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山9
下山9
賀暮雲忽然憶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也是這般可愛,一蹦一跳上前,揪住自己的衣袖,瞪着一雙漂亮的眼睛問:“公子,這條路通往哪裏呀?”
賀暮雲一只腳已經踏出拱門,此刻的樣子莫名傻氣,在官場歷練出的人情往來讓他堪堪收回思緒,沖着不遠處的小姑娘一笑,轉身走了。
他滿懷心事地回到賀府,問家仆找來酒喝。
賀暮雲平日只飲清茶,極少喝酒,可今日那小姑娘的臉,不知怎的勾起了他心裏塵封的往事,酸軟湧上不得自在,實在難以入眠。
找了她七年了。
以他之才,本在三省六部有大好官程,為找她費盡心機,将自己調進了長風院,只做了個打雜的文書總管。
并非無人惜才,翰林院的掌院大人曾想把大千金許配給他,明示暗示保他進內閣,可心上人無處可尋,心如一汪死水,再難情動。
烈酒入喉,醉花了他的眼。
那時的賀暮雲很慌張,臉都憋紅了,直到後來,才在心裏默默回答:“這條路通往我心。”
鯨山小院。
郁夜聽完一耳朵閑事,覺得很無趣。他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尤其見着陳無寧,總覺得惹不起,連少爺脾性都會不自覺地收斂三分。
他從昨天就開始盤算搬走這事,反正自己有的是錢,哪裏不能落腳。可一想起要遠離陳無寧,心像被剜了一塊兒似的,光想了個開頭就難受得作罷。
夜色深沉,兩人躺在床上,人為的隔出了一條楚河漢界。
陳無寧也不知怎麽了,離他十丈遠,恨不得睡進牆壁裏,郁夜靠邊兒躺得半個身體都快掉下去了,床中間留出的距離再塞兩個人都不成問題。
兩人各懷心事,都失眠了,郁夜心裏默默為自己辯解,一定是在家的時候沒有朋友,所以一不小心遇見一個,産生了一些別樣的情緒,可以理解。
他還沒複健完,黑暗中傳來陳無寧輕輕的聲音:“你要不走吧,待在我身邊也沒什麽意思。當然,如果你喜歡這院子,我走也可以。”
這話如當頭棒喝,敲得郁夜的心肝絞着痛,下意識接話道:“我不走,你也不準走。”
陳無寧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誰都各有各的路,總有一天會分開的。”
他說得很對,郁夜卻感覺五內俱焚,眼前忽然閃現出兩人分別那天的場景,痛得他完全沒了理智,也不裝怪了,一個翻身,有些想抱抱陳無寧。
可手終究沒搭上去。
郁夜沉默片刻,問:“你會停留多久?”
陳無寧:“大概八九個月。”
郁夜心算自己離開的時間也差不多,壓抑着難受,語氣顯得有些冷淡:“那我們不鬧了好不好?”
陳無寧翻過身,屋裏并非全黑,中秋時分,月兒高高挂在雲端,一瀑瑩白灑進床鋪的輕紗,他看見郁夜的眼裏含着淚花,發着光。
陳無寧突然覺得釋懷了,帶着些氤氲的笑意數落道:“明明是你在鬧。”
郁夜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算是領了這句埋汰。
次日早晨,莊笙連飯都不敢出來吃,飛絮三請五請,才把他從房裏叫出來。他觑着郁夜這瘋子的臉色,沒看出要活剮了他的意思,讪讪坐到桌邊。
郁夜再不裝模作樣,和氣宣布道:“明日就是中秋了,我請大家吃飯。飛絮,你今兒個跑趟腿,打聽一下哪家飯菜有名,訂上一桌。”
飛絮領命稱是,莊笙心裏驚奇道:怎的一覺醒來旁邊換人了?!
