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下山7

下山7

距離中秋還有三天,當今聖上戚帝以仁義治國,認為千經萬典,孝悌為先,因此将科考定在了中秋後,寄望學子們先愛小家再顧大家,與家人團團圓圓的過完中秋。

這一系列改革雖然只是小舉措,但也引發了朝臣們諸多争議,有人認為戚帝是個愛國愛民的好皇帝,也有人認為他優柔寡斷,慈悲心太過,并不是一位合格的帝王。

這其中還有些老一輩才知道的典故。

往前約百年左右,戚帝的先祖原來只是前朝的翰林首輔,裝着一肚子大學問,本是個風度翩翩的君子,可誰也料不到,不知道哪天這位首輔忽然野心膨脹了,在內閣的推波助瀾下發動了政變,一舉謀.權篡.位,皇族一夜之間改名換姓,皇宮大內屍殍遍野,血流滿地。

被推翻的那位可憐皇帝并非暴君,只是政策手腕鐵血了些,國家在他的治理下雖說不上有多麽的國泰民安,至少還是穩定發展中有進益的。

可能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降下了懲治。

此後百年間,人間大小禍事沒斷過。地震、山洪、海嘯,幹旱等自然災害一并發作,東邊正刮着狂風,西邊又落下暴雨,将朝廷攪成了一個千瘡百孔、奔波無休的大爛攤子。

無數人喪生于此間,最慘的時候,泱泱大國坑坑窪窪,竟難尋一處好地。流民們無家可歸,暴.亂、饑荒、燒殺.搶虐接踵而至,一茬接一茬,像是割不完的麥子,倒下去又長回來。

戚帝已經不知道是他家這姓的第幾代帝王了,他的先祖們幾乎都是被繁重的政務給累死的,個個年紀輕輕就去見了閻王,獨戚帝一人氣運非凡,輪到他上位接手國家後,不怎知的突然風調雨順了起來,颠簸百年的四季仿佛找到了回家的路,一下歸了位。

在重重困境中磨出來的朝廷經驗老道,立即頒布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減免賦稅、推行生産、培植農作物、鼓勵創新服務等,迅速收攏了千萬人心。

當老百姓漸漸能吃上飯了,誰還願意做暴.民?

可能這位幸運的皇帝因為小時候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好不容易看見了安寧,便收斂起帝王應有的鐵腕,以懷柔政策治國,才有了皇城如今的繁華。

朝廷也許是累得太久,心力交瘁随它去了,也可能是想用百年的流血史警醒世人,安寧來之不易,且當珍惜,毫不忌諱地将這些前朝今朝的破事兒刊印成了《國史錄》,從大書行裏就能買到。

陳無寧看完整一本書,脖頸有些發酸,擡手揉了揉,一些前塵往事浮光掠影般湧上心頭。

他小的時候,因為出生不詳,被全鎮活物集體孤立,又因家境相對不錯,不曾有過挨凍受餓的經歷,對國計民生并無太多了解。

況且鐘靈鎮是個偏遠山區的鄉下小鎮,連個縣衙都沒有,出點兒屁事都得向鄰鎮借兵處理,消息閉塞是常有的。

陳無寧如今從萬卷書裏看來了人世的百年興衰,心裏不免微有惆悵,好在他并不是個感情豐沛的人,這點惆悵才開了個頭,就被他自己壓了下去。

他從書海裏挪出神智,此刻眼裏碎着把朦胧的星光,郁夜已經在後院洗漱好回房,陳無寧掃了一眼,見那位少爺小臉微紅,看出此人剛泡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

“可不止戚帝一個幸運兒。”陳無寧偷偷想着,不知不覺,嘴角噙了一絲笑意。

郁夜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很是窘迫,連忙左支右拙地檢查自身形象是否妥當。

睡袍穿得好好的,上好的真絲面料柔滑平順,剛洗過的頭發也擦幹了,在夜晚風燈的暈染下,肯定是個十成十的美男子。

他這麽看我,是在打什麽主意?

