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二零一五年末,平海市發生了一件至今都沒有蓋棺定論的案件。

失蹤人名為吳紅,是一名洗頭小妹,工作地點就在距離租房地點百米的理發店,那天晚上她深夜下班回家,把隔夜的剩飯熱着吃了,去公共浴室洗了個澡,然後回到自己不足十平米的挂壁房裏,熄燈睡覺,至此一切正常,直到第二天早上,她突然毫無征兆地從天臺一躍而下。

第一報案人是在樓下不遠處買軟蛋餅的路人,随後是對面樓的居民,再然後是在天臺晾衣服的領居,短短幾分鐘內,警方接到了五六個報警電話,報告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死者的跳樓時間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早高峰,多方目睹,且都是毫無關聯的陌生人,這一點是确鑿的人證,同時,地面上的出血量也達到了致死的标準,之所以将這起案件定性為失蹤,是因為屍體在衆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飛。

據路人所言,當時餘光感覺一個黑影飛速掉下來,緊接着聽見了很響的噗通一聲,他吓了一跳,下意識看過去,地上砸着一個血肉模糊的女人,再眨了個眼睛的功夫就只剩下血了。

對面樓的居民說,他當時看見吳紅站在天臺邊緣,那天臺沒欄杆的,那麽站着很危險,正要出聲提醒,就看見對方突然整個人筆直地往前倒去。

在天臺晾衣服的領居——也是離死者最近的人——說,當時天臺上只有他和吳紅兩個人,他好端端晾着床單呢,恰好起了一陣風,那床單掀起來遮了下眼睛,落下去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天臺邊緣本來站着人的地方空了!

幾個人的證言不是相互矛盾就是跟喝了假酒似的,如果是自殺,屍體不會無緣無故消失,考慮到有謀殺案的可能性,警方盡職盡責地進行了調查。

城中村房租便宜,人員也魚龍混雜,排查之下只找到了幾個小偷小摸的慣犯,嫌疑最大的人反而是當時那個在天臺上晾衣服的領居,指認兇手時,對樓居民對着暴跳如雷的領居看了半天,面露難色,只說不确定,沒看清。

證據不充分就沒法抓人,警方對整個區進行了地毯式搜索,但屍體一直沒找到,也沒有在任何監控裏看見吳紅的身影,久而久之,這件事情就變成了懸案。

*

關裴和吳紅來往不多,只是偶然去那家理發店洗過幾次頭,那姑娘手腳勤快,人也善良又踏實,有一次她不小心把包忘在店裏了,因為鑰匙和手機是擱在口袋裏的,所以回到家也沒察覺到哪裏不對,洗完澡躺在床上突然想起自己白天出門時手上分明拿了個包,于是連忙趕過去。

店內營業是到十點鐘結束的,那會兒已經十點半多了,燈居然還亮着。

店裏就吳紅一個人,她坐在櫃臺後面,聽見開門聲,擡起頭看見關裴就笑了,從椅子上躍下來:來取包的是不是?你等着,我去給你拿!

這件事給關裴的印象特別深。那時候她剛從沙海裏出來沒多久,渾身上下只有一張身份證,上面一個陌生的名字,她對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的歸屬感,反而更覺得自己應該屬于那片漫無邊際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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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吳紅給了她一點腳踏實地在人間生活的實感。

就是那樣一個人,在關裴半月後再一次去理發店時,得知對方跳樓自殺的噩耗。

*

“她變成了一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幽靈,”關裴輕聲道,“一個處于生和死之間的薛定谔貓。”

她的話語被冷風吹散。

莫關山站在毫無保護措施的水泥邊緣,小心地往下望了一眼,四五層樓,不高,但對于一條活生生的命來說,這一步有着很沉重的意義。

如今他們現在站在當年出事的那個天臺上,流動人口換了一批又一批,唯獨這棟一年比一年破舊的樓,至今還沒動遷,鴿籠一樣的房間裏,承載着每一個外出打工人的期待和疲憊。

“你想找她,不單單是你們倆有一樣的消失方式,”莫關山後退兩步,回頭看她,“還因為你懷疑是自己給她帶去了那樣的厄運,是不是?”

“……是,”關裴承認了,“這件事情太詭異了,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我把能查到的資料都查了,沒找到第二個類似的事件,只能往我自己遭遇的事情上去想,況且……”她抿了下嘴,“你可能不相信,但吳紅她不會自殺的。”

自殺者的親朋好友,往往十個裏面九個都是這麽說的,不過對方這樣說應該是有原因的。

莫關山耐心問:“怎麽說?”

“她家在山裏頭,背井離鄉出來打工,說攢夠錢以後,想去南方看海,”關裴有點出神,她還記得,明明手在水裏泡了一天,關節都是發紅發腫的,但女孩子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疲憊的神色一掃而空,眼睛都在發亮。

“那時候距離她出事前沒多久。”

“會不會是回家了?”莫關山推測,“她家裏人怎麽說?”

