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檐下雨滴陣陣滴落, 南星眼皮漸漸沉下來,睡得香甜,殊不知身側阖眸的男人一直未睡着。

等她睡着, 宋京墨才起身,看着侵占了大半個床的小姑娘, 無奈輕笑一聲。

她倒是不認床, 粗糙得很, 纖細白皙的雙腿探出來夾着被子,小姑娘穿着吊帶睡裙, 涼快清爽, 只是胸脯處柔軟布料堆疊, 半蹭着被子也能瞧見起伏曲線。

從被子尖尖裏露出一對白皙的腳丫子, 腳指頭瑩白如玉,不老實地壓着他的被子, 腳底泛着微微的紅色,嚣張甚至是下意識挑釁地對着他這邊兒。

男人呼吸一沉, 他将南星那邊的窗戶關上,起身挪到小塌。

沒睡, 聽着窗外落雨練了整夜的毛筆字。

南星這一覺睡得格外安心, 睜眼時,窗外又是一個晴天。

天朗氣清, 惠風和暢。

她起床吃早飯時宋京墨出去給鎮子上一家腿腳不方便的老太太送中藥去了。

南星叼着最後一口油條從廚房出來時,杜若在藥堂正忙活着,她一瞪眼,連忙将嘴裏叼着油條咽下去, 這老頭可事兒多,什麽規矩都要講, 比宋京墨不好相處多了,偏偏杜若還跟南峰通着氣兒,她不敢在杜若面前造次。

正巧,外面有人大聲嚷着藥堂裏訂的草藥到了。

“南丫頭過來幫我把藥材配出來,我出去卸貨付錢。”杜若擡眼看見南星,使喚她毫不嘴軟,“藥材名字單子上都有,照着配就行。”

杜若吩咐完了急匆匆拎着袍子出去弄他的寶貝藥材了了。

南星撇撇嘴,蔫頭搭腦地抱着桑葚繞到藥櫃前:“怎麽早起的鳥兒還要打工啊,唉。”

她眯着眼看了看單子上杜若龍飛鳳舞的字,倒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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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告訴她這他媽不是天書???

宋京墨這一身醫術是怎麽學出來的???

就天天看着這麽一手天書學出來的???

而且他平常根據老頭留下的藥方子抓藥時神色看着都挺平和的,還頗為認真,壓根不像對着這這麽一大篇兒鬼畫符抓藥的樣子。

南星不信邪地翻過來看,後面是一片白紙,周圍也沒有別的寫字兒的紙了。

很遺憾,這張鬼畫符就是老頭兒口中的藥方。

還照着名字抓藥就行,她名字都看不懂抓個屁啊!

南星絕望地嘆氣,認命拿起藥方來皺着眉頭依稀辨認着上面能辨認出來的藥材名字,蹬着小凳子去身後的藥櫃上抓藥。

“生地黃、積雪草、桑葉.......”南星邊費力地讀着名字邊拉開小抽屜,用杜若他們慣常盛藥的竹條小簸箕盛半欄兒出來備在桌子上,以便他們一會兒按照分量分裝。

“螨生.....日?這什麽玩意兒?”抓着抓着,她看到後兩行,連猜帶蒙也折騰不出來老頭子寫得這什麽玩意兒。

南星的手在半空無力地抓了抓,仰着脖子看着滿滿一牆盛放藥材的小抽屜,嘆氣,再往後一瞅,老頭子不知道是着急還是怎麽滴,越寫後面字兒越飄。

她只覺得眼前一黑。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春水煎茶般清雅。

耳側落下男人溫潤清澈嗓音,徐徐和煦:“師父寫的這味藥材是滿天星,在你右手邊倒數第二層的抽屜裏。”

南星驚喜扭頭,看到宋京墨正巧解了藥箱子擱在桌子上,清淺地日光從敞開着門扉落進來,襯得他皓白襯衫霜雪清隽,身姿颀長。

陌生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驚喜嚷了聲:“病秧子你回來啦!快快快,你來給老頭兒抓這個藥,我都折騰不清師父他老人家這個字兒寫的是啥,真是為難你了這麽多年看着真麽一手天書學醫學過來的。”

