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下山12

下山12

陳無寧回到鯨山小院的時候已經傍晚了,天氣冷得不尋常。伴着這股子冷氣,飄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很小,沾在他的頭發和衣袍上,傾刻便化成了水。

他滿身風雪地叩響房門,飛絮和烏雪泥正在風燈下串珠子,玩得很是開心。

房裏響起歡快的童聲,烏雪泥招手道:“師兄快來看!我做了三個小人兒,這是我,這是師父,這是你。等我倆回門派了,就把這個送給師父,師兄覺得好不好?”

陳無寧拿起這幾只珠子小人仔細端詳,完全沒認出誰是誰,一個也對不上號。可這并不妨礙他心口湧起了一股暖流,那是相依為命的溫度。

飛絮是給人做道童的,善于察言觀色,拘謹地說要去趟後廚給烏雪泥熱羊奶,留了時間給他們師兄妹單獨相處,臨走還體貼地合上房門。

陳無寧在旁坐下,問道:“小泥巴想師父了沒?”

烏雪泥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想呀,每天都想,師父對我可好了,比你好得多。”

陳無寧暗暗盤算着要給她加課,嘴上輕飄飄地道:“師兄對你不好麽?你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大多時間都是師兄抱着你。”

烏雪泥哪裏記得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振振有詞地道:“哼,誰小的時候不要人抱。師兄怕是忘了你在劍上飛,你小師妹我在後面追的事兒了吧。”

陳無寧微笑着摸她的狗頭:“沒看出來還挺記仇。等你哪天有了本事,能禦劍飛行了,師兄也可以讓你溜。只是你這般不用功,怕是等不到那天咯!”

烏雪泥惱道:“大晚上說什麽晦氣話,別消遣我啦,快走快走。”

逗完小師妹他心情大好,擡腳出門,烏雪泥嬌滴滴的聲音自後邊傳來:“師兄,我們還有多久回去找師父呀。”

陳無寧腳步一頓:“快了,等師父養好了傷,我們就回去。”

烏雪泥重重點頭:“嗯!”

陳無寧沒回房間,而是在院裏的石桌旁坐了一小會兒。

幾盞風燈挂在牆壁上,照亮着幾丈見方的小天地。雪不見大,仍細細飛舞着,在燈下映襯出一派寂寥。

他思索着與賀暮雲的交談。

凡人的一生只有短短幾十年,修士但凡有一往無前的決心,苦修不綴到達一定境界,能活上千八百年。更有能者企及大道飛升,可與天地同壽。

毫不搭邊的二者溺于情愛,這不耽誤人嗎?

卻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諸如賀暮雲與江思宜。修士居然為了一個凡人,竟要斬斷仙根,妄想殊途同歸。

這不果然落了個相思不相見的結局。

陳無寧一邊感嘆,一邊仔細想了下小師妹的臉。她不到七歲,還沒長開,但美人胚子的雛形已現,只不過在他眼中,卻是看慣了的傻氣。

而賀暮雲謙謙君子,胸懷大才,無論如何也生不出這麽笨的一個女兒。

只這一點,陳無寧便覺得豁然開朗,心頭那點疑惑煙消雲散。

他去浴室洗淨了一身冰雪,回到卧房,見郁夜正埋頭寫寫畫畫。陳無寧用毛巾擦着濕發,打算湊過去看,只見郁夜作賊似的飛快趴在了桌案上,用上半身擋住,表明了就是不給他看。

陳無寧啧了一聲走開,郁夜收好大作,藏進随身的乾坤袋裏。

兩人躺在床上,陳無寧道:“有個事想問你。”

郁夜打了個哈欠:“什麽事?”

陳無寧:“你可聽說過一個叫做江思宜的女修?”

聽見“女修”兩字,郁夜的瞌睡醒了大半,支起上半身憤憤地道:“你又在外面認識了哪些不三不四的人?”

陳無寧懶得與他一般見識:“就說認不認識就行了。”

郁夜:“你先回答我!”

“沒認識誰,你煩不煩啊!”陳無寧擡起胳膊蓋住自己的眼睛,“就今天聽了一個故事,幫人問問而已,你不知道就當我沒說。”

郁夜這才放心,翻了小半個身半趴着,把陳無寧的胳膊拉了下來,盯着他的眼睛道:“不認識,至于女修嘛,你若真想知道,還有個人可以問。”

陳無寧反應過來:“你是說青姬姑娘?”