烏雪泥高興得手舞足蹈,還不忘再讨個好:“師兄,明天過節,這幾天的早課就免了嘛。”
她想得太美,得到了一語斃之:“小師妹,你就做夢吧。”
烏雪泥在心裏破口大罵。
吃完早飯,各幹各的。
烏雪泥頂着副苦大仇深的臉背書,那模樣恨不能一頭撞死在書裏。下山幾個月了,她還沒新學會幾個字,陳無寧總算能理解師父當時教書育人的癫狂,自覺已經盡了力,覺得師父很有遠見,這無用的小師妹恐怕将來只能靠一身皮囊過活了,還是在不長殘的情況下。
莊笙出門尋機緣去了,他的房間被雞零狗碎塞了個滿當也沒讨得宿林一句好話。他也不氣餒,想來這些俗世玩意兒入不了哥哥的眼,想着再找些寶貝。
宿林平日要麽在街邊喝茶,要麽不見蹤影,沒人知道他在忙活什麽,大家都習以為常。
陳無寧照常練劍,身姿越發利落,劍風過處,藍霧樹葉飄灑,卷着細微清香,灑了他滿身。在旁觀看的郁夜心有所動,擡腳出門。
中秋家宴,本是至親好友團聚時分,訴一訴閑話家常,品一品紅塵浮生。
他們這一行,有被師父趕出門流浪的,有離家出走的叛逆少爺,有連自己是什麽品種都不知道的,也有純粹的敗家子神經病,天南海北湊了一桌。
郁夜在錢財方面十分大方,于南門雀生樓設晚宴。烏雪泥這鄉下丫頭沒見過世面,跟着陳無寧朝二樓包廂跑去,邊跑邊歡呼。
上上下下的客人衣着皆不俗,拿捏着氣度,不是富商就是大臣。
六人于“仙字號”包廂落座,流水似的菜肴端了上來,小二在旁舌燦蓮花地報菜名:“單籠黃金酥、天勝奴、醉貴妃、婆羅松稀、見風沉、漢宮玉面、酒釀魚、八仙過海、釵頭春、錦繡丸……”
花樣多得別說烏雪泥了,就是陳無寧也只認識那碗面和那條魚。
郁夜作為東道主,人模狗樣地擺着譜道:“與大家認識也有段時間了,茫茫人海相遇,頗有緣分。值此中秋團圓之際,借一桌薄宴,聊表本人心意……”
他平時哪有這般客氣,裝得也忒過了,衆人吃他嘴短,只好端着坐,任他虛與委蛇地發表長篇大論。
幸好還有烏雪泥這個小家夥,她盯着滿桌子的菜直吞口水,哪裏還想聽這些莫名其妙的車轱辘話,幽怨地道:“郁哥哥,我都快不認識你啦。”
郁夜十分享受衆人的注目禮,正講到興致處,意猶未盡,被個小丫頭掃了面子,又不好發作,只得幹咳了幾聲:“呃…開吃。”
莊笙隔空給烏雪泥豎了個大姆指:“小鬼,哥明天帶你買糖。”
中秋夜宴一派祥和,你來我往間,大家暫時放下了各自的小龃龉,插科打诨好不熱鬧。莊笙起了興頭,嚷着要喝酒。
陳無寧回想起人生中第一次喝酒的情景,師父吝啬,只給他倒了個淺杯底,這時回憶起來,口中竟生出些饞意,于是附和道:“喝點兒吧!”
郁夜瞄了陳無寧一眼,心想這人表面是個極度自律的少年,沒想到私底下還會喝酒?
他倒要看看!
