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黃梅時節, 陰雨連綿,正是一年之中最容易令人心生壓抑的時候。

高大氣派的辦公樓裏,這股壓抑的氣氛更是四下蔓延。

員工們目不斜視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埋頭工作, 偶爾和同事商議幾句工作上的事情, 也要盡可能壓低聲音。就連平日裏總是有人來閑聊的茶水間,都一下子冷清了下來。

上周, 明氏財團的掌舵人明玉成突然遭遇車禍, 司機當場身亡,明董事長随即被救護車送往醫院, 至今還在ICU裏面救治。

明氏財團是典型的家族式企業,明玉成作為偌大財團唯一的主心骨,現在驟然生變, 卻沒有繼承人可以接班。

按理來說, 公司裏的普通員工本不該受什麽影響。

可架不住高層那些姓明的, 各個都覺得自己跟董事長一樣姓明, 合該作為董事長的接班人, 接手這份龐大的家業。

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

下面的子集團分公司倒是暫時沒被波及,可最要緊的總部卻已經開始了明争暗鬥, 刀光劍影。在董事長面前留下過印象的中高層他們不敢動, 就只能由下面的普通員工當了這個炮灰。

不到一周的時間,總部居然已經有二十餘名員工被公司單方面宣布裁員了——誰沒能耐護住手下的員工, 誰就先被對手斬斷臂膀。

“不好了Linda姐!剛剛接到通知, 有小報刊登新聞,造謠說董事長已經去世, 還……哎喲!”

年輕的助理收到消息,立馬跑來跟上級主管彙報, 誰料腳下一滑,不由自主地往後仰去。

還沒來得及心驚,一雙寬厚的手掌就穩穩扶住了她。

她連忙站穩了,扭頭一看,卻見是一個容色溫潤,氣度儒雅的陌生男人。

甫一開口,果然令人如沐春風:“穿高跟鞋容易摔倒,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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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da站在他身後,沖她使了個眼色,她這才反應過來,連聲道謝。

男人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原地問她:“你剛剛說,有小報造謠?”

小助理先是看了眼自己的主管,見她一副默許的姿态,這才答道:“是,作為頭版頭條刊登的,說董事長已經去世,各位股東正大打出手,還說他們是為了穩定股價,才買通了醫院說董事長還在icu的。”

男人輕輕搖了搖頭,似乎聽了什麽荒謬的笑話,卻并不生氣,只扭頭對Linda道:“去跟法務部對接一下,你們該澄清的澄清,他們該起訴的起訴。”

一向倨傲的Linda居然露出了一點恭敬的神情來:“好的寧總,您放心。”

男人溫和一笑:“辛苦各位了。”

眼見這位寧總走遠了,小助理才壯起膽子問道:“這個寧總,是哪位啊?”

集團太大,要是算上那些子集團分公司的什麽張總王總李總,那可遍地都是總。哪怕是跟董事長沾親帶故的明總,一只手也數不過來呢。

Linda作為總部公關團隊的一把手,可以直接對接董事長,一向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更別提這樣恭恭敬敬跟在人家身後了。

小助理才剛畢業,心思簡單幹活賣力,不像那些成了精的老油條,所以Linda也偏愛她一些,難得指點道:“董事長一手培養起來的,還沒畢業就被董事長帶在身邊實習,這可是正兒八經的嫡系。”

“我來公司快一個月了,好像從來沒見過他呢。”

“一畢業就去下面的管理層歷練了,從金融到房産,從制藥到能源,重要的業務被他輪番管了個遍。很明顯,這是被當作接班人培養的。”

“啊?那麽多明總排着隊呢,會讓一個外姓人接班嗎?”

“董事長醒來之後第一個要見的人,還不能說明問題?”

“什麽!董事長終于醒啦?”

董事長确實醒了。

明氏財團旗下一所私立醫院頂層的單人病房裏,明玉成仰躺在病床上,手上還紮着針,面露疲态,眼皮微阖。

他病床旁邊站着一個俊美的男人,有條不紊地彙報着他出事以後明氏的情形。

直到寧奚講完,他才睜開眼睛,嗤道:“他們這是已經拿我當死人看了。”

目光中哪有疲态,滿是精明。

李助理眼皮一跳,深感這個話題太過危險,然而寧奚卻面不改色道:“您吉人自有天相,不論旁人怎麽算計,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明玉成緩緩轉過頭,看向他的眼神頗具試探:“你覺得,這場車禍是有人算計我?”

寧奚被他這樣審視,也沒慌:“我并沒有這個意思。只是,事後的算計也是算計。”

“事後的算計也是算計……”

明玉成重複了一遍,搖頭苦笑道:“一群姓明的,為了利益跟血脈親人打紅了眼,卻連探望我都沒空來一次。到頭來,居然是身在鄰市的你最先趕來。是啊,也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說一句真話。”

他身旁的李助理眨了眨眼睛。

其實不是寧奚最先趕來,而是董事長醒來後,他打電話第一個通知的就是寧奚。

這位寧總平時最得董事長歡心,事辦得漂亮,話說得也漂亮,讓他先來準沒錯。

要是換成那些姓明的先來,讓董事長剛醒,就看見便宜親戚們為了財産股份在自己病床前打得不可開交,那還不得把董事長再氣回ICU去?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心理活動,下一秒,病房的門就猛地被人推開了。

也不顧會不會打擾到裏面的病人休息,剛一進門,這位姓明的董事長侄子就帶着哭腔道:“大伯——大伯您可終于醒了!”

