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下山21
下山21
除夕前夕,賀暮雲提上許多禮品,來鯨山小院登門道謝。
他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更弱不禁風了,人也滄桑許多。禮物人人有份,特別是給烏雪泥的裝了滿滿一口袋。有糖果、玩偶、漂亮新衣裳,還有幾份詩集與名家字帖。
賀暮雲蹲下身去笑着問她:“喜歡麽,小姑娘?”
烏雪泥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忽略掉那些讨厭的字帖,用力點頭道:“喜歡喜歡,謝謝賀叔!”
陳無寧立在旁邊,心裏幾不可聞地動蕩一番,随即又裝點好雲淡風輕的姿态。茶香飄在連廊下,除了他這個東道主,郁夜和莊笙也來作陪了。
賀暮雲拱手笑道:“前段時間的事麻煩諸位了,賀某不甚感激,無以為報。”
陳無寧直言道:“賀大人客氣,此事不僅是大人的事,更與修仙界有許多牽扯。我等後輩小生本不應該涉足凡塵,還望大人替我們保密一二。”
賀暮雲:“必然,小公子們不用擔心。”
陳無寧緩聲道:“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不知大人能否解疑,如若不能也無妨。”
賀暮雲了然道:“小公子莫非想問長風院的事?”
當官的果真老謀深算,陳無寧很是嘆服:“大人心思剔透。”
賀暮雲一擺衣袖,說道:“涉及朝廷的事,作為臣子本應緘口不言,但小公子們有恩于我,我只得撿一些所知的,對朝廷無害的信息來講。”
“先前說過,長風院設于禮部之下,據賀某這些年的了解,這個部門的歷史恐怕比想象中要長得多,并不清楚具體是哪一代設置的,作用卻是朝廷與仙門溝通的平臺。”
聞言,陳無寧和郁夜互看一眼,從對方的眼神裏都看到了難以置信。
依修真界的規矩,入門第一課,便是師父向弟子闡明修士與凡人之別。
為何朝廷還有專門的機構與仙門互通?
在旁陪同的莊笙看見他倆見鬼的表情,口無遮擋地插話道:“你倆擠眉弄眼做什麽呢?我知道了,你們肯定覺得修士不得摻和凡間事吧,我知道這是修真界的鐵律,但有幾家仙門遵守?大驚小怪。”
郁夜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罵道:“白癡。”
莊笙一下跳了腳:“郁夜,你又犯瘋病了是吧!”
這話讓郁夜想起了那天追着莊笙揍的情形,再聯想到緣由,耳根一熱,立即目露兇光。陳無寧見他們搞不好要當場掐架,還有客人在,這臉可要丢大發,趕忙制止道:“郁夜,你少說兩句。”
莊笙見郁夜果真閉嘴了,得意洋洋道:“這個現象再正常不過啦。”
“我家在凡間有很多産業,都是祖輩留下來的,難不成做了修士,就真的能抛棄家族,真的能做到視金錢如糞土?那吃喝拉撒的花費從何而來。”
“不單我家,據說還有個大仙門,在凡間的根基不比我家弱,也只有你們這些小門派如此迂腐。”
莊笙再看了一眼白眼翻上天的郁夜:“你這一天天的,只顧着變着花樣換衣服,來凡間閑晃還帶着丫頭伺候,不像是個窮酸。老實交待,你家是不是也在凡間做生意?”
郁夜實在養不住氣了,恨不能撕爛他的嘴,挽起袖子,“騰”地站起來要揍人。陳無寧一把拉住他手腕道:“換個時間再揍,陪我坐會兒。”
任憑他有天大的火,陳無寧也能一兩句話把他順過來。郁夜心裏連連感嘆自己沒出息,于是重重“哼”了一聲,身體卻乖順地坐了回去。
陳無寧懶得搭理莊笙,轉頭向賀暮雲道:“大人見笑了,不過朝廷為什麽要設置這類部門,用意何在?”
賀暮雲看着眼前活力滿滿的少年們,發覺自己确實老了,這樣憂愁了片刻,将思緒拉回正題:“不清楚。長風院等級嚴明,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文書主管,上級不讓知道的事絕對查不到。不瞞各位,自打我進入長風院以來,至今沒有見過院長,別說院長了,連傳說中院長的随侍都不曾見過。”
“說來羞愧,我進長風院的目的十分簡單,就是為了找人。當初科舉上了榜,官路還算順遂,是有更好的職位可以謀劃。後來認識了孟老,他告訴我若要尋找修士,可以去長風院任職。”
“在外人眼中,長風院就是禮部之下給六部打雜的部門,可是進入其中謀個小職位,卻花了我很大心思。”
“首先,對于入院官員的身世審查十分嚴苛,祖宗十八代都得翻個底朝天,我來自偏遠鄉村,無父無母無親眷,才能将好過得去審查,加之當時的文書主管莫名其妙地死了,這才得了個空缺,相當于有一定的運氣成分,才将此事辦成。”
陳無寧道:“考生須得在科考前填寫上三代履歷,這項條款是否為長風院主持?長風院可以越過帝王,先行選拔人才入院麽?”
