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山11

下山11

瑤池的時光分外恬淡,就連一貫勤勉的陳無寧也放空了幾日,動身回去的時候,天空陰雲密布,風呼呼地吹。

他們踩着一場秋雨趕往鯨山小院。

街上喧鬧,許多人撐着傘疾步而行。為掩人耳目,他們還特地繞了道,從考場門口轉了一圈,見學子們頂着張缺眠少覺的臉,個個眼下烏青。衣着華麗的學子上了馬車,裏面有殷切等待的父母。窮酸些的大多與他們一行同路,往北門走去。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有人沉默,有人疲憊,有人氣定神閑,也有人臉上挂着捉摸不透的笑容。

天下書生掌燈數年,不就為提筆征伐,恣意人生麽?

見此,陳無寧似有所感,推開小院的大門,藍霧幾天時間黃了葉,撲撲掉落,堆了一地金黃。大家都沒有說話,各自回房避雨修整。

晚間,陳無寧雷打不動地看起書來,飛絮将前些日子新買的厚棉被分發到各個屋子,陳無寧打開房門來接。郁夜坐在床沿悠悠嘆息:“什麽鬼天氣,我已經過完了秋天麽?感覺沒過呀。不行,明日得出門買衣裳,你要不要一起?”

陳無寧頭也不擡地道:“不去,不買。你讓飛絮給小泥巴買幾身。”

這段時間一直在下雨,瞧着有秋雨綿綿無絕期的意味。陳無寧是個硬岔,管它什麽天氣,晨起用過早飯就開始練劍。細細密密的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流下,郁夜單是看着都覺得冷。不過陳無寧的體質似乎很好,這樣都沒有受寒生病。

郁少爺怕冷,也不常出門找樂子了。他無事可做,每日便穿着披風或鬥篷,倚着門框看陳無寧練劍,一邊暗暗編排此人,一邊又生出些自慚形愧。

好不容易将一上午的時間打發了,下午總不能又盯着陳無寧做符咒功課吧,還很容易把人盯毛。

昨天陳無寧就發了脾氣,朝他吼道:“你看夠沒!眼睛長我身上啦,有完沒完!”

挨了一頓臭罵,他只好也搬了個椅子,跟着陳無寧做起了符咒功課。

郁夜天賦很高,以前在家修行時老師也誇過他。只是人無完人,他生了一副得過且過的性格,崇尚活在當下。幸好有隔壁家的好孩子以身作則,倒起了些激勵作用。

連宿林最近都沒去鯨山過夜,他把莊苼搜羅來的一屋子雞零狗碎全扔了,搬來許多造型奇特的花草盆,在房裏隔出一個小空間,晚上打地鋪睡覺。

時間過得飛快,不多時,迎來放榜這天。

狀元樓前的布告欄上張貼着今年的一二三甲。人群摩肩接踵,不時傳來幾句“哪個不長眼的孫子踩到我了”的咒罵聲。

很多學子都哭了。仔細分辨,有些是喜極而泣,有的卻是悲從中來。

包先生奮力撥開人群,脖子伸長到極限,想看看那幾位房客小公子是否中榜,他只知道陳無寧的全名,瞧了半天也沒找到。

他惆悵地搖搖頭,退出人群,見莊笙站在外邊兒。包先生收拾好一臉失望,走上前去搭話道:“莊小公子也在啊。”

莊笙今日是被陳無寧指派到此處裝樣子的,本來就很生氣。一來見到這麽多人,更生氣了。他擔心別人踩黑他金貴的鞋,弄髒他華麗的衣裳,壓根兒不想上前湊熱鬧。

莊笙偏過頭,見到房主,耐心也不怎麽好:“你不就是包先生嘛。”

包先生客氣道:“院裏住的小公子可有上榜的?”

莊苼木着臉答道:“沒有。”

包先生嘆了口氣:“那真是…很遺憾。”

反正任務已完成,莊笙不想跟他多說,答了聲有事便告辭了,去到南門一間名叫“瑰寶齋”的賞器鋪子。

鋪子是他家的,裏面賣些市面上不常見的泊來品,是京城相當有名望的店鋪。他祖父早死了,這些産業便落在了父親名下,老掌櫃六叔是莊府的家生子,一代傳一代,管理着安城的這一間店鋪。

莊笙每隔十日便要過來報個平安,好讓家裏放心。

當初出來游歷時,他父親提出的條件只有這個。他原先為避開這些瑣事,不知不覺走到了鐘靈鎮,在那裏見到宿林,從此再沒挪開眼。

後來又意外認識了陳無寧。命運兜兜轉轉,他最終還是來了安城。

六叔熱情地迎了出來,請座上茶。莊笙大搖大擺喝了幾口,正欲提臀走人,六叔觑着他的神色道:“少爺,老奴有您父親的口信。”

莊笙抿了一口茶:“說。”

六叔:“老爺夫人很想念你,讓老奴轉告少爺,得空回家一趟。”

他還沒玩夠,怎麽可能就這樣回去?況且現在還遇見了特別喜歡的人,他清楚宿林絕不會跟自己走,只得道:“沒空,我這才出來多久,別的修士游歷都是十年幾十年起步的。你給家裏說,我再玩一段時間才回去。”

老掌櫃深知少爺的脾性,面上堆滿谄媚的笑,笑出了一臉褶子:“少爺啊,別怪老奴多嘴,莊家只得你這麽一個兒子,你先回去看看老爺夫人,再出來玩也不遲嘛。”

莊笙本想一走了之,又擔心若這樣做了,下回想出門可就沒那麽容易了。他滴溜溜轉着眼珠,想到了一個對策:要不給家裏來個驚天消息?

