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山8
下山8
老話說得好,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可郁夜急于給自己找個借口按下這股沒來頭的悸動,他胡思亂想一夜沒睡,火氣十分的大,第二天刻意忽略了陳無寧的存在,把主要矛盾轉移到了莊笙身上。
莊笙快快樂樂吃着剛出鍋的小籠包,收到了郁夜一個白眼,外加一句嘲諷:“八百年沒吃過飯啊,餓澇鬼似的。”
說完,他将包子籠往烏雪泥面前一推再推,恨不能全倒進烏雪泥的飯碗裏,又提起筷子上陣阻擋,就不讓莊苼再夾一個。
莊笙莫名其妙地瞪了郁夜一眼,不是,你有病吧!
早飯後,莊笙一如往常地纏着宿林撒嬌作怪,要他陪自己出去玩兒,旁邊的郁夜又甩來一個白眼:“下作流氓,恬不知恥。”
莊笙如願以償的收到一個“滾”字,卻還笑眯眯圍着宿林團團轉,毫無自尊可言,好像被嫌棄的人不是他一樣,又收到了郁夜一頓辱罵:“沒臉沒皮,人至賤則無敵。”
天還沒亮多久,郁夜已經不厭其煩的找了他無數次麻煩,莊笙忍無可忍,怒而反擊道:“你跟誰撒德行呢,有病就去找大夫!”
烏雪泥被這兩個幼稚鬼煩得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給陳無寧甩去一個無比幽怨的眼神。陳無寧眼看着這般光景,直覺院裏不能待了,只得大發慈悲,免了泥巴和自己的早課,牽着她去了街上。
烏雪泥心裏直犯嘀咕,尋思着該不該問,可轉念一想,他可是我師兄呢,我的親人,有什麽好不好問的,于是狗膽包天地開了口:“師兄,你和郁哥哥怎麽啦?”
陳無寧:“沒怎麽,吵架了。”
烏雪泥歪着腦袋道:“可莊笙哥說你們好上了。”
陳無寧耳根一熱:“他胡說八道。”
烏雪泥觑着他的神色,小聲回嘴:“可我看着不像亂講。”
陳無寧沉默片刻,随即正色下來,蹲下去與烏雪泥的視線持平,說道:“還有九個月師父就該出關了,到時候我們得想辦法甩開這群人,回門派去。這段時間的經歷只是漫長仙途裏的一個小片段,不必看得太重,更不必過于挂懷,聽懂了嗎?”
烏雪泥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陳無寧心裏忽然升起一股沒來由的煩躁,适才說的這番話好像把他自己的心捅出了一個窟窿,滋滋往外冒着酸。
十幾載歲月,朝夕相處的人寥寥無幾,于是他那本就不多的情感再切割成小塊,統共也分不了幾人了。陳宅已變成前塵舊事,隔着時光化了個面目模糊,除了一腔孤憤大約會伴随終生,其它細枝末節,已經快想不起來了。
此後相伴的只有師父和小師妹,他們于自己而言并非純粹的門派中人,而是至親。
可下山游歷的這段時光,莫名其妙遇見的這些人,偏就郁夜濃墨重彩地越了線,闖入他界定好的親疏範圍,好死不死的盤踞在那,大有越紮越深的意思,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郁夜出生好,長得好,又慣會找樂子,活得有滋有味的,不管到哪裏都能有大好的一生,耽擱他做什麽。
塵緣飄渺像一把無用的細沙,或許切實存在過,但也會迅速從指縫中流失。陳無寧自小就懂得這個道理。
算了,還是冷處理罷。
收拾好情緒,他帶着烏雪泥去了東門。
科考在即,巡邏士兵多了起來,大街小巷裏都是他們的身影。還有閑心晃蕩的大多是老人幼兒,不必登考場以筆為器,掙一個錦繡前程。
從北門往東門走,行人愈發的少,場景也從吵吵嚷嚷的市井氣變成堅硬冰冷的銅牆鐵壁。東門巡查的官兵不論氣質還是裝束,看上去都比其它地方高了不止一級。
陳無寧早就打算來這邊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鑄劍大師,給無阻磨個鏽。
無阻在溪水裏泡久了,劍鞘生了鏽,他這些年跟着師父,光顧着修煉看家帶孩子,這事直至不久前才提上日程。
東門魚龍混雜,光着膀子打鐵的匠人比比皆是,呈現出一種生人勿近之感,粗曠野性。
小點兒的鋪子挂面了農具,顯然不是他要找的目标。還有些鋪子挂了铠甲、鐵肩之類的官兵用具,想來是撿些朝廷兵部的剩菜度日。
陳無寧謹慎觀察,從大路轉小巷,走至巷尾,發現有間鋪子并未開門,甚至連店名都沒有,但門口柱子上卻挂了一把品相不錯的劍。
就是這了。
他擡手扣門,敲了幾聲無人應,不由得自嘲一番,看來這幾日的運氣真不好啊。正打算走人,門卻“吱呀”一聲從裏開了,一個青年模樣的人走了出來,後面還跟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貌似是送客出門。
青年掃了一眼門口的陌生人,給了個禮節性的微笑,轉身走了。烏雪泥躲在陳無寧身後,歪頭瞧了瞧,視線追随那人而去。
陳無寧不由得心生好奇,這青年從裝扮看應該是個書生,書生為何會來鐵器鋪?他還沒回過神,旁邊的老人慢吞吞開了口:“小公子找誰?”