飛絮打開包廂門,問小二要來酒水。烏雪泥也很好奇酒到底是個什麽滋味,能讓師兄都牽腸挂肚的。她小手偷摸伸來,陳無寧眼尖,一聲喝住,囑咐飛絮看着些她,小孩子喝點奶就行了。
陳無寧端杯湊近鼻尖,聞了聞酒香,流淌着一股子花蜜味。他心裏也沒個數,只覺得香味誘人,一飲而盡。
莊笙見他如此豪邁,跟着喝了起來,給宿林也遞去一杯,想他嘗嘗這紅塵熱烈。宿林恐怕也被今日的氛圍帶歪了,竟然沒有拒絕。
郁夜從未飲過酒,他自小被家裏看得嚴,哪來的酒喝,下山後沒人提,便沒起過這個念頭。此刻見大家,甚至連宿林都在喝酒,也忍不住嘗了幾口。
幾壺酒下肚,一桌子的人醉意上頭,東倒西歪坐沒坐相,口齒不清地糊言亂語,大着舌頭談天論地,恐怕都沒聽清對方說的什麽。
飛絮不禁扶額,想着該拿這些醉鬼怎麽辦,她可弄不回去。好在宿林喝得不多,還剩一絲清明在,他用這點清明從指尖逼出酒氣,整個人攸地清醒過來。
莊笙已經趴在桌上合了眼,嘴裏還在嘟囔,一聲聲地喚哥哥。
陳無寧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看那樣子,或許只是發呆。
郁夜直愣愣地盯着陳無寧,像是要看進他的心底。
宿林與飛絮商量了下,飛絮牽着烏雪泥下樓,訂好馬車,宿林則負責把一個個醉鬼弄上去。
折騰到後半夜,大家終于回到了鯨山小院。
陳無寧倒在床上,不醒人事。郁夜似乎天生酒量還不錯,颠簸一路,竟找回了些神智。他偷摸地從袖口翻出一支男子樣式的玉簪,只見那玉簪通體陽綠,一看就價值不菲,簪頭還刻着一朵小花。
郁夜也不管陳無寧是否睡着,使勁搖了搖他,陳無寧好夢被擾,從一片混沌中緩慢睜開眼,帶着些許傻氣。
郁夜問道:“醒了?”
陳無寧似乎沒聽懂,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緩緩點頭。
郁夜将玉簪揣進他的手裏,陳無寧低頭瞧了瞧,眼神渙散,不明所以。
郁夜跟個大尾巴狼似的道:“送你的。”
陳無寧還是沒聽懂,又過了一會兒,臉上才挂出個淺淺的笑。
郁夜看着他暈染開來的笑容,心裏生出了一絲甜蜜,嗔道:“瞧給你美的。”
雖說趁人醉酒行不軌實非君子所為,可黑燈瞎火的,反正誰也看不見。郁夜側過身,美滋滋地把手搭在了陳無寧的腰上,非要摟着他睡一晚,甚至連明天被揍的借口都想好了:醉了,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好在第二天他自己先醒,暗搓搓收回這只放肆的爪子,将自己打扮得風流倜傥,去院兒裏等投食去了。
陳無寧這一覺睡得有些晚,醒來後發覺手裏拽着根發簪,他努力回想片刻,收進了随身的乾坤袋。
明日即是科考日,陳無寧想起還有身世文書沒寫,怕是包先生今日便會上門取了。做戲做全套,他一咕嚕爬起,找到信封,在早飯桌上将此事粗略一說。
用過早膳,幾人趴在連廊裏的桌子上,提筆交待。
陳無寧的身世很好寫,總結起來,大約就是曾祖乃織造匠人,祖父經營布匹生意,父親子承父業。他幾筆快速寫上,卻見郁夜和宿林還未落下一個字。
由于課桌被哥哥們占了,烏雪泥得了一早清閑,興奮地圍着衆人打圈。只見師兄的遣詞造句十分晦澀,她看不懂寫了什麽,于是往莊笙的紙上瞧去,為了展示自己肚裏有墨水,她聲情并茂地朗讀起來:“本人莊…家…萬中無一,曾祖乃大…百年前西下大…狠狠了…”
幾人不約而同擡起頭,實在沒聽明白她在念什麽。莊笙放下筆杆,沖烏雪泥罵道:“快打住吧小鬼,你好歹用些功,多識幾個字行麽。”
他清清嗓子,春風得意地念了起來:“本人姓莊名笙,家境富裕,萬中無一。曾祖乃大探險家,百年前西下大洋做生意,狠狠賺了許多,是東方最有錢的船商。祖父從小生活優渥,成年後接管商船貨運行,只是不知道哪天腦子抽了,将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送去修仙。父親不負衆望,成為五大仙門裏子桐派的大長老,他道法無邊,厲害極了……”
又來又來,陳無寧毫不客氣地打斷道:“重寫,把修仙這段删了,換別的說法。”
莊笙摸着腦袋,不解道:“怎麽了,我寫的都是事實。”
陳無寧對此相當無語,又不得不給他解釋:“修士與凡人不宜攪和在一起。凡人食五谷,重生産,修士堪破大道,追求飛升,兩者本就互不搭邊。你覺得人間帝王會允許那些呼風喚雨的大能入朝為官嗎?這天下豈不亂了套!這麽淺顯的道理,你那位厲害極了的父親沒給你講?”