她邊将杜若給的活兒轉手扔給了他,邊蹲下來去倒數第二個抽屜裏抓滿天星,一拉開,裏面淺棕黃色細細長條的藥材安靜陳列着,她看了眼,有些嫌棄地嘟囔:“你剛剛說這是什麽什麽星來着,這藥材好醜啊。”

宋京墨去旁邊洗了手擦淨手過來,将襯衫袖口挽至手肘,在她旁邊蹲下來,接過她手裏的木條簸箕,彎了下唇:“滿天星,和長庚的名字一樣。”

“滿天星需采摘陰幹後入藥,制作過程會破壞原有的顏色狀态。”他撚了幾支不太完整的滿天星扔到一邊的木簍裏。

南星起身,拄着下巴半個身子壓在桌子上:“我記得學校旁邊的花店好像有叫滿天星的,是不是那種細細小小的?”

“嗯,滿天星也是裝飾花卉。”宋京墨起身,将小簸箕放到桌子上。

“那滿天星真的不好看,小小的白點兒,花店老板娘經常拿它搭着玫瑰百合什麽的賣出去。”她撇嘴,不以為意,“還是醜。”

“長庚見過成片的滿天星嗎?”他問。

她搖頭,“沒有。”

她只見過花店裏蔫蔫巴巴的。

“自由生長的它們,很好看。”

少女仰着頭,杏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眼眸帶了絲笑意,像雪山岑霧消散,又見松柏。

“和我們長庚一樣好看。”

而且生命力蓬勃。

滿天星是花店唯一不需要醒花這一步的花草。

恣意絢爛,和她的性子倒也很像。

沒有她幫倒忙,他抓藥速度很快,駕輕就熟記得每種藥材的大致位置,很快就将杜若寫的藥材準備出來。

“切,好看個屁,就拿這醜花兒拐着彎罵我,”南星垮下臉來,“我才不信這醜了吧唧的狗尾巴草好看,除非你給我種出來——”

杜若忙完了,妥善安置了他的那批寶貝藥材進藥堂來。

南星耳朵賊靈,小狗似得,覺察到立刻閉了嘴,幾步沖進來一把劈手搶過宋京墨手裏準備篩藥的網紗,裝模作樣地是自己在忙活。

杜若進來就看到小姑娘勤勤懇懇地幹活兒,藥材已經備好了,就差按照分量包裝了。

他又看了眼站在旁邊啼笑皆非的男人,輕咳了聲:“京墨你回來了啊。”

宋京墨微微颔首:“剛會診完。”

“那就別杵這兒杵着了,夏天天氣酷熱,你這出去一趟可不近,又背着這麽重的藥箱子,去廚房喝點冰鎮綠豆湯吧,隔壁王嬸子剛送過來的,喝了解暑。”杜若說。

南星一聽有綠豆湯,眼睛都瞪直了,真的就差撂下手裏的活兒撒丫子直奔廚房了。

但是杜若偏偏不走了,嘆息了聲,進來在藥堂的小櫃子裏翻箱倒櫃的找東西。

宋京墨看看滿心情緒都寫臉上的南小姑娘,無奈笑了笑:“師父,我幫長庚把這些裝完就過去。”

說罷,蹲下來幫她一起整理。

南星弄得着急,藥包都是草草一系就扔一邊兒了。

宋京墨單手拎起來,藥包散落,滾出來幾粒桂圓落在他腳邊。

男人輕哂,沒說什麽,俯身将她潦草包的藥包一一解開疊平整紮結實。

不一會兒,藥材就都按照分量包好了。

南星歡呼一聲,第一個蹦起來就往廚房跑,要搶第一口綠豆湯喝。

宋京墨将後面收尾的事情做完,把地上的垃圾收拾幹淨才起身。

杜若眯着眼在旁邊看,旁觀了全局,哼了聲:“你倒是挺寵這丫頭的。”

宋京墨把手裏的剪刀放在櫃臺上,聞言,彎了下唇,沒說話。

他轉身出門前看着在搗鼓藥材的杜若,輕聲叫了聲:“師父。”

杜若身子顫了顫。

他們雖然在表面上是師徒關系,那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私下的身份一直是宋家繼承人和下屬的關系。

這是頭一遭,宋京墨私下這樣叫他。

老頭胡須動了動,拿着腔調,沒擡眼,問:“怎麽了?”