“六叔,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現在回不得呀。”莊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六叔給他奉的茶自然是好的,可遠不如宿林的茶藝。

思及此,他人還在鋪子裏,心早就飛回了鯨山小院,急道:“我遇見一個特別特別喜歡的人,可我們認識的時間還不久,他不會跟我回家。你給我爹說,等我追到他之後,就同他一起回家,這樣可行?”

“呃……”六叔顯然被這個消息噎住了,吃力地吞咽一口,消化了一會兒這事,不知該作何反應。

莊苼愉悅地道:“那就這樣說定啦,我先走一步!”

他才沒管六叔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匆匆趕回鯨山小院,迫不及待地去找宿林,屋裏沒見到人,便去了街邊茶攤,見宿林果然在那裏坐着。

莊笙着急忙慌地坐下,一肚子的話到了嘴邊反倒開不了口。他在宿林疑問的目光裏抓耳撓腮了很久,終于蓄足勇氣道:“哥,我有個事想和你商量。”

宿林:“說。”

莊笙頭回嘗到難以啓齒的滋味。他從小過得錦衣玉食,家裏對他百依百順,卻不知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卻是金山銀山也換不來的。

他蚊子似的呓語道:“哥,你要不要......”

宿林:“說完。”

莊苼豁出去了:“同我一起去東海玩,我家就在東海。”

宿林:“不。”

好吧,雖然早就猜出了答案,可此刻聽見這個不帶任何猶豫的拒絕,他難免生出些郁悶。

少年人的愛情大多都會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更何況他還只是單方面的喜歡。

宿林看着是個少年,心卻像是入了千遭輪回,除了那個模糊不清的追尋,他壓根兒沒有其它念想。他不是人,不懂人間情愛,莊笙雖然一直纏着他,宿林只覺得是好奇心作祟罷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莊笙變得有些沉默,不再張牙舞爪,也不愛出去玩了。他和紛亂的情緒鬥了很久,開始反思起自身來,甚至還有點想努力。

是不是我變得好一些,你就會試着看看我?

日月輪換,不知不覺已入深秋。藍霧樹的葉子掉了大半,成了一株辨不出品種還很醜的光杆子。

這天,鯨山小院的門叩響。

身為朝廷命官,科考前後賀暮雲足足忙了兩月,這天終于有了閑暇。他沒有忘記之前的約定,登門邀請陳無寧到城裏的怪志書齋一敘。

店如其名,怪志書齋是安城裏一家不起眼的小書店,裏頭書籍擺放雜亂,毫無章法。陳無寧掃上幾眼,只見大家著作很少,更多的是借閱或售賣的話本小說,講一些“江湖俠客、魑魅魍魉、仙人傳奇”的故事,正經書生很少來。

陳無寧與賀暮雲前後腳踏入店內,掌櫃那張方臉上挂着深重的眼袋,看着從沒修過邊幅。他見有客人進來,瞧了一眼是熟人,完全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朝賀暮雲點了下頭,随後繼續窩在櫃臺後邊看話本。

賀暮雲輕車熟路地将陳無寧帶到後院。後院有間空闊的書房,文房墨寶擺在桌案,地上有幾個蒲團供人就坐。

賀暮雲掀了衣擺坐下,擡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落座後,陳無寧打量了下四周,點評道:“這書店有些意思。”

賀暮雲笑了笑:“嗯,只是不比小公子有意思。”

他話裏有話,一開口便直奔主題。聞言,陳無寧心思飛轉起來,按捺住疑惑反問道:“哦,大人此話怎講?”

賀暮雲坦言道:“我初見小公子就有一種直覺,怎麽說呢,你絕不是普通人。你我頭回見面是在東門的鐵器鋪吧,一般學子怎會去那種地方?”

陳無寧不動聲色的回怼:“一般朝廷命官,還是文官,不也去了那種地方?”

