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初夏的夜風還帶着絲絲涼意。
慘白慘白的靈堂裏點着幾盞白色蠟燭,白色的絹布被微風掀起,襯得靈堂內外更是陰郁郁的。
陸雪青筆直的跪在靈堂中間靠前的位置上,即便旁邊并沒有人在看守,卻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若是被婆母徐夫人看到了,又要讓他去站規矩了,若是做的不好,還要被用柳條抽。婆母雖是女子,力氣卻不小,每一次都讓他疼得睡不好,第二日站規矩就更加難捱。
徐家真是個吃人的家族。
陸雪青本是本地富戶家的小公子,雖說商人地位不高,但是畢竟手裏有些錢財,吃穿不愁,陸雪青也是嬌寵着長大的,從小就讀書識字,琴棋書畫也略懂一些。
然而陸雪青十四歲那年被診脈診出是稀有的夢蘭君。夢蘭君是男兒身,卻能和普通男子交合,以男兒身有孕。
因為陰陽之說盛行,男女交合,陰陽互補,所以夢蘭君的身份甚是低賤,甚至還不如女子。
夢蘭君不能繼承家産,必須婚配。陸雪青的父母寵愛唯一的兒子,便只能把經年積攢的財産大部分都充作嫁妝,再送上厚禮,把孩子嫁入當地的世家大族徐家。
只是沒想到這徐家雖說是世家大族,內裏繁文缛節,規矩極多,族人怎麽都瞧不上陸雪青,每日讓新婦站規矩。
婆母刻薄也就罷了,當初徐家長子徐亭前來求娶。夢蘭君不算閨閣女子,是可以出門見外客的。徐亭生的還算清秀,私下對陸雪青甜言蜜語,讓衆人以為二人情投意合。
誰知徐亭根本不喜歡男子,只是貪圖厚重的嫁妝。等陸雪青進了門,立刻迎回來一群莺莺燕燕養在院子裏,從未踏入過陸雪青的房門。
陸家人微言輕,近些年生意也不好做,就更是說不上話,只能眼看着陸雪青在徐家受苦。
如今陸雪青還年紀輕輕的就守了寡,夫君徐亭到花樓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夜裏出恭一不小心掉進河裏淹死,等撈上來的時候屍體都已經腐爛。
陸雪青閉上眼睛,心想大約真是他命苦,怎麽什麽都讓他攤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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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那些莺莺燕燕都被遣散離開,他這個從未被夫君碰過的夢蘭君,卻要守在靈堂裏,為夫君守身。
陸雪青胡思亂想着轉移注意力,偷偷伸手揉了揉膝蓋,還不知道婆母什麽時候才讓他回去休息。
他突然隐約聽到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連忙收回揉膝蓋的手,端正跪姿,完全不敢懈怠。
果然沒多久,院門外傳來了交談的聲音,陸雪青立刻聽出來是他的婆母沈氏的聲音。另一位聽起來是個男子的聲音,他聽着陌生,猜不出是誰。
“冰臺,多虧了你,若不是你來主持大局,亭兒的葬禮……”徐夫人似乎一邊走一邊在向誰哭訴。她哭得激烈,訴得委屈,好像誰怎麽欺負她了一般。
看樣子是徐夫人的親戚,估計和婆母同氣連枝,他又要被折騰一番。陸雪青在心裏嘆了一口氣,他才是最應該委屈的那個人吧。
“姑母請節哀。”那位叫“冰臺”的青年回應道。青年的聲音清冷,透着不近人情的威嚴,好像怎麽都無法拉進距離。
冰臺?既然叫徐夫人姑母,應該也姓沈。
沈冰臺?難道是沈家的掌事人沈冰臺?陸雪青在心中默默思考着。
徐家是世家大族,沈家也是世家大族。平日裏外邊都不清楚,便以為兩家平起平坐。陸雪青也是嫁進來之後才知道,徐家早就開始走下坡路,否則怎麽會貪圖他的嫁妝,就允許徐亭違背族中慣例,娶非世家之人做正妻。
而沈家一脈從官,一脈經商,手中有權有錢,在南部十三州都是說得上話的。現在的徐家全靠着沈家手裏施舍的一點救濟過日子。
而沈冰臺,就是沈家整個家族的掌事人,整個沈家,都聽從沈冰臺的安排。
可以說,如果沈冰臺想,甚至也能随時插手徐家的一切事務。
“這裏便是靈堂了。”徐夫人已經走進了靈堂,說着話還在抹淚。
陸雪青聽到徐夫人進來,連忙站起身行禮。他是男子,因為是嫁過來,所以也只能行福身禮,不可以行拱手禮。
“雪青拜見婆母,婆母慈安。”陸雪青低着頭向徐夫人行禮問安。
這些規矩都是徐夫人親自定下來的,美名其曰徐家是世家大族,要懂禮儀守規矩。若是做的不好,陸雪青連飯都不許吃。
他嫁入徐家不過半年,比在家中瘦了好大一圈,越發清減。
徐夫人對他是極為不滿意的,尤其是在徐亭落水去世之後,便覺得是陸雪青克夫,從未給過他好臉色。今日大約是當着外客在,沒有直接斥責他,僅僅只是露出嫌棄的表情。
