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夜裏亮着萬家燈火。

金億廣場地處鬧市,和地鐵相連,但凡開門營業,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只有在這種夜深人靜、人群散去的時候,才會顯得有些冷清孤寂。

二十八,據說是開業前老板高價聘請風水大師欽定的數字,順風順水,財源廣進,女人不懂這個,只是覺得二十八樓聽上去好高啊,等自己站在高處了,向看下去,又忽然間覺得很矮,仿佛跳下去都能被街邊柔軟的灌木叢接住一樣。

女人站在大樓邊緣,眼神漫無目的地注視着渺小如蝼蟻的樹木和行人,這個高度,她其實什麽也看不清,只是單純地覺得,真好看啊。

她從一個小村子裏背井離鄉來到這裏,大城市裏到處都是燈紅酒綠,入了夜,才算是生活的開始,從這裏看下去,燈火通明,流光溢彩的夜美不勝收,她靜靜地站在黑暗裏,默默心算着自己這個月的電費要交多少。

在把這個數字和銀行卡裏的餘額對比完後,她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決絕的念頭——死。

風從她身後穿來,仿佛在推着她前行,她下意識退後了一步。

短暫的恐懼之後,她忽然平靜了下來。

商場的LED顯示屏上散發着五顏六色的廣告,讓每個人看上去都是光鮮亮麗,她身上穿着白天工作時的襯衫西裝,袖口有些發毛,是找工作前下定決心花了五十塊錢從批發市場裏淘回來的便宜貨,但對她來說,也是需要咬咬牙才能買回來的“奢侈品”。

可那會兒,她還對未來滿心期待,會從月底所剩無幾的工資裏抽出幾塊錢,為自己買一朵因為蔫蔫而無人問津打折出售的玫瑰——事情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她是這兩年村子裏唯一一個考出來的大學生,本來她連高中都不該上的,父母叫嚷着女人讀書有什麽用,要把她嫁給村裏頭的鳏夫,村長看不下去,好心替她保證,她才得以逃離給弟弟換彩禮的命運,滿懷期待地進了大學,才發現就算都是大學生,人和人也是不一樣的,當室友興高采烈地讨論着這個雙休日去吃哪家店,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的時候,她只能勉強地笑一下,然後拒絕。

有事,多麽潦草又無力的謊言。

她要履行自己能給家裏帶來比彩禮更大價值的承諾,為此,她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打工上面,服務員,清潔工……她也做過家教,沒過兩天,家長給她結了錢,委婉地告訴她不用來了。

也是,她學習不算好,長得也就是一般,沒有化妝品,衣櫃裏翻來翻去就是那麽幾件,為了多省幾塊錢車費,每天風裏來雨裏去,總是唯唯諾諾的,說話也不讨喜,孩子不喜歡她是很正常的。

那天晚上,她頭一回給自己點了二十塊錢的麻辣燙,一邊吃,一邊哭,第二天擦幹淚,重新開始找兼職,再過一周又要給家裏寄錢了,她沒有時間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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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了業,大家都有方向,出國的出國,讀研的讀研,有人家裏幫忙找工作,有人還沒畢業就拿到了offer。

她投了上百份簡歷,終于收到了一份面試通知。

她一咬牙,花了二十塊錢去化了個妝。

面試通過了,實習期三個月。

加班加班,永無止境的加班,有一天,上司拍着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說有個單子交給她,讓她好好争取。

她感恩戴德地去了,說得嘴幹舌燥,對方一邊打哈哈一邊伸手摸上了她的大腿,她一邊忍着想潑酒的沖動賠着笑臉,一邊又心驚膽戰害怕對方摸到絲襪上的破洞,羞恥過後,臉上火辣辣的,憋着淚去買單,單子最後還是沒談下來,上司當着所有人的面狠狠罵了她一頓。

獎金一分沒有,實習期的工資去掉房租,所剩無幾,那天晚上,她在火鍋店外站了好久,久到渾身都染上火鍋底料的味道,最終一個人慢慢地往回走,室友随口問了句去吃火鍋了?她僵着嘴角點了點頭,然後逃一樣地回屋泡了碗方便面。

生活越來越差。

上個月吃了半個多月的方便面才終于擠出來了這個月的房租,可合租的室友下一個就要搬去和男朋友一起住了,如果她不能在這個月內找到新的室友,她就不得不放棄現在這個租房。

手機震動了一下,她的思緒一下子被拉了回來,是母親來的電話,被冷風吹到僵硬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回暖了一些,她接起來,很輕地喂了一聲。

母親尖銳的聲音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要死啊你!造反了是不是!我給你發消息都敢不回!”

她無意識縮了下頭,“我……”

“你什麽你!你弟弟要結婚了你知不知道!彩禮還沒買呢!對方催得緊,你趕緊把這個月的錢打回來!多打一點!”