莊笙與郁夜兩人,雖然性格作風南轅北轍,說白了都是一言難盡的敗家子,但在陳無寧面前,他兩個總是嚣張不起來,覺得要是逆了陳無寧的意,定然沒有好果子吃。
大約纨绔都怕油鹽不進的執拗,莊笙聞言,嘴裏嘀咕着罵了什麽,手上卻老實地換了張紙,重新再寫。
郁夜遲遲不動筆也是這個原因。他哪來什麽祖父曾祖,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他爹睜開眼睛就走上了修道之路,一生從未踏入凡塵,連亂編都不知道怎麽起頭。
陳無寧一眼就看出他在磨蹭什麽,解決完莊笙的問題,又來集中對付郁少爺。
他思索了一會兒,問:“你家那邊盛産什麽?”
郁夜随意道:“花木?香料?玉器?反正就這些。”
陳無寧:“那寫從祖上經營玉器。”
郁夜乖巧地“哦”了一聲,總算有了頭緒,開始胡編亂造。陳無寧偏頭瞧了眼,只見郁夜的字跡潇灑恣意,相當有大師風範,一看就是從小磨出來的功夫。
宿林就更難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哪裏去編出個三代?聽了陳無寧對郁夜的指導,若有所思了片刻,下筆從簡道:“曾祖務農,祖父務農,父親務農。”
這身世看得人眼淚花兒都下來了,寒門學子的辛酸一語道盡。
莊笙盯着宿林落筆,雖然知道是編的,但就是忍不住心疼起來:“哥,我家很有錢的,絕不會讓你吃一點苦頭。你要什麽我就給你買什麽,好不好呀?”
郁夜真看不慣莊笙的臭德行,甚至覺得那天揍得輕了,聞言,頭也不擡地拆穿道:“你看他像缺什麽的嗎?身上一件衣服,恐怕就能買下雀生樓。”
宿林一向着淺色麻衣,清淡得很,大家還真的沒看出他身上的衣服這麽值錢,整齊打量起來。
宿林平淡地道:“哦,我入凡塵後,有回順手救了個小精怪,恰巧是只雪蠶,她便織了幾件衣服送與我。行走人間穿不得這麽好的料子,便附了道化形。”
只見宿林一揮手,身上暗啞的麻布料子瞬間變得水光蕩漾,仿若生華。
莊笙看着眼前這大變衣裳,覺得也沒什麽,管它一件衣服值幾個樓,自己也養活得起。
果不其然,包先生午後便登了門,見他們已經備好文書,松了口氣,對陳無寧道:“賀大人說,他同小公子一見如故,讓在下轉告,他這段時間忙于科舉的事,待放榜後,尋時間與小公子再聚,還望賞光。”
陳無寧禮貌應下。
明日科舉,大家肯定不能在小院待了,要是包先生閑得無事來小院轉悠,他這一行不應該在考場上麽,豈非露了餡。
“我們得出去避上幾日。”傍晚時分,陳無寧宣布了他的決定,并将其中原由告知衆人。
宿林接話道:“我知道個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