他一下子撲到病床前,緊緊攥住明玉成還在輸液的手:“大伯,您不知道,您沒醒過來的這幾天,我天天求神拜佛,連口肉都不敢吃,就怕菩薩嫌我拜得不夠誠心。您醒過來,可真是太好了!”

明玉成抽出手來,眼皮都沒擡一下:“是嗎?可我怎麽聽說,你在公司呼風喚雨,好不威風,比龍王還要厲害三分呢?”

他侄子一愣,連忙表忠心道:“怎麽會呢大伯!我是看公司沒有您坐鎮,亂得不成樣子,生怕這些人亂來,毀了大伯的心血,這才……這才把手伸長了點,替您管了管。可我絕對沒有別的心思!”

見明玉成無動于衷,他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竟然調轉槍頭,對準了始終在一旁安靜站着的寧奚:“是寧奚在您面前說什麽了,是不是?大伯,我才是你親侄子啊!你怎麽寧願信一個外人,也不信自家的人呢?”

明玉成冷哼一聲,态度卻顯而易見是護着寧奚的:“你不用揣度別人,寧奚沒有在我面前說你半個不字兒。”

“那,那這些話,又是誰在您面前嚼舌根呢?我可是您的親侄子……”

明玉成聽他翻來覆去的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只知道拿那點淡得可憐的血緣說事,心裏愈發煩躁。如果不是這些子侄後輩們實在扶不起來,他又怎麽會舍得把家業交給一個外人打理?

而更令他煩躁的是,接下來這小半天,這番場面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病房裏上演。

這些人裏面,找不出一個真心關懷他的也就算了,就連想找一個看起來沒那麽蠢的都難。平時明明都裝得人模人樣的,結果還沒到分家産的時候呢,就被利益沖昏了頭腦,連演都演不好了。

直到明玉成态度強硬地把他們全都趕了出去,這些狗皮膏藥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病房。

他們剛走,明玉成就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起來。

寧奚注意到他的異樣,連忙喚道:“董事長!”

他邊沖上去扶住明玉成,邊按下了床頭的緊急呼叫鈴。

醫生護士齊齊趕來搶救,又是一番兵荒馬亂。

半晌,明玉成終于緩了過來,見寧奚還在床邊守着,拍了拍他的手臂。

寧奚知道他這是有話要講,俯身道:“您說。”

明玉成望着頭頂的天花板,聲音比剛醒來的時候還要疲憊虛弱:“今晚我就會簽發任命,調你回總部升任集團總經理,公司的一切經營事宜,在我出院以前,全權交由你來處置。”

到底還是沒把話說死。如果寧奚做得不好,那出院之後,他還是能再換一個人扶上去。

“先前那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盡快把它們抹平。”

寧奚露出一點驚訝的神情來:“那現在的許總……”

“他早幾年前就把老婆孩子都送出國了,現在調他去負責開發海外市場,讓他跟家裏人團聚,他不會有什麽意見的。”

明玉成嘴上說着關切下屬的話,眼裏卻一片漠然。

把家人都送出國,這本不是什麽罪狀。可在他出事之後,跟那幾位明總打得火熱,還把公司事務管得一團糟,這就顯得這人早幾年的安排,太像是在處心積慮為自己留後路了。

寧奚對這些彎彎繞繞看得再清楚不過:“許總要是有什麽想法,我會當面跟他談,不讓他來打擾您靜養。”

明玉成點點頭,看了眼寧奚,又嘆道:“我看重過的年輕人也不少,結果卻沒一個比得上你。”

寧奚露出一點謙虛的笑容,說出來的話卻截然相反:“我在工作中接觸過的前輩也不少,但卻只有一個您能慧眼識珠。”

既捧了對方,又誇了自己。

明玉成一愣,随即也笑了起來:“你啊,你啊……”

眼見董事長終于露出一點愉悅的笑容來,李助理松了口氣。

他看得果然沒錯,還得是這位寧總,能對上董事長的心思。

明玉成又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雖然知道寧奚完全能夠勝任,但畢竟他許久沒回總部,有些東西還是要交代一番,不然他不放心。

寧奚一一應下了,又說:“要是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還得來打擾董事長,到時候您可別嫌我煩。”

明玉成看向他的眼神都帶了些慈愛,語氣也十分縱容:“你盡管來,我煩誰也不可能煩你吶。”

李助理在一旁看得分明,暗暗咋舌。

董事長的健康狀況,寧奚不知道,他卻是清楚的。

今天這一場對話,明擺着是要将寧總定為接班人,推到臺前了。

還沒到退休的年紀,就不得不将權力移交給年輕的一代,看着他們風華正茂,前途無量,心中哪會毫無芥蒂?