關裴沉默了下:“她家裏有個弟弟。”

哦,莫關山也不說話了,他手裏捏着一炷沒點燃的香,嘆了口氣,“招魂這件事情,只對死掉的人有效果,你确定要招?”

若是真的招來,只能說明吳紅已經死了,關裴心裏清楚這一點,也苦笑了下,“我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了,當初有的線索都記下來了,沒什麽有用的,便是有什麽沒發現的,現在也找不到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吧。”

“好,”莫關山看她下定了主意,便取出一張紅色紙人遞給她,“把她名字和生辰八字寫下來。”

這件事情對她來說倒也不難,對方聊天的時候提到過自己的生日,關裴寫完就遞過去,莫關山接過一看,眉頭不動聲色地皺了下,這姑娘的四柱全是純陰的天幹地支。

這類人命薄,體質關系,容易招些不幹不淨的東西,關裴有陰陽眼,四柱裏多半也不少陰。

在儀式開始前,莫關山再次提醒道:“兩年多過去了,她的魂不一定還在此處,能招回來的也不會多,一炷香燃完她就走了,你想好要問什麽,複雜的問題她可能理解不了,更別提回答了。”

關裴點點頭。

莫關山點燃一根白淚蠟,又将那炷香豎着插進白米飯裏,他低聲念着咒,天臺上的風分明小下去了,但關裴忽然感覺有點冷。

她搓了下手臂,放下來的時候忽然注意到那根燃得好好的蠟燭忽明忽暗起來,一息之間就變成了詭異的藍綠色火焰,豎香開始自己冒青煙,那張平放着的紅色小人卻平白無故飄了起來,在離地約莫半尺高的地方停下。

小人沒五官也沒頭發,但那映照在被單上的,分明是個女人的模樣。

關裴認得出,這是吳紅的樣子,顯然,招魂成功了,哪怕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她一時之間也不免有些悵然。

莫關山咳了一聲,把她帶着惆悵的思緒拉了回來。

時間有限,關裴省去寒暄,開門見山地抓緊問道,“是誰害的你?”

人影并不回答。

“她不知道兇手,”莫關山一瞬間反應過來,“換個問題。”

關裴反應也快,立刻改口:“你在哪裏?”

這一次,人影有動作了,她動了動嘴唇,發出的卻是咿咿呀呀不成句子的聲音。

這是什麽意思?關裴以為是鬼語,求助地看向忽然之間沉默下去的男人。

莫關山神色沉重:“她舌頭被拔了。”

就和把死者的眼睛挖出來是為了人間的判官發現端倪一樣,把死者的舌頭拔掉是為了防止對方去到陰間以後在閻王爺面前告狀。

關裴一愣,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眼眶先紅了。

哪有這樣的事情呢?加害的不知道在哪個銷金窟裏逍遙快活,受害者卻有口難言,她得想想辦法,她一定要想想辦法——不能說就只能寫了,可吳紅不會寫字,也識不得字,更別提鬼魂也碰不到人間的東西,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莫非要白白浪費掉嗎?

不,絕不。

香已經燒了三分之一了,青煙袅袅,時不待人。

“吳紅,”關裴擡起頭,認真地看着她,“你還記不記得我的名字怎麽打?”

吳紅用的是只能打電話和發短信的舊式手機,九鍵的那種,關裴的聯系方式是吳紅一字一句打上去的,她不識拼音,摸索了好久才打出來,從此以後就記下了——4826是關,734就是裴。

吳紅說,關裴是她在這個城市交到的第一個朋友,要好好記着才行。

人影點了點頭。

關裴毫不遲疑:“48是湖,26是岸,你在哪裏?”

人影比了個手勢——二和六。

那水可以排除掉了,關裴問:“你在土裏嗎?”

人影搖了搖頭。

不在?關裴顧不上思索這個答案的含義,語速飛快道:“以這裏為中心,3664東629南94西234北,你在哪裏?”

人影沒有動,似乎是在思考。

被招回來的靈魂是思考不了那麽複雜的問題的,但是莫關山沒有阻止,或許——說不定,他也期待有奇跡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香已經燃到尾聲,關裴有些着急了,她正要換個問法,這時候,女人終于動了,只輕輕做了兩個數字。

最後一點煙消散以後,女人的影子也徹底消失了。

莫關山見她呆在原地一動不動,等了兩分鐘,低聲問道:“她說什麽了?”

關裴突然擡起手,惡狠狠地抹了把眼睛,放下來的時候袖子濕了一小塊。

二和八。

難怪思考那麽久,吳紅給了她一個選項外的答案。

“‘不’,”她咬着牙道,“她讓我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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