陳無寧施了個晚輩禮:“小生手裏有把劍,煩請大師給看一下。”
老人從頭到腳打量了陳無寧一番,又注意到他身側那把不同尋常的劍,點了點頭,示意他跟進來。
陳無寧妥帖地帶上房門,這才發現裏面黑得很,從強光到暗處需要一點時間适應,可老人并不等他們,腳下好似生了風,竟走出了一種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氣勢。
他只好一把抱起烏雪泥,快步追上。
走過前廳,來到側邊一條暗道,拐了不知多少個彎,終于到了兵器室。
兵器室很寬敞,兵器分明別類挂在架子上,弓、弩、槍、棍、刀、劍、矛等堆滿一屋,甚至還有花樣百出的各種暗器。
自兵器室往裏走,就到了煉器室,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房間左上角安置了一口大窯,燒得火紅,右上角有個長鐵桌,應當是煉器臺。
老人轉過身,他走路的速度非常快,和他那白頭發和白胡子極其不搭,但說話又慢得出奇,嗓子裏仿佛含着鐵沙,簡潔地道:“劍拿來。”
陳無寧取下無阻,遞了過去。
老人把劍抽開,劍身通體雪亮,手摸上去極度冰冷,簡直能把人從烈火拖進冰原。
老人認真端詳片刻,問:“這劍從哪兒得來的?”
陳無寧一肚子心眼兒,管他是不是老弱病殘,照騙不誤道:“小生自幼喜歡習武,家人找來的,具體出處不知。”
老人聽完這番鬼話,眼睛裏射出精光,語氣不複方才的友善,劈頭蓋臉地拆穿道:“此劍是大能神器,尋常百姓家能随便尋來?”
這老頭兒一把年紀還活得這樣精明,陳無寧本意只是磨個鏽,此刻卻想轉身就跑,可又覺得不對,難道他認得無阻?
陳無寧冷靜下來,恭敬地道:“請問大師是?”
老人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小免崽子,我看你年紀不大,不好好待在師門用功修煉,跑來安城作甚?”
陳無寧心裏一緊,意識到再耍小聰明恐怕走不出這扇門,好聲好氣地答道:“晚輩無意隐瞞來歷,多有得罪。下山是遵了家師之命出門雲游,想來安城貴地大家雲集,此番前來,只為修複劍鞘。”
老人聽完他的話,繼續詢問:“你師從何門?”
陳無寧不卑不亢地道:“晚輩答應過師父,對外不報師門,請前輩見諒。”
老人見他一臉肅然,也不好太過逼迫,冷冷地道:“這劍稀奇得很,若單純去鏽倒是小事,但劍本身有神識,老朽上了年紀眼神不好,要是觸動了什麽,放出不該放的東西恐怕會遭殃,幫不了你。”
聞言,陳無寧心裏有了數,正打算告辭,不料老人又追問了一句:“小子,你既是仙門中人,可知現在五大門派如何了?”
陳無寧:“晚輩入道沒幾年,家師閑雲野鶴,并不關心大仙門的事。”
老人見問不出什麽了,擺擺手,示意你可以滾了。
陳無寧滾到兵器室門口,就聽得背後傳來幾句跑了調的小曲兒:“遠山暮霭隔雲霧。狂風過處,人已黃昏——”
陳無寧揉了一把遭殃的耳朵,牽着烏雪泥離開了。
天光下沉,回到鯨山小院,才走到弧形門洞時,就看見裏頭的兩人打得天昏地暗。
莊笙被郁夜追得上蹿下跳,他一邊躲閃,一邊罵娘,一邊從乾坤袖裏掏出各種法器,其中以符咒居多,基本都是長輩給不懂事的小輩準備的防身咒,很初級。
莊笙不要錢似的天女散花,大概自己都看不懂這些法器如何用,只見一會兒刮起狂風,吹得追在後邊的郁夜衣擺飄揚,長發糊了一臉。一會兒又化出一只傀儡小人,這傀儡好像只會一招旋風腿,在天上地下追着郁夜打着圈地掃。
兩人也不知道打了多久,郁夜被莊苼這些千姿百态的小花招煩得不行,停下雙手扶膝直喘,莊笙趁此間隙,中氣十足地罵疲乏:“郁夜,你這王八羔子吃錯藥了嗎,本爺爺招你惹你了?!”
郁夜得到片刻喘息,又找回精神頭,二話不說,再追上去想要撕爛莊苼的嘴,看那氣勢恨不把他打成個智障,院子裏響起莊笙驚天動地的呼救聲!
