安分在院子裏,于是折回到院子外的涼亭裏本本分分地待着。
正巧陳輝打了把傘從院子那頭繞着過來,經過這裏。
趙陽叫了聲,“哥。”
他與陳輝都是宋家從福利院抱回來的,陳輝年長他幾歲,是老爺子親眼相中的好苗子,從福利院裏領養回來,陳輝惦記着這麽個弟弟,在宋家刻苦努力下,央求将趙陽也領養回來。
兩人雖沒血緣關系,卻勝似親兄弟。
陳輝畢竟做事穩重,過來時看了眼小院裏亮着的燈,問:“人看緊了?”
趙陽應:“看着呢,就是我無聊得很,瓜子都磕了一把,你說說讓我來幹這差事,是不是牛刀割雞。”
陳輝笑:“我看老爺子的意思,有讓你跟着大公子的意思。”
趙陽瞪眼:“我?跟他?還是別了吧,我瞅着他一個大老爺們又是花瓣浴又是換熏好的衣服練字兒的,長得樣子也娘們兒唧唧的,我有大報複,我才不想跟着他。”
“哥,你是沒瞅見,那人真長得跟什麽似得,但凡是個女兒身,那我看北城上流幾集團的公子哥都得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那桃花眼帶鈎子似得。”
“你剛剛說的話自己心裏想想也就得了,就算在我面前都不許說,那是宋家的大公子,也是老爺子心中暗定的宋家繼承人,咱們是宋家養大的,于情于理都該有感恩之心。”陳輝收斂了笑,板起臉來教訓。
趙陽低下頭去咕哝:“我知道了,哥。”
但是他在心裏暗戳戳地看不起那個脂粉氣重的小娘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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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京墨臨摹完最後一筆,遠處天色顯露出陰沉的黛青色與昏墨相接,他将毛筆靠硯臺放下,将宣紙揭開用鎮石壓住晾在桌上。
院子外面有人走動的聲響他聽得一清二楚。
宋末果然還是不放心,要派人監視他。
宋京墨笑笑,未曾放在心上,他洗過手後,拿了卷書翻閱,放在大衣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開始響起來。
手機對他而言向來是擺設更是沒有聯系人,那手機也是杜若臨走前硬讓他帶上的。
宋京墨眸中愕然一閃而過,接起。
“喂?京墨哥哥。”那頭少女的聲線還帶着氣喘籲籲。
他眼中的冷寂瞬間柔和下來。
“我在。”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嗓音透過手機傳遞過來落在耳邊,低醇,清澈,酥酥麻麻的癢。
像是春天的毛絨絨發芽的柳枝。
“哎呦,可讓我找到你的手機號了。”那頭的南星幾乎是一下課就脫了校服罩在頭上遮雨,顧不得打傘,百米沖刺出學校,先給老南打電話要到杜若的電話,再輾轉要到宋京墨。
她扶着牆呼哧呼哧地喘氣,臉頰紅撲撲的,“你是不知道我要你的電話有........多不容易......艾瑪,累死我星爺了......”
“長庚不急。”電話那頭的男聲磁性溫和,比月色還溫柔。
“慢慢說,我在聽。”
南星總算是喘勻了氣兒,扶着腰站直,“我不急,我着急死了行嗎?我真是腦子抽了把你一個人扔在原地,北城你本來就人生地不熟的,你現在在哪兒?有回去的路費嗎?知道怎麽回去嗎?”
她炮語連珠一長串地問題轟過來,震得聽筒裏安靜了半晌。
南星暗道糟了,緊張道:“喂?宋京墨你怎麽不回答我,你不會是被綁進窯子裏了吧?你要是說不了話你就咳嗽三聲,星爺我就算是翻遍整個北城也得把你救出來.....”
那頭卻傳來男人低沉的笑聲,聽着是心情愉悅到了極致。
良久,他才彎唇:“長庚,我很開心。”
南星:“?”
南星:“你腦子被驢踢了,被買進窯子還開心???”
南星:“宋京墨你.....”
“長庚。”他叫她。
南星:“啊?”
“我很開心你在擔心我。”他嗓音比雪落還要輕。
此時晚自習下課,周遭是川流不息的學生放學,打鬧的,說笑的,大雨瓢潑,視線不清晰,不遠處小販的吆喝聲、電瓶車鎖車聲、讨價還價聲還有旁邊烤冷面的攤子滋滋冒油地烤面聲響潮水般将她圍繞。
明明那麽聒噪吵鬧,甚至旁人說的話都聽不清晰,男人電話那頭的字字句句卻分毫不差落在耳中。
人間喧嚣,他卻在她心頭下了場雪落,輕輕的,卻将周圍一切都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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