棋逢對手,兩人直視對方,一起笑了。

賀暮雲接着講道:“在包先生引薦下,見了小公子第二面。鯨山小院裏住了好幾位年紀相仿的小公子,貌似還有富家少爺。我當時以為自己想岔了,或許你們一行真是進京赴考的。我見你待人接物進退得宜,又想你或許才高八鬥,考場上必能一舉奪魁,心生憐才之心,期盼長風院得才所用。”

陳無寧:“小生才疏學淺,讓賀大人失望了。”

賀暮雲擺手道:“小公子過謙,你若當真上考場,想必和我預想的結果并沒差別。狀元榜放出後,我将中榜名單翻了個遍,也沒見着你的名諱。賀某自認眼光尚可,不會看錯人,因此心有不甘,又将所有考生的試卷花了些功夫拿到手,方知自己上了當。”

聽及此處,陳無寧有些尴尬,只好坦誠道:“小生确非學子,有所隐瞞實乃迫不得已,還望大人海涵。”

本以為賠禮道歉便了事,沒成想賀暮雲直言道:“不妨,賀某有問題想請教小公子。”

陳無寧:“大人請講。”

賀暮雲:“我忙完科考諸事後,去了孟老那裏,孟老就是東門鐵器鋪的主人。他與我幾年前相識,算忘年之交吧。我好奇你怎會出現在那處,問了其中原由,才知你竟是仙門中人。”

陳無寧心道不好,沒想到那孟老一把年紀了竟是個支嘴驢,他即便與仙門有牽扯,但既然安于凡塵,那便是凡塵中人,真毫無誠信可言。

這下又多了個人,還是個朝臣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想必這安城待不下去了。

思及此處,雖然陳無寧裝模作樣的功夫一流,此刻也有些緊繃起來。

賀暮雲見他這般,安撫道:“小公子不必憂心,只要各位不在凡塵作亂,賀某保證絕不會給第二個人談及此事。我今日将一切和盤托出,正因為你是修士,賀某并非不懷好意,只是有一事相求。”

陳無寧适才收斂起神色,不動聲色道:“大人言重,小生到安城來本是游歷,看看人間繁華與大好山河,長番見識而已。不知大人有什麽事?”

“我在找一個人,她也是修士。”賀暮雲的聲色沉了下去,悲意蔓延開來。

陳無寧隔着桌案望去,他那張淡雅君子的臉此時化着一把濃重的、抹不開的思念。那綿綢的思念仿佛永遠不該出現在一個青年男人的臉上。

陳無寧小聲喚道:“賀大人?”

賀暮雲回過神來,淡淡一笑,致歉道:“小公子見笑了。”

陳無寧:“我猜這個修士,是個女子吧。”

賀暮雲:“是,她叫江思宜。”

陳無寧統共只認識鯨山小院裏的幾個修士,回道:“我入仙門不久,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賀大人是朝廷命官,為何會尋一名修士?”

既已開了口,賀暮雲也不再隐瞞,緩緩講出自己的往事。

“說來慚愧,賀某二十歲進京趕考,途中遇到了江姑娘,才知這世上竟真有傳說中的仙人,當時年輕不懂事,犯下大錯。她說要回門派一趟,禀明師門,好與我共守凡塵。”

“誰知她這一走,就再沒回來了。我在與她約定的地方等了很久,等到心灰意冷。但科考時間不等人,我只好先來安城赴考,如願上榜,成了朝臣。後來的許多年裏,我一直在找她的下落。”

見賀暮雲如此坦白,陳無寧清楚這話戳人心窩,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或許江姑娘後悔了?這麽多年過去,大人豈不白找。”

賀暮雲不假思索道:“若她後悔了我也不怪她。只希望探聽到她的安好,便能放下了。”

陳無寧頗有些感嘆:“可知江姑娘出自何派?”

賀暮雲搖搖頭:“不知,她沒同我講過仙門的事。七年了,每回休沐,我便會去與她約定的地方等着。為探聽消息,也一直想辦法接觸仙門中人,可是至今仍無線索。”

陳無寧:“長風院不單是禮部下設的小機構吧?”

賀暮雲:“不瞞小公子,長風院的确特殊。”

陳無寧:“孟老也是仙門中人。”

賀暮雲:“孟老曾經是,現在不是了。他一直在幫我找人,還望小公子不要計較孟老透露你的身份。”

陳無寧:“賀大人情深意重,小生感慨。既如此,還請大人多講些江姑娘的信息,我留意着。”

七年前的事浮光掠影湧上心頭,賀暮雲呢喃道:“她很漂亮,賀某活到這個年紀,還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子。她眉眼彎彎膚勝雪,怎麽形容呢,你帶着的那個小姑娘,和她長得有些相似。”

他的聲音漸低,頓了頓道:“上回我到小院拜訪,有幸見過小姑娘一面,當時就驚了。”

陳無寧心下駭然,烏雪泥是撿來的,年紀也對得上。他心裏一時間湧起各種猜想,急切問道:“小生冒昧,不知大人與江姑娘,當年可有孩子?”

賀暮雲肯定道:“沒有。我與她只相處了月餘。”

陳無寧:“你們在何處認識的?”

賀暮雲:“中原,我老家在中原與南方的地界處,離安城不算遠。”

烏雪泥是師父在西方撿的,地點對不上。陳無寧這才放心,松了口氣道:“小生還會在安城待幾個月,望大人依方才所言,不對外透露我這一行的身份。關于找江姑娘的事,我記下了,如果有消息,定知會大人。”

賀暮雲拱拱手道:“有勞小公子了。還有一事,賀某很喜愛你帶着的那個小姑娘,她真的與江姑娘長得十分相似,賀某不知…還能否登門拜訪。”

陳無寧笑道:“随時歡迎,那丫頭是挺機靈,讀書方面卻笨得一塌糊塗。若大人願意在學問上點撥她一二,便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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