更何況這還不是家族裏的小輩,更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

偏偏這位寧總本事就是大得很,每次都只需要三言兩語,就能将董事長哄得心花怒放。

事情談得差不多了,雙方都達成了自己想要的目的,寧奚及時起身道:“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總部的事情堆積如山,這段時間我恐怕沒法經常來探望您,而且您也需要靜養。等事情平定,我再來……”

“等一等。”明玉成叫住他,“還有一件事。”

寧奚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态:“您說。”

明玉成竟是有些猶豫地想了一會兒,才道:“這是一件私事,本不該麻煩你的。但我思來想去,只有你能靠得住。要是交給別人,我放心不下。”

一旁的李助理跟寧奚一樣茫然地等待着他的下文,直到突然想起什麽,他驀然瞪大了眼睛。

莫非是……

“其實,我有一個兒子。”

寧奚垂在身側的手指一顫。

家族式企業的掌權人有一個親生兒子,他身為最有可能的繼任者,居然從始至終都不知情。

“我跟他母親離婚的時候,并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她自己當時也不知道,雖然我對這個說法抱有懷疑。可能是怕我知道有了孩子,就不會同意離婚了吧。”

“這件事她連我都瞞得很好,所以明家上下也不知情。這個孩子一直由她親手照料着,直到幾年前她患上絕症,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的時候,才找到了我……唉。”

“總之,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之後,我就把人從她身邊接了回來。”

寧奚遲疑道:“但是我先前登門拜訪的時候……”

他每逢年節都會到明家拜訪,但無論是明家大宅還是明玉成自己的住處,他都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關于董事長兒子的存在。

明玉成搖搖頭:“這孩子不習慣人多的環境,也不喜歡太大的房子,再加上有些排斥跟我親近,所以我特地買了一個小戶型的房子,請了兩個保姆輪流照顧他。”

“先前我一直在考慮,以後把他托付給哪一個親戚,希望他們看在血緣相近的份上,也能照顧一二。結果你也看到了,這些人貪心不足,又淺薄至極,我要是把孩子交到他們手上……”

後半句他沒說完。

到底還有幾分血緣親情,他不願意把人想得這麽惡毒。

但寧奚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這場車禍真的是人為事故,那屆時,恐怕不止財産安全,就連這孩子的人身安全都沒法保障。

“現在,我思來想去,還是只有交給你最穩妥。”

“當然,我不會讓你白費心力。如果你願意幫我這個忙,我會立刻讓人修改遺囑,絕對不會虧待了你。”

明玉成說得極為誠懇,寧奚心裏卻緩緩浮現出一個念頭來。

董事長遭遇車禍之前,身體明明沒有什麽大問題,為什麽會一心想要找人托付兒子?除非這孩子年紀太小,距離成年還要很久,他怕這中間會有什麽意外。

可是按照明玉成離婚的時間來算,這完全是不可能的。

而且,按照明氏的慣例,這孩子應該來接董事長的班才對。哪怕是個不學無術的廢材,也會有專業人士組成的團隊為他解決一切後顧之憂,他完全可以高枕無憂,當一個挂牌的老板就好。

為什麽明明有親生的血脈,卻要讓他一個外人來接班?

這些疑問,在他被李助理帶過去,親眼看見這個孩子之後,就很快得到了答案。

或許不該稱之為“孩子”,因為面前的男孩已經年滿二十,完全是一個成年人了。

電視裏正在播放一段紀錄片,是關于宇宙星系的科普,畫面看起來浩瀚而神秘。

他坐在沙發上,腰背挺得很直,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

寧奚進來的時候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保姆也一直跟在寧奚跟李助理的身後寒暄着,如果換成一般的人,大概都會回過頭來看看情況。

然而他對周圍的聲音置若罔聞,始終安靜地沉浸在自己的宇宙世界裏。

寧奚站在他的身後,一直等到他把這一集紀錄片看完,才放輕聲音,試着喊了一聲:“書言?”

溫書言轉過了頭。

對上溫書言眼神的那一瞬,寧奚意外地發現,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不同于多數人微微泛着棕色的瞳孔,他的眼睛烏黑明亮,清澈得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然而這樣的對視只有一霎,溫書言就立刻移開了視線:“你好。”

他打招呼的用詞很正式,語氣也有些生硬,卻讓寧奚松了口氣。

看來,明玉成交給他的這個任務,并沒有他想象中那樣沉重。

“你好,可以讓我坐在這兒嗎?”寧奚指了指他側面的沙發。

溫書言思考幾秒,居然搖了搖頭。

寧奚臉上溫和的笑容不變,耐心地問:“我可以知道為什麽嗎?”

溫書言搖了搖手裏的遙控器,說:“現在是我的,電視時間。”

“我只是坐在這裏,不會打擾你,你可以繼續看你的紀錄片。”

這個回答顯然讓溫書言很滿意,于是他很快就答道:“請坐。”

一個脾氣很好,又很有禮貌的小朋友,雖然思維有些特別,但好在可以溝通。寧奚在心裏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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