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過陰這門活是祖傳的。

他師父是個愛好附庸風雅的文人,愛好是吟詩作畫,吟的是打油詩,畫的是兩菜雞互啄,生平得意之作是抽象派的兩小兒辯日,那副墨寶本來就挂在前廳的牆上,莫關山覺得有辱他的審美,于是收了起來。

桂齋本來叫鬼齋,師父嫌這個名字難聽,恰好喬遷那天正值金秋時節,千裏飄香,于是大筆一揮就改了同音不同字的“桂”。

古有桂堂,今有桂齋,雖桂齋不貴,但清貧樂道,何陋之有?老道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說道。

*

“這字倒是不錯。”關裴說。她正仰着頭,仔細打量着挂在紅紅藍藍的按摩推拿四個大字旁邊的牌匾,一張清秀的臉在梧桐的綠蔭裏若隐若現。

她瞧得出來,這是行楷,兩個字疏朗勻稱,神采飛揚,應該是興起時的墨寶,但執筆人已入道法自然的境界,随意一寫也渾然天成。

“我師父寫的,”莫關山從善如流道,“不光是音,意思和形狀也略有接近,你瞧,兩疊土夾着個木板,不就是個墓嗎?”

關裴:“……”

她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掉梯子摔死這張嘴算了。

“哎哎哎——”莫關山察覺到腳下的梯子有晃動的意思,連忙喊起來,“關小姐您別松手,這梯子不牢,還有幫忙遞一下您手邊那玩意兒。”

“摔死你得了。”關裴沒好氣道,手下還是幫忙遞了工具。

*

她今天來桂齋,還沒踏進來就聽見一陣乒乒乓乓,很熱鬧,探頭一看,有個出塵的人影站在跷腳的梯子上,寬袍大袖,清雅飄逸,好像随時都會乘風而去一樣。

這麽看還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意思,她在心裏犯着嘀咕,突然聽見那邊響亮地哎呦了一聲,定睛一看,好嘛!方才還仙風道骨的人眨眼間就摔了個四腳朝天,爬起來的時候,灰頭土臉還沖她笑呵呵地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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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莫關山今個兒起床時發現有喜鵲在牌匾上搭了個巢,鳥有靈,鬼不敢進來,只能挪窩,離遠了鳥會找不到自己的窩,幸好不到一米的地方就有棵梧桐樹。

莫關山小心翼翼地挪完那個窩,又往裏頭塞了張符,喜鵲對靈氣敏銳,就算真的不能靠氣味認出自己的家也沒關系,這符咒往這裏一貼,就跟黑夜裏的燈籠一樣明顯。

“昨個怎麽樣?”關裴瞧他停下來了,便開口問道。

自打那天招魂結束,她就開始追查那起墜樓案,奈何線索實在太少,吳紅的人際關系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理發店人流匆匆,碰過面的客戶不少,真熟知的沒幾個,當年警方都一一排查過了,沒可疑的人員。

她雖然有陰陽眼,但到底是陽間的人,能追查的事物有限,鬼魂之事,過陰人才算是專業對口,關裴想着,若是有鬼找上門來,是不是可以順便問問?

沒結果。

莫關山攤了下手。

這簡直就是坐以待斃,關裴難掩失望之情。

“關小姐,不是我不想幫忙,”莫關山知道她着急,但他也很無奈,“我也想趕緊幫你恢複點記憶,這樣你也能幫我找找我師父,可過陰這生意講究你情我願,人家不找上門來,我也沒法子啊。”

過陰人做的是和鬼打交道的生意,一筆陰財數量往往不小,但一年到頭開張不了幾次,畢竟能滞留人間的魂要麽是枉死的要麽是執念太深,不是随便逛逛街就能撞到的,因此,桂齋和古董店有類似之處——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也是,關裴嘆了口氣,努力把失望之色收起來,又聽莫關山道:“不過我看,轉機多半也快出現了。”

她一怔,追問道:“怎麽說?”

莫關山胸有成竹:“你看,雙土木是墓,喜鵲是喜愛與人打交道的一種鳥類,也因此常常出現在居民區,如今卻停留在寫着‘桂’的牌匾上,這說明什麽?”

關裴略微一思考就明白了,不太确定道:“說明墓裏的人活了……?”

“沒錯!”莫關山一本正經地翹了個大拇指,“所以今晚咱們一定能開張!”

什麽玩意兒呀,關裴有點哭笑不得,她發覺自己的思維居然有點被這個滿嘴跑火車的道士同化了,但是仔細想想還真有點道理,可能人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是會搞點迷信吧。

她不說話了,莫關山靈活地手腳并用往下爬,到了最後兩階,直接從梯子上一躍而下,袖袍帶起一陣清朗的風,他動了動鼻子,“什麽味道?”