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低聲下氣地道歉,可能是風聲在咆哮,也可能是四下無人的天臺給了她勇氣,“能不能緩緩……”

“你說什麽?”母親的聲音猛地拔高,“你他媽以為你翅膀硬了是吧?自己跑出去享福了就不要我們了?當初就不該心軟讓你念書的!念出來個狼心狗肺!賠錢貨!”

風好冷。

她張了張嘴,最後選擇了沉默。

那邊突然有些雜音,母親小聲地說着什麽。

電話被人接過。

弟弟叫了一聲姐,又問,“姐,我結婚你回不回來啊?”

“我……”她踟蹰着。

“小茹一直想見見你呢,每次我和她說我姐姐考上了大學的時候,她都覺得你很厲害。”

她遲疑地重複了一遍,“我很……厲害?”

風聲有些大。

“喂?喂?姐,你聽得到嗎?”

她應了一聲。

“那你回來嗎?”

黑暗裏,小小的屏幕散發着刺眼的白光,照亮了她的半個臉頰,眼裏跳躍着光彩,她緊緊握着手機,這好像又給了她力量。

“回,”她重複了一遍,“回。”

那邊很高興的樣子,又說了幾句什麽,然後挂了電話。

她終于回神,原本亮如白晝的燈光已經陸陸續續地暗了下來,低頭一看,底下是黑漆漆的無底深淵,她才發現自己居然在這麽高的地方站了那麽久。

爬下來的時候,腿肚子都在打顫。

那麽,離開吧。

還有明天呢。

明天她會繼續努力工作,明天她會發布消息尋找室友,明天她會去找一份兼職,明天……

明天……

明天……

她腳步一頓,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一個樸實又簡單的問題。

——明天吃什麽?

這個問題從她腦海裏冒出來想一瞬間,她的胃裏突然泛酸,剛剛被壓下去的所有情緒好像都一股腦地反了上來,混合着廉價調料包的刺鼻氣味猛地沖進咽喉,惡心得她幾乎幹嘔。

她拼命捂住嘴,仰着頭,想把還未消化掉的面條掐在自己的食道裏,最終還是沒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

——兩塊七沒了。

她跌坐在地,茫然地環顧四周,大樓的電早已被切斷,一片漆黑,只有遠方新造的大樓,頂上亮着的标志像是一雙發光的翅膀。

那翅膀好看極了,像極了她七歲那年去城裏的表姐家時看見的公主裙,那條好看的公主裙背後,也有一雙潔白的、小小的翅膀。

她慢慢地、慢慢地爬了起來,然後跌跌撞撞地往天臺邊緣走去,腳步一點點加快,欄杆被她一撞,發出脆弱的聲音,咔嚓一聲倒下了,她顧不上扶起,手腳并用,近乎急迫地爬了上去。

那棟大樓的燈光也從下而上一層層地暗了下去,白色的翅膀在漫無邊際的黑夜裏更加明顯。

她看得入了迷,她還從來沒有站在過這麽高的地方,也從來沒有如此仔細地打量過這個城市入夜以後的模樣。

在一切陷入黑暗之前,她向翅膀伸出了手。

*

她說完以後,桂齋之中萬籁俱寂。

莫關山和關裴都沉默着。

“我就想見小宇一面,”田盼娣見他們不說話,拘謹地卷着衣角,忐忑不安地看向莫關山,踟蹰道,“您看要收多少錢,如果太貴的話……我不見也是可以的,小宇以後要用錢的地方還很多,我幫不上他什麽忙了,存款能省一點是一點。”

“賠償金呢?”關裴忍不住問,她蹙了下眉。

“那天不是我輪值。”田盼娣小聲道。

她沒什麽怨恨,是她自己偷摸着半夜去樓頂,想從高處看看這個生活了好幾年卻好像一點也沒認識它的城市,結果失足落下去,怎麽着也怪不到人家公司身上,那筆錢她拿不到也是理所應當的。

她只是覺得有點對不起小宇,從樓上摔下去的那一刻,她居然覺得渾身輕松,像是靈魂終于從□□的桎梏裏解脫出來了一樣。

莫關山聽着覺得不太對勁,看對方這個樣子,這份執念明顯可有可無,她也不是被人害死的,那為何會滞留人間。

事到如今,先解決眼前的事情吧,他斂下心神,笑道,“這個簡單,我替你點炷入夢香,你可以在他夢裏與他相見,不過只有一個時辰,聽見公雞打鳴,你就一定要回來,萬萬不可留戀其中,報酬嘛,我不收你錢,你替我打聽一個鬼,她名字叫吳紅。”

“多謝大師。”田盼娣投來感激的目光。

莫關山給了她一張紅紙,讓她寫下她和她弟弟的生辰八字,出于職業習慣,他掃眼的時候順便算了下,弟弟命不算大富,但也算順利,有小坎無大災,等看見田盼娣那張紙,他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下。

又是一個四柱全陰的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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