郁夜:“是啊,她也是仙門女修,但凡有頭臉的,多少該知道些。只是這麽長時間沒動靜,你還打不打算救她了?”

陳無寧很久沒去賞春樓,但沒有忘記救人一事。他在想辦法繞開青姬住處的禁制,卻苦于自身修為不夠,一直不得法。

“那地方的法陣和她周身的符咒還破不了。而且青姬的言談間似乎對仙門很失望,只怕不想多說什麽。”

郁夜才沒想那麽多:“能不能救出來再議吧,去問一下,總好過自個兒瞎琢磨。喂,要不給我講講,你今天到底聽了個什麽故事?”

陳無寧閉眼疲乏:“沒什麽大不了的,困了,睡吧。”

郁夜又吃了癟,怒從心生,反正他從陳無寧這裏是套不出來任何話了,此人硬得像個縮殼王八,根本無處下手,至今除了知道他是個修士,還是個特別勤奮的修士,別的可以說一無所知。

他本着自己不舒服也不讓別人舒服的處事原則,想也沒想,一腳踢開了自己的被子,就要鑽到陳無寧那邊去。

陳無寧睡意正濃,被子掀起時帶進了一股冷風,他睜開眼,驚恐地看着郁夜鑽進自己的被窩,涼手涼腳地纏來。

陳無寧被冰得一激靈,壓低聲音道:“你幹什麽!”

郁夜理直氣壯道:“不幹什麽,枉本少爺對你掏心又掏肺,你個混帳卻什麽都捂着不講。那好,這個冬天給我暖暖,就算扯平了。”

陳無寧哪裏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掙紮着推開:“滾一邊兒去!”

郁夜到底有些怕他,他這人一貫行動大于心動,遇事從來拔劍相向,兩人大半夜在房裏打架可不像話。郁夜頭腦飛轉,心生一計,就地裝起了可憐:“別鬧了好麽。下雪天好冷,給我抱抱嘛。”

那模樣,那語調,要多凄慘有多凄慘。

陳無寧不為所動:“修道之人身強體健,我看你長得也沒什麽毛病,怎麽這樣怕冷?”

他被郁夜死纏着不松手,枝枝蔓蔓的氣息撲來,夾着一股清洌的味道。郁夜體冷這事确實沒騙人,陳無寧感覺身邊塞了一塊冰,睡意也給攪沒了。

郁夜懷抱溫暖,身心舒暢,也不打算與這硬殼王八計較了,輕輕地道:“我小時候生過一場病,差點死了。”

陳無寧很沒好氣:“那怎麽沒死?”

郁夜才平複好的心情被這話沖散了,他靠得更近,帶着危險的氣息道:“你就這麽盼着我死?”

陳無寧一個頭兩個大:“并無此意,只是很好奇。”

此人逼他揭開傷疤,郁夜顫抖起來。陳無寧偏過頭,靜靜瞧着眼前的人。

他仿佛有什麽難言之隐,瑟縮半天,卻沒說一個字。

陳無寧的心一下就軟了,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何必這般窮追不舍。

郁夜鬧了這麽久,體溫還沒暖和過來。陳無寧認命般嘆口氣,執起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捂在掌心,想用體溫化去他身上的寒涼。

這個小小的動作卻讓郁少爺受寵若驚了!

寒冬初現端倪,窗外的雪無聲大了起來,房裏堆滿沉默。覆在手上的溫度密不透風地傳過來,郁夜徘徊在欣喜與痛苦之間,終是低低講道:“我與魔鬼做了交易,才活下來。至于什麽交易你就別問了,反正不是好事。”

耳畔響起陳無寧的聲音:“好,不問。既然活了下來,就好好活着。”

郁夜百感交集,又酸又甜。陳無寧時常氣得他七竅生煙,可偶爾不經意給的一點柔軟與親密,就能消融掉自己所有的脾氣。

他無法分辨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更不敢去深究。少年人的真心本身極易窺探,可郁夜總給自己找理由,這些理由仿佛織就了幾層薄紗,将熱烈純粹的真心堪堪埋在了裏面。

此時,手心傳來的溫度又如此的清晰明了,理智與情感糾纏不休,他索性遵從本心,試探着道:“我可以……”

只是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陳無寧拉長語調,疑惑的“嗯?”了一聲。

郁夜幹脆說出了心中所想:“我想親你。”

這大逆不道的話一出口,眨眼的功夫陳無寧就把他的手甩了出去,拉緊自己的被子壓緊實,側身面朝牆壁,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打算徹底不理這個混賬。

一晚初雪,翌日晴了,天空藍得不真實,是個辦事的好天氣。

昨晚的交談讓陳無寧決定提前辦事。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他這一行的身份,明天和意外說不好哪個先來。

可此事沒有把握,他需要一天單獨的、不被打擾的時間。而平時只有烏雪泥和郁夜會去煩他。

小師妹極好打發,随便找個理由罵她一頓,就能讓這丫頭好幾天都躲着自己走。

又該怎麽把郁夜支出去?