狗鼻子,關裴沒好氣地把藏在包裏的燒餅丢給他,轉身往屋子裏走去。

留下個捧着燙手山芋一臉茫然的道士,片刻後,他慢吞吞地掀開油紙,低頭咬了口,梅幹菜扣肉的,剛出鍋,皮脆得掉酥。

*

深夜。

七根造型古樸奇特的青銅燭臺以北鬥七星的位置排列,白淚蠟似泣似怨,青色的燭火把本就不大的廳堂映照得陰氣森森。

說的是今晚開張,關裴幹脆沒走,以防自己睡着,硬生生喝了三杯不加奶和糖的涮鍋水,強撐着精神到淩晨三點,她如今嘴裏跟吃了黃連一樣苦,但頭一次親眼看過陰人施法,也全神貫注,緊張到都顧不上拆顆巧克力塞嘴裏。

只見莫關山神色一凝。

“來了。”他低聲道。

話音未落,青幽詭異的燭火在搖曳間霎時齊刷刷地熄滅了下,堂裏短暫一黑,再次亮起來的瞬間,一個面目模糊的白色人影寂靜無聲地出現在廳堂中央,遮臉的黑色長發披肩,手腳呈現一種扭曲的角度,像是折斷了一樣。

坐在主位上的莫關山正襟危坐,随即清了清嗓,關裴一瞬間還以為他要一拍驚堂木大喊堂下何人,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沒想到下一秒,一串貫口魚入她耳。

只聽莫關山從容不迫道:“傾聽二十,解惑五十,算命一百,尋人尋屍骨三百起,轉交信物托口信兩百一天不包車費,投胎超度算附贈禮品,全套優惠打九折,不知姑娘想要哪個套餐?”

關裴:“……”

老天爺啊!把這個資本主義的假道士挂路燈上去吧!

女鬼好像被吓到了,下意識轉頭就往門口飄去。

看吧!把人……把鬼都吓跑了!關裴連忙起身正要喊住對方,又見女鬼飄到門口,不知道想到什麽,慢慢停了下來,回過身來,怯生生道,“能、能不能再便宜一點……”

莫關山坐在椅子上不動如山,爽快道:“行啊,看我與姑娘你有緣,給你八折。”

女鬼似乎還有點猶豫,莫關山不慌不忙地又道:“錢這玩意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活一輩子,多一口飯也不敢吃,看上個喜歡的玩意兒也不敢買,兢兢業業地存着錢,圖個什麽呢?”

“我這桂齋不是每個死去的人都能找到的,你能來到這裏,必然是有所求,機會只有一次,言盡于此,一輩子都過去了,姑娘您替自己做個主吧。”

還真是能說……關裴放松下來,坐回去了。

女鬼明顯有所動容,一咬牙,回身在廳中跪下,“求先生幫忙!”

“好說好說你先起來!”椅子跟燙屁股似的,莫關山一躍而起,欲哭無淚,“二十一世紀了,咱們不搞青天大老爺那種,姑娘您這是折我壽啊!”

聽他這麽一說,女鬼連忙站起來,手足無措地低着頭,聲音小得和蚊子叫一樣,“對不起……”

“沒事沒事,你也不是成心的,”反正他命數就那點,折不折區別也不大,莫關山不太在意地擺擺手,“你叫什麽名字?”

女鬼:“田盼娣。”

兩個人皆是一愣。

關裴試探性道:“金億廣場跳樓事件?”

田盼娣頭更低了,小幅度地點了點。

這件事情莫關山也略有耳聞,就是前兩天發生的,事件發生地點是金億廣場,處于市中心的繁華地段,五樓以下是商場,以上是辦公樓,一名白領早上上班時,在大樓外側發現一具血肉模糊的女性屍體,吓得魂飛魄散,随即報了警,經過核實,确認死者是大樓內一名外包的清潔工,名字叫做田盼娣。

這件事情的後續莫關山不太清楚,多半是通知家屬認領屍體,公司方面給補償之類的措施,大概率是清潔牆壁的時候從樓上摔下去了,眼前的女子心氣平和,怎麽看也不像是有怨氣的樣子。

“你有心願未了?”莫關山問。

田盼娣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見見我弟弟。”她說。

靈魂滞留人間,多半是執念太強,但眼前的女子雖說想見她弟弟,聽起來好像也不是很執着的樣子,莫關山考慮了下另外一個可能,他先是點了頭,又有意無意地問了句:“你可是被人害死的?”

“不是的,”田盼娣搖搖頭,聲音很細,聽起來好像有點羞愧,“我是不小心自殺的。”

怎麽還帶不小心自殺的?

見他們兩人面露疑惑,田盼娣慢慢訴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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