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隔了兩天,有人來電話。
王若琳問他:“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莫關山道:“算是找到了。”
怎麽還帶算是的,王若琳隔着電話翻了個白眼,反正她對這種事情又不感興趣,草草應了聲,“行吧,反正就是這事,我爸煩得要死,天天催着讓我和你多聯系聯系,我就順口來問一聲,回頭我爸問起來,你記得說我關心過了啊。”
這怎麽跟打卡完成任務一樣敷衍,莫關山哭笑不得,應了好。
王若琳倒是沒覺得這事有什麽不能說的,說開了大家都輕松,正要挂電話,突然聽見那頭哎了一聲,“這段時間最好派人看着點兒你這個小姨。”
她愣了下,沒挂斷電話,匪夷所思地問:“這也是算出來的?”
這……算也不算,莫關山摸了摸鼻子,幹脆道,“是啊,她的眉毛附近,也就是保壽宮,有陰沉脫落的跡象,挺危險的。”
“……你确定那不是黃斑脫眉什麽的?”王若琳問。
“……”
這孩子的質疑思維真的是強得要命,不愧是九年義務制教出來的唯物主義者,莫關山一邊欣慰一邊努力辯解道,“這您可就誤會了啊,咱們算命這行當,看骨不看皮的啊!”
既然如此。
“行吧,”王若琳一口應道,“我和我媽說出去旅游,然後去小姨那邊待兩天吧。”
*
夏末秋初,空氣還是燥熱得驚人,悶得人心慌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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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關山在桂齋門口養了一盆花,盆子是洗幹淨的茶葉罐,種子是隔壁領居熱情送的,他閉着眼睛亂摸了一顆就撒下去了,跟開盲盒似的。
也不知道來年會開出什麽來,仔細想想還挺期待的,不過還得先捱過這個冬天才是。
他仰頭看了眼仍然郁郁青青的梧桐,感慨着,只覺得當這些花花草草可真好啊,生于天地間,随季節榮枯,不必去解北風意。
在天氣好不容易轉涼的那一天,王若琳來電話和他說,小姨還是死了,就在她走後的第二天,從戲臺上摔下去死的,穿的是一身胭脂紅的戲服,警方調查過現場了,當晚沒第二個人在,也沒任何不對勁的痕跡,确認是自殺。
莫關山不意外,只道了聲節哀。
他那天挂了電話,想來想去還是算過一卦,結果不太好,困卦,生命意志薄弱。
花是會折的,被風一吹就變成春泥了。
王若琳的聲音裏帶着懊惱:我該想到的……她那天拉着我的手去看她首飾盒,一個勁地往我手上套翡翠镯子,絮絮叨叨地說什麽自己沒盡到小姨的責任……
*
故園有風霜。
蘭寶瓊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她看着銅鏡裏的女子,是老了,皺紋怎麽也遮不住,疲憊之色幾乎壓垮了整個人,死氣沉沉的,但目光是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清明。
王丫頭昨個兒回家去了,其實蘭寶瓊挺高興那姑娘還能記得她、來陪她幾天的,她心裏清楚,自己這個小姨當得不稱職,拼命想補償,好像有點吓到那孩子,她有點愧疚地想。
但別人家的孩子總是要回家的,而她這輩子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現如今,這故園剩下她一個人,這回是真的只有她一個人了,一個也沒有了……
那時候的日子多好啊,練功苦嗎?苦的,但也是有盼頭的,人活着不就圖個盼頭嗎?故園,故園,本就是過去的地方了,那些人和事,都是好久以前的,想一想,都蒙着一層昏黃色的濾鏡。
她拉着記憶裏七零八落的戲班子給自己編了場二十年的夢,或許這場夢轉醒以後,她就該和那些紙人一起付之一炬。
其實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做逆天改命這樣的事情,怎麽會呢?她望着自己,只感覺鏡子裏的人陌生又熟悉,下意識擡起手想畫眉,剛碰到眉梢又停住了,然後擱下筆。
這一次,蘭寶瓊沒有上妝,只是簡單披上了戲服,便起身往虎度門走去。
不過短短幾天,她整個人衰弱下去,像是朵一夜之間枯敗下去的花,但披着霞帔站在戲臺上的時候,眼睛裏閃着光,眉宇間呈現出一股幾近慘烈的癡纏勁兒來。
女子掐了個蘭花指,把潔白如雪的水袖抖回來,腳下往前踏出一步,她眼睛微微合攏,但嘴角是含笑的。
像是一朵安然落入流水的花。
所以莫關山沒有出手去救。
各人各有各人的命。
*
入秋的時候,桂齋有人來訪。
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米色打底衫,鵝黃色外套,眉目清透柔軟,不語也帶着三分笑,唯獨右眼下面一點淚痣,透露出幾分妖氣,莫關山一瞬間以為是當年的事情重演。
對方細細地打量了遍這前廳,這才把視線轉到他身上,莫關山莫名有點緊張,只聽見對方似笑非笑道,“聽聞高人常常隐于市,今日一見,才知市之狹,怎會遍訪而不得呢?”
