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暴雨如注, 瓢潑般往下落。
在這樣濕冷的雨夜,即便撐了傘,也聊勝于無, 風裹挾着滾滾雨水打濕衣角。
宋京墨撐着傘,不經意間傾瀉了傘柄, 多遮住南星那側。
下這麽大雨, 山路又崎岖不好走, 他本意是想讓南星呆家裏的,但小姑娘吵着鬧着要跟他出來。
進了院子收傘時, 他肩頭的衣服到袖口處全淋濕了, 一側的褲腿也沒能幸免, 貼着清瘦腳踝。
那家主人連忙要去給他拿毛巾, 卻被宋京墨擋了,“先帶我看病人。”
他嗓音沉穩清隽, 像是劑定心丸。
慌神的人反應過來将人請進屋。
南星沒到淋雨,卻也凍得渾身瑟瑟發抖。
這一下雨又是夜裏氣溫太低, 她帶的都是夏天的衣服,最多不過長袖薄外套, 急匆匆跟着走了一遭即便沒淋到雨也凍得嘴唇發白哆哆嗦嗦。
進屋前宋京墨的若有似無往這邊看了她一眼似得, 低頭輕聲跟扒着門框好奇望着他的這家的小姑娘溫聲說:“可以幫我給後面的姐姐倒杯熱茶嗎?”
他生得好看,那小孩眨巴着大眼, 臉色微紅,不敢正眼看他,點頭如搗蒜,轉身去了。
宋京墨跟着這家主人進了屋子, 床上躺着的老婦人抽搐着劇烈地喘息,神色極其痛苦。
旁邊的兒子女兒急得團團轉, 眼見宋京墨過來巴巴過來,剛要說什麽,男人擡手制止。
屋子裏瞬間安靜地只剩老人痛苦地喘息聲,像是腐朽的風箱,嘶啞哀鳴,聽得人極端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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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京墨卻神色如常,端坐在床邊,兩指搭在老人手腕上。
南星正跟着蹭進屋子取暖,旁邊過來一個紮着羊角辮的小姑娘小跑過來,遞給她一個紙杯,裏面是滾燙的熱茶。
“姐姐,給。”
南星接過來,拿在手裏,熨燙的熱度順着掌心傳遞過來,緩解了寒冷。
她剛要道謝,那個小女孩害羞地跑遠了。
屋子裏老人痛苦地□□聲将她思緒拉拽回來。
桌子上點亮着豆燈,窗外暴雨如注,男人神色如常,薄唇緊抿,長指起落間,銀色的光芒如湖面沖撞破水而出的銀尾魚,快到不可思議。
銀針一根接一根地下,穩穩地紮進患者穴位裏。
宋京墨漆黑眼眸一眨不眨,光淺淺一層鍍在他刀削般側顏上,恍若谪仙下凡。
老人面上的痛苦之色有所緩解,額頭豆大的汗水滑落,勉強睜開眼。
宋京墨起身時,手腕微抖,他攏在袖子下。
旁邊老人的兒子女兒都撲了上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宋大夫,真的謝謝你啊。”那家的主人抹着眼淚過來,“診金多少,我們給.....給雙倍......”
宋京墨擺擺手,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
“不用付了。”
那家主人還要說話。
宋京墨先一步打斷,接了遞來的毛巾擦手:“老人家現在的身子狀況,無力回天,我能做的只是最大程度緩解她的痛苦。”
那人震驚地說不話來,過了好久才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在中醫裏,肉身好比是樹木,樹木上長木耳即便把木耳去除,還是會再長,根本已被腐蝕,救不回來。”他擦淨手,将毛巾擱在一邊,“也就是這今明天的事兒了,盡快準備後事。”
兩人談話完了,宋京墨進屋子去取銀針。
南星在門口,将他們剛剛的對話聽了個八九不離十,探頭看了眼屋子裏,老人容光煥發坐起身子來,正拍着孩子的手交待着什麽。
她感覺心裏像是被重錘敲了一記,實在無法接受如此真切鮮活的人能說倒就倒,塵土般潰散。
宋京墨拎了藥箱出來看到南星蹲在廊檐下看着落雨發呆,手裏還傻愣愣地捧着個喝幹了的紙杯子。
她長發還沒來得及梳,細軟地垂落在肩頭,露出巴掌大的小臉,惹人憐惜。
宋京墨手掌在她頭頂揉了一把。
她還沉浸在思緒中,怔怔地望過來,眼眸裏是毫無防備的柔軟。
不經意卸下了僞裝,裏面卻是柔軟白嫩的內瓤。
雨聲陣陣,屋子裏人聲隐約傳來。
他說:“長庚,回家了。”
她傻乎乎擡眼,一頭紮進了那溫情情缱絹的眼眸裏。
與在屋子裏冷靜施針的判若兩人。
太溫柔了,暖得人幾乎要落下淚來。
男人手掌遞來,握住她的手,将人帶進傘下。
回程的路上南星整個人都心不在焉的。
她年紀小,唯一經歷的一次死亡是與母親的分離,卻也懵懵懂懂,因此很抗拒這些。
南星游神太虛,甚至都忘記了去計較他素來冰涼的手掌為什麽幹燥溫暖。
回到老宅,南星臨睡前喝了碗宋京墨煮的姜茶,裏面泡了紅棗桂圓,中和了姜絲的辛辣。
熱茶解寒,她喝完只覺得溫暖悉數回歸。
換了身衣服回到床上,南星抱着被子,卻翻過來覆過去怎麽也睡不着。
滿腦子都是老人嘶啞痛苦的□□,窗外的風聲凄厲,轉眼又變成母親離世前的景象。
她吓得一骨碌坐了起來,裹着被子,睜圓了眼看落在窗棂上樹枝的倒影,越看越凄涼。
南星索性披着被子,蹬上拖鞋掀開門跑了出去。
敲開隔壁門時,男人正蹲在窗下喂貓,他換了件淺米色襯衫,布料柔軟墜在臂彎處,他的長發尾端柔軟,顯然剛打理過了。
燈光也溫暖,映在他眼瞳裏,竟叫南星生出種錯覺來。
春山郎朗,萬雪飒沓,他即一萬次春和景明。
她裹着被子,在一人一貓同時擡頭看過來的視線裏擠進屋子來,光腳甩飛了拖鞋,踩着床沿三下五除二上了他的床,悶聲說:“我今晚要在這兒睡。”
宋京墨挑眉,看着她。
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這是在不在這兒睡得問題嗎?