“我對長庚是認真的,”他長睫垂下來,眼底是一片清明溫柔,“師父以後如果遇到什麽事情,希望您能把她當做我一樣。”

杜若嘆了口氣:“你知道你要面對的是什麽?”

“我知道。”

“唉,你說你這身份,放眼以後,什麽樣兒的找不到,你就算是要天上月亮老爺子也得給你摘下來,怎麽就偏偏這麽倔,非要看上這個個小丫頭。”杜若脊背有些佝偻,他扶着桌子在旁邊的三圈椅上坐下來。

杜若父母那一輩的都是跟着宋家祖爺爺為家族打江山的人,後來落了殘疾才輾轉隐居嵩嶼,後來為了母親為了治療父親的病,白手起家學習中醫,到了他這代,更是一輩子都致力于醫術,甚至是為了中醫終身未婚配。

當初宋老爺子塞給他一個小男娃娃,并讓他親自去宋宅接之前,他都不知道這是宋家未來的家主,宋家的繼承人。

當初第一次見到宋京墨時,小男孩眼裏的狠戾暴恣像是條扔到路邊受傷的狼崽子,逮住誰都要咬一口。

被他帶來嵩嶼,小京墨跟他也不冷不熱,幾次叫他吃飯他都以斷食抗議。

小孩子體質本來就虛弱,宋京墨身上還因為挨凍落下了病根,幾次餓暈過去,都是杜若捧着熱粥一口水一口米的親手喂給他,将人救了回來。

宋老爺子在這點上狠心是真的狠心,将宋京墨扔給了杜若,就真的不聞不問。

老爺子說這小子性格太野,像是藏着爪子的狼,讓杜若好好教訓他改改這脾氣,不然以後就是條宋家拴不住鏈子的瘋狗。

杜若脾氣雖不算溫和,卻因為研究中醫沉澱溫篤堅定,他的言行舉止在潛移默化的相處中影響着宋京墨,竟也跌跌撞撞将當初人人看一眼都畏懼的男孩帶大,他終身未娶,毅然已經将宋京墨當做親兒子教導了,甚至當初宋京墨考上赫赫有名的北大,宋老爺子出言反對,想把人扔去國外歷練,也是杜若在老宅門口跪了一夜苦苦哀求才沒把宋京墨送走。

他親手教導,循循善誘,才将當初那個孩子撫養成如今這般溫和模樣。

他對宋京墨,難說是師徒之情父子之情還是上下屬之情雜糅,或者幾者都有。

放眼宋家敢有兩個人說教宋京墨,除了宋老爺子也就剩他杜若了。

宋京墨聽完杜若的話,許久未應答。

窗外雲開陽霁,桑葚抱着南星書包上挂着的毛線球玩具在他褲腿邊玩鬧。

“人人給我的那點可憐都是施舍給我的。或畏懼我的身份或畏懼我的家世,不得不這樣做。”

“那是施舍,我不要。”

“我不需要可憐,那些所謂的可憐像是扔給路邊一條狗骨頭一樣,或是因為承擔主人的義務不得不去施舍給它。”

“無論是我,或者換做任何人站在這裏,他們都會去可憐它,扔給它肉骨頭,因為宋家繼承人的這個身份,施舍和可憐是給這身份的。”

他忽輕笑一聲,“師父,唯獨她給的是愛。”

唯獨她和你們不一樣。

單純的,幹淨的,不計後果的。

那一刻,他站在原地,感受着洶湧澎湃的愛,穿雪山,劈裂森林,穿膛而過。

他站在原地,茫然地感受着,任由着這種突然溢上來的情緒像是順着血液流淌進四肢百骸,胸口處酸脹疼地像是要爆炸開。

——你也相信愛嗎?

——之前不信

愛都湧向了不缺愛的人。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在生與死之間,愛是一種多麽強大而美好的東西。

竟讓他這般垂影自憐枯槁之木,在凜冬也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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