賀暮雲:“這正是長風院的秘辛之一。據史書載,先前的科舉選拔制度,乃是成績出來後,再由禮部調查身世,調配官職。本朝萬歲登基後調整了先後順序,考試之前,先調查一輪考生的身世,因此已經習以為常,沒人覺得有什麽。陳小公子卻能看出異常,委實聰明。”
陳無寧搖搖頭,實話實說道:“大人誤會。我來自偏遠小鎮,訊息不通,入了仙門就絕了科舉之路,實在不知有此關節。”
賀暮雲道:“科舉成績出來前,長風院先行看上的人才,會再深入調查一番。”
“因此,被看上的考生無論成績多麽出衆,是不能上一甲前三的,就是狀元,榜眼,探花,因為這份榮譽實在太耀眼。所以在朝廷其它官員的眼裏,長風院調進院裏的,都是些名次一般,略有小才的考生。”
陳無寧眉頭微皺:“這般複雜的操作如何能越過帝王?”
賀暮雲抿了口茶,微微一笑,陳無寧瞬間了然:“所以,帝王一定參于其中了。”
“小公子通透。”賀暮雲并未回答是與不是,“至于其它,賀某确實不清楚了,這些年在我手上過的文書,也僅僅是些可有可無的奇聞異事,比如哪裏有怪象發生,誰又看見了會飛的仙人,哪家死了人又詐屍這類的。”
“再者,當今聖上登基的十幾年裏,國家風調雨順,子民安居樂業,人間一派和諧之景。我在的長風院也無大事發生,倒是那晚聽了許多仙門的事,才令賀某大開眼界。”
陳無寧心知問不出什麽了,轉移話題道:“多謝大人解惑。不過,為何江姑娘今天沒同大人一起來?”
賀暮雲的臉色沉了下去:“思宜還住在孟老那裏,不願同我回府。”
陳無寧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一別七年,中間發生了這麽多不堪的事,江思宜恐怕無法越過心裏的那道坎,再與賀暮雲重歸于好。
這需要時間,也許數月,也許幾載,也許就這樣一輩子。
但更緊要的,是關于小師妹的事,陳無寧迫切想知道他倆對這個丢失的女兒是何種想法。但這個問題實在沒法突然問起,倘若一不留意,以賀暮雲的聰慧程度,說不定會立即生疑。
誰知他還沒想好怎樣試探,賀暮雲反倒先開了口:“我又要踏上尋人之路了,可笑可嘆。”
賀暮雲這一輩子似乎都在找人。小時候找跟人跑了的父親,後來母親去了,家也沒了。長大後,找一見驚鴻卻不知所蹤的愛人,青春惶惶而逝。
即将而立,又要繼續找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兒。
陳無寧不動聲色道:“是尋女兒嗎?”
“嗯,不管她是生是死,總要有個結果。”賀暮雲說着,看向正在庭院裏玩雪的烏雪泥,眼中生出了一絲溫柔,“如果我的女兒還活着,也許和烏姑娘一樣可愛。”
前塵往事總在不經意間呼嘯而來,幾分心酸湧上心頭。陳無寧心想,普天之下的父親大抵都是愛孩子的吧,他又有什麽權利剝奪小泥巴應當享受的父母之愛?
只是現在還不是好時機。
他看向玩得開心的烏雪泥,低沉地道:“大人若喜歡我這個不争氣的小師妹,可多來看看她。”他又将之前那話說了一遍,“以賀大人之才,若能指導學問一二,便是她的福氣了。”
賀暮雲終于笑了起來:“一定,一定!”
送走賀暮雲,郁夜碰了碰正在發呆的陳無寧,問道:“明日便是除夕了,你想怎麽過?”
“随你。”陳無寧心神未歸,難得順從一回。
郁夜眼睛亮了,眉飛色舞道:“那好,我讓飛絮去雀生樓定桌年夜飯,直接送到小院裏來,我們就在家過。再抱幾壇好酒回來,吃飽喝足後,去街上看煙花,如何?”
陳無寧這才回神,提醒道:“別讓店家送,小心為上。對了,酒要最烈的,最好能讓人三天三夜醒不來的那種。”
郁夜疑惑道:“你在打什麽主意?”
陳無寧神秘一笑,轉身走開。
除夕天,小院終于有了鮮亮的色彩。莊笙被陳無寧支配着,陪飛絮去取酒菜了。其餘人則在院裏挂燈籠,剪窗花,寫對聯,倒有了些過年的景象。
一大早,烏雪泥收到了好多紅包,郁夜最大方,直接封了百兩銀票,還有個金子打的小飾品,樂得她好話連篇,口不擇言地奉承道:“郁哥哥最好了!長得好看還有錢,就算我師兄打着燈籠,也找不到這樣好的人!”