好在陳無寧迅速恢複了平日裏不冷不熱的模樣,站起身朝床鋪走去。

郁夜平時是有些潔癖在身上的,飛絮每日都要過來收拾打掃,屋裏一塵不染。他本人也不嫌麻煩,連離家出走都帶了無數套袍子變着花樣臭美,甚至被單都是每日一換。

郁夜正在審判陳無寧,他看過來時眼裏的波光究竟是什麽意思?難不成他還沒看夠本少爺?

這般想着,郁夜的嘴巴和腦子步調發生偏差,不着邊際地沖了他一喊:“你洗澡沒有就上床睡覺?”

陳無寧心底浮起的那點暖色被他這一嗓子吼得煙消雲散,面不紅耳不赤地扯謊道:“沒洗,怎樣?”

此人不僅是個捂不熱的冷面蛇,還光明正大的向他展示自己的邋遢行徑,所作所為令人發指,郁夜瞬間化身潑婦,氣急敗壞地吼了回去:“我才不和你睡!”

陳無寧看他氣成了個閉口瓜,模樣有趣極了,拼命抑着笑意,臉上卻擺出一副高嶺之花的倨傲,狀似随意地道:“那我睡了,你跪安吧。”

跟這種人有什麽道理可講?郁夜三步并成兩步蹿到床頭,打算直接上手暴.力壓制,把他拖到後院去洗涮幹淨。

不料陳無寧看着單薄,跟營養不良似的,手上力道卻大得驚人。

或許是天天練劍磨出來的力氣,兩人一拉一扯間,他還沒把人從床鋪間拖出來,反手就被陳無寧拉了下去,當當正正趴在了陳無寧身上,嘴也正好貼在了他的臉上,來了個猝不及防并毫無保留的親密接觸!

這一變故任誰都沒料到,兩人都愣住了。

可能是暑氣還沒有完全消退,也可能是吵架吵得肝火旺盛,屋裏好像燒起了一把無名火,溫度陡然升高,将兩人的腦子都烤糊了。

郁夜覺得自己的四肢退化了,根本不聽使喚,只好這樣一動不動的趴在陳無寧身上,心裏一瞬間浮起了千百個念頭——

“我是誰…這是哪兒…我在做什麽…”

“觸感軟軟的,溫度宜人,不像平時看上去那樣冷…”

“他會打死我嗎?我可能打不過…”

“得出去冷靜一下,可是沒有力氣啊,爬不起來…”

“快喘不過來氣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嗯,滋味很不錯…”

他腦子裏千軍萬馬奔騰呼嘯,“滋味不錯”四個字像是魔咒一般,帶着他的神智奔向越來越古怪的地方去了。無所事事的時候看的那些風流話本冒出頭來,羞恥得他從脖子紅到了耳根。

陳無寧同樣僵在了原處,像個任人宰割的挺屍一般,不知如何收場。

身上這人仿佛沒有要跳起來聲讨他的意思,嘴還緊緊地粘在他的臉上,觸碰之處分外灼熱,那人的鼻息鋪陳開來,把他親了個外焦裏嫩。

陳無寧左右不是辦法,正躊躇該怎麽辦才好,就感覺到郁夜脫了力,腦袋滑到了旁邊的枕頭上,傳來一聲悶悶的、夾雜着顫抖的咆哮:“這可是我的初吻啊!!!”

陳無寧:“……”

他的耳朵被這句話燒得滾燙,一下找回清明,一把推開身上的人,跟誰踩了尾巴一樣蹦跳下床,光腳站在了屋裏。

郁夜爬了起來,頹然地坐在床間,渾身都散發出一股好像被登徒浪子糟.蹋了的無力感。

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一下掃空了陳無寧的情緒,再怎麽說也是自己無意中把他拉下來的,陳無寧每日三省吾身,善于時刻檢讨自已,得出的結論是:兩人都有錯。

于是陳無寧小心翼翼地試探,話語裏竟帶了一絲連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哄,可說出來的話就不像東西了,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還是在搓火:“沒關系的,你還是清白的。”

“清白”二字又勾起了郁夜片刻前經歷的傷心事,他擡起頭來,看着陳無寧,不受控制般胡言亂語:“你可清白?可喜歡過人?可親過別人?”