烏雪泥從未親眼見過打架鬥毆的大場面,呆若木雞。
在旁觀戰的飛絮生怕少爺有任何閃失,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陳無寧一見此番情景,長嘆一聲,感覺這段時間要把這輩子的氣都嘆光了。
最後還是宿林看不過眼,手指彈出一道勁力,只見那勁力驀地變成一截樹藤,纏住郁夜的胳膊往下拉,解救了被郁夜摁住脖子快要斷氣的莊笙。
莊笙一口氣提上來,發現自己還活着,拔腿就往宿林那邊跑,堪堪躲在了他的身後。
郁夜本以為大仇将報,不覺半途被截胡,氣憤不過,轉過身來欲朝宿林撒火。陳無寧無法再旁觀了,只好橫插一杠走上前,拉住他就往屋裏走。
郁夜一進屋就掙脫開了鉗制住自己的手,一言不發地睹起氣來。
陳無寧:“你發哪門子的瘋?”
郁夜蠻不講理地道:“看不慣他,就想揍他!”
陳無寧:“看不慣早揍了,難不成還要挑個吉日,我看就是你沒事找事!”
郁夜怎麽說得出真實原委,底氣不足地道:“我就樂意今天揍,關你屁事!”
陳無寧無可奈何道:“郁少爺,你就消停點兒罷!”
郁夜:“憑什麽只說我,你怎麽不去罵一頓莊狗腿,都是他的錯!”
陳無寧:“......你講不講道理!"
兩人還沒吵完,外頭響起了敲門聲,整個小院只有飛絮會敲門,其他人有事都是直闖進來。陳無寧打開房門,一眼掃去,只見包先生帶着個青年男子候于院裏。
陳無寧認出了他是誰,不料青年早一步開了口:“短短一日,竟與小公子有兩面之緣。”
包先生一頭霧水地左看右看,詢問道:“賀大人,陳小公子,你們已經認識了?”
被稱賀大人的青年道:“下午在東門見過這位小公子,只是當時有事在身,還沒來得及結識。”
賀大人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素色便衣,言談自然,絲毫沒有官場架子,顯得涵養極佳,一看就是飽學之士。
陳無寧對這人的印象不錯,擡手關上房門,邀請道:“賀大人,包先生,請坐。”
幾人落于院內石桌,包先生作為中間人,先介紹了兩位名諱,接着道:“陳小公子,這便是上回我給你說的那位朋友,賀暮雲賀大人。”
賀暮雲說話并無一般書生式的繁文缛節,開門見山道:“聽包先生講,你們一行學子上京赴考,想了解朝廷的部門設置,不知小公子有何疑問,賀某願聞其詳。”
見他不繞彎子,陳無寧也很直接地道:“上回包先生送來了科考文書,小生有一事不解。”
賀暮雲:“請講。”
陳無寧:“我曾在書上看過,朝廷分為三省六部,“中書、尚書、門下”三省并立,“吏、戶、禮、兵、刑、工”為六部。”
賀暮雲點點頭:“不錯。”
陳無寧:“可這回科舉似乎要提前調查考生的身世。按理說,這個程序本應在科考後,由禮部對中榜學子進行考察。這回不僅提前了,而且落款為“長風院”。小生故鄉偏遠,資訊不通,不大明白長風院是什麽機構,怎會參于到科舉中來?”
聞言,賀暮雲心裏咯噔一下,調查文書是經他的手下達的,最後也由他歸攏呈上,幾乎所有學子的交待文書已經到位,還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
他默了片刻,随即道:“賀某便在長風院任文書總管一職。長風院隸屬禮部,是其下一個分支,職責即是配合三省六部做些雜事,早在開朝先祖時期便已設下,臺面小,聲望不高,一直沒能入諸位大才的眼。”
陳無寧:“賀大人即是大才。”
賀暮雲:“小公子客氣。”
一來一回間,談話氛圍輕松起來,賀暮雲對陳無寧心生憐才之心,想起自己還未解答的疑問,緩聲道:“ 實如賀某所言,長風院确是為朝廷瑣事打下手的部門,但有一點好處,明面上屬禮部管理,實際卻是直歸皇上統治。這回提前做學子的身世調查,便是想篩選合适的人才。”
“一甲進士自然得進三省六部任重要官職的,二甲三甲上榜者,長風院則有權優先挑選,收歸已用。”
陳無寧心下了然,拱手致禮道:“小生明白了,多謝大人解惑。”
賀暮雲回了一禮:“賀某預祝小公子取得一甲,若生變故,看長風院這小門戶能否入得了公子慧眼。”
陳無寧心裏生出了一絲慚愧,自己畢竟不是考生,這樣欺騙他人着實過意不去,只得自貶一番道:“小生無才無德,怕是要辜負大人的厚愛。”
天色已晚,賀暮雲似乎還有事,起身告辭。剛走到門口,烏雪泥從房裏跑了出來,歡快地奔向陳無寧,脆生生的童音在小院響起:“師兄師兄,你忙完了嗎?飛絮姐姐說明天中午要做虎頭丸子,只是還缺小蔥,我們明天早上去買吧。”
賀暮雲轉過身來,瞧着眼前活潑漂亮的小姑娘,瞬間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