她充分展示了何謂認錢不認人的狗腿子谄媚的嘴臉,郁夜理所當然的喜笑顏開,覺得這錢沒白花。
宿林也在莊笙的催促下給烏雪泥送了盆奇奇怪怪的植物,據說能在夜裏散發清氣,安神助眠有益成長。
當然了,院裏屬自家師兄最摳,送的空氣不說,還附帶了幾句新年教誨,挨了烏雪泥一個大大的白眼。
天仍在飄雪,幾人圍座在連廊裏的桌子上,幾盆炭火烤着。飯菜上來,還是那些陳無寧看不懂的昂貴菜色,中間圍着一大盆熱騰騰的餃子。
在異鄉的土地上,幾個來自天南地北的少年人,還當真過出了年的感覺。
照例,席面開始前,破費了的郁少爺要發表演講,可惜小院的人都清楚他的德行,紛紛将他當成了一只正在覓食的蚊子,嗡嗡嗡個不停。烏雪泥拿人嘴短,乖乖坐着聽演講,無論莊笙在桌子下怎麽戳她都不理。
幾人的耳朵聽出了繭子,還是陳無寧果斷救場道:“嘴說幹了沒,喝酒喝酒!”
一口酒下肚,陳無寧的胃被灼得火燒火燎。他今天一反往常,話格外的多,酒量也好了不少,拉扯着宿林不停說不停喝。
郁夜被他晾在了一邊,很不高興,又警惕着陳無寧當時問自己要最烈的酒有什麽意圖,不滿地拉了陳無寧一把:“你在幹嘛?”
“喝酒啊,這不過年嘛,盡興!” 陳無寧笑道,轉頭又把酒杯舉在了宿林身前,“那晚多謝你替我療傷,這杯敬你!”
莊笙不滿道:“陳無寧,你這是要把誰給灌趴下?宿林哥已經喝了那麽多!”
陳無寧偏頭道:“還把你忘了,話多,來,一起喝!”
沒一會兒下來,他感覺腹中全是熱辣的黃湯,而宿林卻跟沒事人一樣,還是那副不谙世事的冷淡模樣。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陳無寧提議道:“要不玩個大的,我們來玩游戲,輸了喝酒怎樣?”
烏雪泥看熱鬧不嫌事大,跟着起哄:“好呀好呀!”
陳無寧沒好氣地道:“關你個小丫頭片子什麽事,吃你的飯。”
他訓完小師妹,又端起酒杯對所有人道:“這樣吧,我們玩飛花令,接不上的人罰酒三杯,如何?”
莊笙自查了一番文化素養,發現實在不夠,前十幾年只顧吃喝玩樂了,學識什麽的也就比烏雪泥強上一點,正當拒絕了這個提議。
宿林問:“飛花令怎麽玩?”
陳無寧給他解釋了下,宿林聽完沒什麽感覺,不想掃大家的興,遂應道:“好。”
陳無寧:“第一組七言絕句,就用飛花令中的這個“花”字,如何?”
說開始就開始,陳無寧提議的游戲當然第一個說,他脫口而出道:“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郁夜可算看出來了,陳無寧這是打算喝趴宿林,雖猜不到他的意圖,但那日說好了幫他,無論如何只能一幫到底,悠悠接道:“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莊為暗暗慶幸着他兩個沒把自己想好的詩句說了,趕緊接上。
輪到了宿林,陳無寧平時沒見過他看書,正巴不得他答不上來,豈料宿林還是有所準備:“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這樣接過幾輪,終于有人詞窮了,先是莊笙,皺着眉頭連幹三杯。又過幾輪,宿林終于熄火,喝上了。
莊笙已顯醉意,軟綿綿地抗議道:“憑什麽你來定令,我說一個!”
陳無寧微笑:“好。”
幾人鬧騰到了後半夜,莊笙不醒人事的趴在桌上,宿林醉了也十分有品,直挺挺坐着,只是視線無法聚焦,陳無寧在他眼前揮了揮手,毫無反應。
郁夜低聲問:“你搞什麽?”
陳無寧比了個禁聲的手勢,把莊笙和宿林弄進房間後,說道:“別問了,我做個試驗。”
郁夜很是疑惑:“我記得你的酒量并不好,今天怎麽這樣兇殘?”
陳無寧眯了眯眼睛,臭不要臉地道:“提前吃了解酒藥呗。”
郁夜驚道:“沒想到正人君子陳小公子,竟然也會玩這種陰招。”
陳無寧不搭理他的嘲諷:“不是要看煙花麽,我陪你,看完回來接着喝怎樣?”
郁夜明知道他是在轉移話題,卻仍然被這兩個條件打動了,臉上擺出一副不情不願的架勢,身體卻順從地跟着出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