陳無寧被這連珠炮打得措手不及,脫口而出道:“我沒有——”

郁夜口不擇言:“那好,你還給我。”

陳無寧不解:“還你什麽?”

郁夜将腦袋側到一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還給我。”

那意思再明确不過了——親回來,把你的初吻給我。

陳無寧大驚失色:“這種事還能還?”

郁夜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具傀儡,不斷重複道:“還給我。”

此時此刻,陳無寧只想夾尾逃蹿,可若是這副衣冠不整的模樣從屋裏狂奔出去,指不定明天的小院八卦頭條就易主了,鐵定從莊笙變成自己。

他不敢冒這個險。

但不可能親回去的!陳無寧想起整件事的起因,覺得是個可以暫避的好借口,哆哆嗦嗦地拿起屏風上的外衣,一邊往身上套,一邊哄道:“我去洗澡,你先睡,先睡。”

緊接着落荒而逃。

瞧這事兒辦的,又得去搓一遍自己。

陳無寧偷偷摸到後院,也沒燒水,打了涼水到浴桶裏,直接鑽進去平息火氣,打算泡到天亮。

飛絮天不亮就醒了,早起給一院子的人做飯。她平時沉穩冷靜,少爺的難伺候硬是磨出了一身的細心周到,照顧烏雪泥也十分上心,陳無寧嘴上沒說,心裏卻很感激。

她才進到廚房裏,就聽到後頭挨着的浴室傳來聲響,陳無寧為逃避昨夜的事,真真泡到了現在,感覺自己都快泡成泡菜了,正好穿上衣服。

飛絮撩開竹簾,推開房門,大驚道:“陳小公子,你在這兒做什麽?”

真相是不可能公諸于衆的,陳無寧順口胡謅:“沒什麽,太熱了,沖個涼。”

大早上的,熱?

……沖涼?!

飛絮原地呆成了一具木偶,腦子已經停轉了,好在她并非思維跳脫的人,既然小公子這般說了,或許就是這樣吧。

從早飯開始,一院子的人都覺察出了陳無寧和郁夜這對室友的不對勁。

郁夜像個深閨怨婦,眼神凄凄慘慘冷冷戚戚,心不在焉地喝着粥,時不時朝陳無寧甩去幾眼,如果目光有實質,想必陳無寧此時已經千瘡百孔了。

他不敢硬接郁夜的眼神,只好端着正人君子之态,不着痕跡地左躲右避,臉色莊嚴得能給祖宗就地上墳了。

烏雪泥人小鬼大,掃過桌上這股詭異的氣氛,覺得嘴裏的飯都不香了,眨巴着眼,左看看這個右看看那個,腦袋轉成了一只旋風擺錘。

莊笙這個狗腿別的都不行,唯有鼻子靈。他嗅到了一股狗男男的味道,暗暗編排起來,還不忘和旁邊的宿林分享:“哥,他們保準有事!”

宿林喝着茶,瞪了他一眼:“閉嘴。”

飛絮打小跟着郁夜,對他熟悉得很,一個眼神都能知道他要幹嘛。

此刻自家少爺的臉上挂着明晃晃的愁悶與不甘,又忽的想起一大早在後廚遇見陳小公子沖涼敗火的事,一系列串聯起來,得出了一個結論:陳小公子欠了少爺的債。

用過早膳,烏雪泥迎來了每天都逃不掉的功課,讀書。

書上的字在她眼裏跟亂飛的蒼蠅一樣,又讨厭又磨人。加上今早盡收眼底的八卦樂子,她更加無法專心,嘴裏背得颠三倒四:“天堂有路你不走,學海無涯你苦作舟——”

陳無寧正在練劍,聽了這一耳朵的歪理邪說,大浪掏沙般轉身,一劍拍在了烏雪泥頭上:“正經讀,好好背!”

烏雪泥心裏苦啊,覺得自己将來長不高,多半是師兄拍的。可師父不在身邊,只有師兄這個惡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生受了這一擊,搖頭晃腦地撿起書本,繼續苦大仇深地背誦全文。

郁夜今日似乎沒有出門吃喝玩樂的打算,一直坐在石桌這兒,陳無寧練劍時不小心靠近一點點,他就會幽幽地甩來幾個眼神。

陳無寧不敢直視債主,生怕他捕捉到目光,當衆扔來一句“還給我”。

整整一天,大家看他倆的目光都帶着濃濃的八婆意味。莊笙更不要臉,湊到烏雪泥身邊,津津有味地道:“你師兄要被人拐跑啦!”