“這位是沈家掌事人沈冰臺,是我娘家的侄子,也是亭兒的表兄。”徐夫人介紹得不情不願,畢竟當着外客,她這個做婆母的不能表現的太刻薄,讓人知道了名聲不好。但是還是竭盡所能的撇清陸雪青,只說是徐亭的表兄。
“見過表兄,表兄萬福金安。”陸雪青連忙行禮問安。他連頭都不敢擡,生怕哪裏做的不好被徐夫人挑出錯誤來。
陸雪青身形纖細,因為夫君去世,所以今日披麻戴孝,穿了一身素白衣衫,外邊披着一件輕薄的白絹鬥篷。腰間系着銀色的腰帶,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來。
他額頭綁着白布,編發的發帶也換成了白色。長長的白色布條垂落在肩膀,正好露出一截兒比素白衣衫還要白皙的頸間肌膚。
陸雪青只是站在原地,那嬌弱風流的姿态就能讓每一個看到的的人失控。
“還不快拿幾支香來。”徐夫人最讨厭陸雪青這模樣,明明是個男人,偏偏一臉狐媚子相。若不是他攏不住亭兒的心,亭兒怎麽會去花樓,又怎麽會失足落水。
陸雪青在這裏跪了太久,站起來都艱難,更別提再走幾步。他皺着眉,小心的往前兩步,膝蓋酸痛得讓他立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他取了香,又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走到沈家掌事人面前,恭恭敬敬的遞上去。
因為被怕說不恭敬,陸雪青唯有遞香的時候微微擡起了頭,這才看清面前的青年到底什麽模樣。
那一瞬間陸雪青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他沒想到面前的人如此年輕,看上去比他也大不上幾歲。面如冠玉,劍眉星目。只是神情冷淡,像極了一尊美人玉雕,只可遠遠觀賞,不可接近。
陸雪青連忙低下頭,不敢再與沈冰臺對視。
也就沒有看到沈冰臺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豔。
美人眉頭微蹙,一雙眼睛搖曳生情,像是會說話一般,滿是訴不盡的委屈。貝齒輕咬紅唇,讓人不由自主想要親吻上去。
“像個什麽樣子……”徐夫人看着陸雪青的模樣越發不高興,當着其他人她不方便直接指責,便小聲的嘟囔出來。
沈冰臺面無表情的從陸雪青手中接過香來,不緊不慢的點燃,然後插到香爐裏,就算做祭拜過了,徐夫人也沒有任何異議。
沈冰臺和徐亭雖然是平輩,但是徐亭只是徐家次子一脈的,在整個大家族裏尊貴一些,卻只能繼承一部分家産,正經的繼承人是長子一脈的。而沈冰臺是沈家最正經的嫡系長子,年紀輕輕就是沈家的掌事人,自然是不必下跪祭拜的。
“姑母,既然已經祭拜過,族中還有其他事務,便在此告辭了。”沈冰臺上完香便要離開,聲音也極為冷淡。
陸雪青在深宅大院裏待着,整日聽後院妻妾一輪,也聽說過沈冰臺的名聲。這人清冷高傲,不怎麽喜歡搭理人。
不過他隐約覺得,沈冰臺應該是不太喜歡徐夫人的。
陸雪青也說不出什麽緣由來,只是有這樣一種直覺。
“無妨無妨,沈家事情多,你忙是自然的。也不要過于勞累,多多休息養足精神才是。”徐夫人同沈冰臺說話便是一副谄媚樣子,“若是事情多,也可以叫澄兒來幫你,他年紀小是小些,很是伶俐的。”
徐澄是徐夫人的次子,徐亭的親弟弟,今年剛過十五。因為是嫡幼子,所以徐家非常溺愛,養得性子驕縱,書也讀不進去,事情也做不好。
如今徐亭去世,徐夫人自然是想把這塊爛泥扶上牆。
沈冰臺不置可否。
徐夫人心中對這種态度自然是不滿意的,又不敢向沈冰臺發脾氣,只能惡狠狠的瞪着陸雪青,“今夜你繼續守着,明日寅時寅時四刻過來侍奉。”
寅時四刻……陸雪青臉色微微發白,在心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今夜要跪上一整晚,還要起來侍奉婆母,實在是難熬。
他下意識的擡頭去看沈冰臺,幹淨無辜的眼睛裏充滿了無助。
沈冰臺微怔,只是用餘光瞥了一眼,過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世家大族裏可沒有正妻親自守靈的,若是傳出去,怕是會說徐家規矩不好。表弟正是議親的年紀,怕是也會受到影響。”
他難得說這樣長的一大段話,聽得徐夫人微微一愣。因為是沈冰臺開口,她實在無法回絕,便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吩咐陸雪青回去,之後都不得來守靈。
陸雪青急匆匆的就想趕緊回去,生怕婆母又想起什麽改了主意。他向婆母微微欠身行禮,然後又向沈冰臺低頭行禮。緊接着急切的向外走,走到院門口的時候才扶着大門微微回頭——
小鹿一般濕潤柔軟的眼睛黏黏糊糊,仿佛帶着鈎子。
勾得人心裏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