這麽晚了,她一個小姑娘,闖男人的房間,還賴人床上不走了。
“那我睡哪兒?”他問。
語氣卻溫情,沒有半分愠怒,逗弄小動物似得。
南星鸠占鵲巢,心虛地被子裏探出半張臉,揚了揚下巴:“睡那兒,我看你這沙發也挺寬敞的。”
他不說話了,彎唇笑了下,俯下身來給桑葚擦吃到下巴胡子上的肉渣。
房間裏安靜下來,南星累極了,他偶而發出的窸窣聲響也是極佳的助眠,讓她格外安心,不一會兒就眯着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際,感覺被子被微微牽扯,随後有人輕手輕腳上了床,驚得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看清身邊蓋着被子趟得規規矩矩的男人傻眼半秒。
“你不是睡沙發嗎?”她傻愣愣地問。
宋京墨側頭過來,他離得有些近,夜色裏那雙溫情桃花眸帶着笑意:“誰說我要睡沙發的?”
“你你你你......但是你跟我睡一張床......”她往裏挪了挪,小心翼翼提醒,“孤男寡女,不太好吧.....”
“嗯,确實。”他凝思一下,随即彎唇,“但是長庚都不怕,我就更無需計較了。”
“......”
南星吃了個啞巴虧,她背後是牆,面前是他。
到底是個姑娘家,不好意思穿着睡裙從他身上跨過去。
南星抿着嘴角說不出話來,又不肯認慫,只能恨恨地瞪着他,半天憋出來個“艹!”,一轉身,用被子蒙着頭背對着他發脾氣。
少女洗過澡,長發柔柔軟軟,散發着桃子味的洗發水清香,擾亂了滿屋的中藥苦澀。
宋京墨手撐着下巴側眸看她憋屈着小表情,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問:“因為今天的事情,害怕了嗎?”
南星一下子被他說中心事,卻表面的極力掩飾,風輕雲淡回:“誰害怕了?”
他笑,彎了眼眸:“很早之前,我也怕過。”
她聽到這麽猝不及防的一句,不說話了,在黑暗裏睜着眼支棱耳朵乖乖聽着。
顯然被勾起好奇心來了。
“這本是人之常情,生與死是人生必經之路,就像晝夜更替,四季更疊,這是萬事萬物此消彼長亘古不變的規律。”他彎了眼眸,側着臉看她乖乖的樣子,語氣也輕,“就像是呼吸,一呼一吸方能維持制衡,陰陽謂之平衡。但也因有了生死,如此短暫的生命才能在人生軌跡中迸發出如此蓬勃的生命力。”
“那為什麽不能沒生死呢?”她抱着被子問。
“沒有生便沒有死,如果單指沒有死亡沒有疾病,那每一天都是冗長無趣的一天,沒人會珍惜健康快樂的日子,”他枕着手臂,“人就沒有人性了,機械枯燥重複着,也就沒了生。”
“行醫數年,見過向死而生的人,不計其數,這便是生與死的意義所在。”他輕笑了下,“見過重病被家人其所敝履的生命重新掙紮着舒展出新的植芽,也見過相愛抵萬難救人于水火迸發出的生命力。其中不泛有創造奇跡者。因為有了痛苦才有歡愉,也正是因為有死亡恐懼陰暗貪婪,才有了愛。”
窗外雨聲潺潺,他輕聲細語慢慢講,她慢慢聽着。
桑葚吃飽喝足,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枕着南星鞋子卧在地上睡着了。
“你也相信愛嗎?”她問。
他湊過來,手攏着被角給她掖緊:“之前不信。”
之前不信是什麽意思?
她還要問什麽。
宋京墨眼眸溫和,打斷了她的思緒:“不要害怕,把它當做我們必由之路,你,我,甚至很多人,都要經歷,如此一想,他們也不過是先比我們經歷一遭,是不是會好受很多?”
她點着腦袋,忘記自己剛剛要問什麽了,鬓側碎發晃晃悠悠地蹭到他的腕骨處。
雨不知何時停了,空氣裏是清新的泥土氣息。
她擡眼看他,卻發現他偏着臉倚靠着枕頭一直在看她。
薄霧似得雲被剝開,清冷月光穿窗棂落進來,勾勒着他瘦窄的颌骨,挺闊鼻梁,絕佳骨相,卻偏偏生了這樣一雙桃花眸,睇過來時含了萬般多情。
冷與暖的融合,上天格外恩賜。
讓她想到那句詩。
春山郎朗,
萬雪飒沓湘潇,
他最是光風,九春和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