烏雪泥眼睛瞪得老大:“莊笙哥,這是什麽意思?”

莊笙:“小鬼,你真是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看不出來麽,他倆有一腿!”

烏雪泥的眼睛都快瞪到天靈蓋上去了:“有一腿是什麽意思?”

莊笙完全不怕教壞小朋友,并起兩根指頭合攏在一處,故作神秘地道:“就是他倆好上了。”

烏雪泥:“……”

莊笙瞧着眼前被震驚得啞口無言的小女孩,自覺耳清目明,無敵聰明,可以功成身退了。

又到了不得不面對的夜晚,陳無寧渾身不自在,可昨夜一夜未睡,今天又強撐了一整天,早困得不行。為了避開郁夜的糾纏,他如同往常般,裝模作樣地看起了書。

只是看了半天還停留在那一頁,腦子裏糊滿了漿糊。

郁夜壓根兒不打算放過他,已經計劃了一天的反間計。他照例洗漱完畢,悠閑回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倒在床上開始裝睡。

沒一會兒,床上傳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見這尊大神終于睡着了,陳無寧合上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書,輕手輕腳爬上床。

誰料他剛躺下,才閉上眼,郁夜突然詐屍般翻起身,壓在了他的身上!

陳無寧被迫睜開眼睛,手忙腳亂地要推人,郁夜這次做足了準備,雙腿纏住他,雙手也狠狠地把陳無寧按住,硬是不讓掙脫。

陳無寧裝了一天的大尾巴狼,早沒力氣了,只能任由此人胡作非為。

郁夜幽幽地道:“還給我。”

陳無寧覺得自己快被這幾個字勾出心魔了,怒道:“你到底要怎樣?”

郁夜理直氣壯:“平白無故失了初吻,你說我要怎樣?”

“初吻”二字又讓陳無寧回想起昨晚的熾熱觸感,那股熱氣仿佛還在臉上爬,将他的感官都調動到了脖子以上。

他心裏飛快盤算起來,連夜帶小師妹跑路來不來得及?

只是還有諸事未解,就這樣走了,豈不白費功夫?

他看着眼前這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臉,心裏一沉,覺得這個事若不解決,此人恐怕能從碧落追他到黃泉。

憑心而論,郁夜長得很好,連頭發絲兒和指甲蓋兒都是比着自己的喜好長的,又想到反正兩個大男人怕什麽,就算親回去,也指不定是誰吃虧。

陳無寧就這麽鬼迷了心竅,理智與沖動混戰,一時沒分出勝負,只好任憑身體的本能反應指引,在郁少爺還沉浸在必須讨個說法的執念裏,陳無寧掙出一只手,狠狠按下他的腦袋,閉眼貼了上去。

這……!!!

兩人都不是熟練工,特別是陳無寧,他連小畫本都沒看過,單純又無邪,自然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走。只覺得嘴唇貼上的一瞬間,仿佛觸到天雷,從頭皮麻到了腳心,什麽還債啊逃跑啊的念頭都抛到了九宵雲外。

郁夜驚得瞪大了眼,讨了整天的債,此刻連本帶息要回來,卻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碼子事。

這到底是賺了,還是賠了?

他周身血氣全部湧了上來,臉漲得通紅,還沒理清楚這筆買賣劃不劃算,陳無寧卻感覺呼吸不暢快要斷氣,求生的欲望讓他掙紮着清醒過來,将郁夜從身上推了下去。

“還你了。”陳無寧摞下這句,翻到一旁,倒頭就睡。

郁夜還沉浸在方才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沒回過神,黑暗中的心跳聲尤為明顯,吵得他一個頭兩個大。

不過…為何還有點舍不得放開?

滋味好像更爽了,比親臉還舒服。

他混沌的神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呼喊:我一定是被莊笙那色坯傳染了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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