這是嫌地方小了。
“姑娘有所不知,算命之事講究緣分,茅廬尚且三顧,更何況,其實這屋子并不小,還有後廳,”莫關山忍住挪屁股的沖動,鎮定地回答,“不過只有兩類人可以進去。”
對方表示願意聽聽。
“一類是咱們這派的傳人,比如我和我師父。”莫關山道,“那自然是可以進的。”
對方不意外,示意他繼續說。
“另一類……”莫關山遲疑了下,“是親屬。”
“什麽程度的親屬?”對方饒有興趣地問道。
“直系。”莫關山給了個簡單幹脆的答案。
“看來我這輩子都沒機會一睹究竟了,”女子語氣帶着惋惜,表情還是笑吟吟的,“希望莫先生能遇到值得的人,要不然這屋子造都造了卻無用武之地多可惜呀。”
這簡直是咒他這輩子沒對象,莫關山嘆了口氣:“關姑娘,您今個兒不是來損我的吧?”
“不止是,”女子——關裴糾正,反正心裏舒服了,她在心裏小小地哼了一聲,斂着衣物在椅子上坐下來,切入正題,“我先問你,你怎麽知道我要找人的?”
這話他早有準備,莫關山清了清嗓:“我問過小穆,你只在每月初一十五來看戲,那一日演的永遠都是綠珠墜樓,看不膩嗎?”
“還有人十年如一日地唱同一出戲呢,”關裴不答反問,“你管得着嗎?”
“确實管不着,”莫關山大大方方承認了,“但從中可以推出一點什麽來,我當時提起這戶人家的小姐姓蘭時,你明顯不知情,所以和人無關,那就是和戲有關,恰好和你每次都看這一出聯系上了。”
“這一出有什麽特別的呢?綠珠墜樓的故事其實挺簡單的,女子不畏強權,寧死不屈,其中必然有一點讓你感同身受了,”莫關山耐心道,“我瞧你面相是貴命,況且遭受過這種事情的人也不可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于是半蒙半猜地問了一卦,問的是你是不是親眼看過別人墜樓的場景,你猜卦象怎麽着?”
還能怎麽着?人都坐在這裏了的關裴牙癢癢,皮笑肉不笑,“那你還算出來些什麽了?”
“你要我找的是個女人,”莫關山繼續道,“她跳樓以後失蹤了,但是還沒有死,至少沒有屍體;你眉毛很對稱,沒有姐妹,她多半是你見過幾面的朋友,對你來說重要也不是特別重要,你會放在心上,我猜主要是因為她的消失和你憑空出現在沙海裏的情況有點相似之處。”
她眉頭往裏動了下,莫關山敏銳地注意到了,立刻改口道:“也不全是為了你自己,還是有感情的。”
這人!關裴氣笑了:“三分算,三分猜,剩下的全是察言觀色和人情世故,你算的哪門子命?”
莫關山笑了聲,“其實算命本來就算不全,能算出來的都是天意願意讓你知道的,剩下的全靠半蒙半猜半推理,比方說,我算到了你會回心轉意,但是我算不到是什麽讓你回心轉意了。”
“用你的人情世故猜猜看?”關裴故意慢悠悠地挑了下眉。
聽她這麽說,莫關山連忙做了個求饒的動作,可憐兮兮道:“姑娘饒命,海裏撈針可不是算命先生的活啊!”
關裴忍不住笑了下,然後正色道:“因為我想明白了。”
莫關山挑眉:“想明白小生其實是個好人了?”
“……”關裴不理他的插科打诨,“你想嘛,如果警察辦案,會拉警戒線的黃條對吧?那即使你在自己屋子裏幹點見不得人的事情,你也會記得鎖個門啊。”
莫關山:“……小生沒有在屋子裏幹過見不得人的事。”
關裴充耳不聞,繼續道:“那故園能不能進人,其實全看蘭小姐願不願意放人,若是她早就下定決心了,那晚就該把我們統統趕出……不,就不該讓展堂放我們進去,而不是等戲結束了才留下一句雲裏霧裏的‘早些離開’。”
莫關山心頭一動,又聽關裴感慨道:“或許,她也在等着誰來阻止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