多日相處下來,陳無寧也算摸透了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既如此,那也好辦。

他趁飛絮正在院裏挨個叫早的時候,偷偷跑去了後廚。決心已下,他一臉肅然,抓起幾根辣椒生嚼起來,辣得舌頭都不敢放進嘴裏。

一陣嗆咳後,陳無寧臉上泛起褪不下去的紅暈。

他坐回飯桌,一臉病恹恹的,粥也喝不下,時不時偏頭咳幾聲。

烏雪泥扒了幾口飯,直覺不對,疑惑地關切道:“師兄,你怎麽了?”

陳無寧不說話,又咳了幾聲,整個人看上去憔悴極了。

烏雪泥:“師兄,你該不會生病了吧?”

這句真情實感的關心不知哪裏點着陳無寧的怒火,他毫不講理地訓斥道:“病什麽病!咳咳,你就天天盼我生病,好樂得偷懶是吧!咳咳,經書第一章背完了沒?明天我要抽查!背不下來三天不準出門!”

長這麽大,烏雪泥還從沒見過師兄生病,他身體好得很,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不會皺個眉頭。平日練劍磕碰到了,傷口也能迅速恢複,連疤都不會留一個。

今日這是怎麽了?難道遇上了什麽糟心事。

她不敢觸師兄的黴頭,逆來順受的領了這通罵,低頭悶悶扒飯。

陳無寧一大早發了通莫名其妙的脾氣,其餘幾人也不敢多說,沒吃幾口各自散去。

他今早也不練劍了,東倒西歪回到房裏,趴在桌案上,作出一副虛弱無力的模樣,活像命不久矣。

郁夜小心翼翼地跟進來,擡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只覺燙手得很。他沒見過這樣的陳無寧,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倒毛汗,不禁心道:莫不是昨晚我鑽進他的被子,把他凍病了?

這想法一冒出來,郁夜就迫不及待地認定了這個原因,愧疚得不行。他在房裏焦躁地踱了幾圈,低頭讨好道:“是不是受風寒了?我讓飛絮去請大夫。”

陳無寧有氣無力道:“別了,院裏住的這些個,還是少叫人知道的好。”

“那怎麽行!”郁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病了多難受啊,必須看大夫!”

見他果真倔了起來,陳無寧按着編好的劇本發揮,示弱道:“別鬧了,我難受。”

聽了這話,郁夜的心疼得糾起:“別在這裏趴着啊,去床上睡。”

陳無寧正想回個“好”字,話還沒出口,只感覺整個身體騰了空!

劇本裏可沒寫這一出,陳無寧整個人都不好了,頭暈目眩雙耳轟鳴,裝病也吓出些真病之态。

他奮力掙紮起來,郁夜差點抱不住他,忍不住呵斥了一句:“老實點,要摔了!”

好在書桌離床并不遠,郁夜把陳無寧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拉過被子掖好被角,一臉憂心的坐在床沿,終于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怎麽就病了呢?該不會是昨晚被我凍的吧......”

陳無寧在心裏翻了個大白眼,面上還得裝模作樣:“咳咳。昨天太冷了,我出門一趟,穿少了導致的吧。”

郁夜心裏忍不住責備,前些日子說去買衣服,他就是不去。這下好了,任你是個鐵打的人也倒了吧!

可這人病着,臉紅紅的,連嘴巴都紅紅的,他不忍說出口,輕輕哄道:“你先睡着,我去外面給你拿風寒藥,再買些衣服回來,乖乖的啊。”

陳無寧順勢道:“嗯,我睡一天就沒事了,不要煩我。”

郁夜:“好,晚飯時候再來叫你。”

終于将這纏人鬼打發了,陳無寧演戲也演累了,一骨碌從床上爬起,猛灌了幾杯水,開始了這天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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