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溫書言看了一集又三分之二的紀錄片, 電子時鐘的整點報時剛剛響起,他就果斷按下了關機鍵,沒有絲毫拖延。
寧奚在旁邊看得一愣。
這一系列紀錄片的主題是揭秘, 前面極盡渲染了一個太空探索事件的神秘氛圍, 現在終于播到了要揭開謎底的時刻,就連他這個始終心不在焉的旁聽者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而真正的觀衆卻毫無留戀似的。
“不把這集看完嗎?”
溫書言把遙控器放到茶幾上的一個盒子裏, 放好了才回答他:“結束了,明天看。”
寧奚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他的意思是今天的電視時間結束了,明天才能繼續看。
很注重規則和秩序。寧奚在心裏補充了一條評價。
想明白這一點之後,他問道:“那你接下來的安排是什麽?”
溫書言似乎完全不覺得一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對自己的日程刨根問底有什麽奇怪, 毫無防備地答道:“刷牙, 洗澡, 寫日記, 睡覺。”
寧奚沒想到他的日程安排這麽緊湊, 但他無意打亂對方的生活節奏, 只好加快了語速道:“我叫寧奚,你願意跟我交個朋友嗎?”
溫書言看了他一眼, 這次沒有移開目光, 但一直流連在他的下半張臉,并不肯跟他的視線對視上。
他重複了一遍, 似乎有些不解:“朋友?”
這還是寧奚第一次聽他說出問句來。
“對, 朋友。我會來探望你,給你帶禮物, 跟你聊天。如果你不想聊天也沒問題,我可以像今天這樣, 安靜地陪你看電視,不會打擾你。你覺得怎麽樣?”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寧奚幾乎以為他會再一次拒絕,卻聽見他有些苦惱地“唔”了一聲:“什麽時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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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在認真思考,想替他的到來做行程安排。
寧奚的唇角彎了起來:“你什麽時候比較方便呢?”
溫書言想了想,答道:“下午五點半之後,六點之前。”
寧奚笑道:“這麽精準?因為六點鐘就要吃晚飯了嗎?”
溫書言搖搖頭,說:“六點鐘開始洗手,六點零五分吃晚飯。”
“好吧,我會在這個時間段準時來的。”寧奚幾乎是忍俊不禁地朝他伸出手,擺出擊掌的姿勢,“那我們就當達成協議了?”
溫書言盯着他突然伸到自己面前來的手,很苦惱似的,竟然皺起了眉。
寧奚以為他不習慣肢體接觸,正要把手收回,卻見他也把手伸了過來。
溫書言握住他的掌心,把他豎着的手拽下來,變成了橫的:“握手,這樣。森*晚*整*理”
他自以為教會了新朋友正确的握手姿勢,仔細一看,表情還隐隐有些得意。
寧奚一愣,随即笑了起來,握着他的手晃了晃:“謝謝你教我,我學會握手了。”
沒有握多久,溫書言就把手松開了,說:“我要去刷牙了。”
接下來還要洗澡、寫日記、睡覺,很忙的。
寧奚站起身,說:“那我先走了。”
溫書言沖他揮了揮手,姿勢有一點怪異的僵硬,但又有一點認真的可愛:“再見。”
寧奚也沖他揮手:“再見。”
兩個人禮貌又鄭重地道過別之後,寧奚離開客廳,等在外面的李助理和保姆王姐一齊圍了上來。
寧奚給王姐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并告訴她:“明先生最近不太方便,這邊有什麽事情可以聯系我,我來替明先生處置。”
見他是這個态度,李助理也松了口氣。
願意跟這邊保持聯絡,就說明他願意接下這副擔子了。
送寧奚回去的路上,李助理幾次欲言又止,想提醒他,這擔子可不是他想象中那麽好接的。
但他到底是董事長的人,而且寧奚接下這擔子也是有利可圖,所以直到寧奚下車,他也沒能把這話說出口。
當天晚上,李助理就在明玉成的授意下,以董事長的名義,通過集團內網連夜宣布了調任寧奚回總部,擔任集團總經理的決定。
寧奚上任不到一天,只開了兩場會,視察了幾個部門,總部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董事長新提拔上來的寧總特別平易近人,見人總帶着三分笑,就連跟保潔阿姨說話,語氣都特別溫柔。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這位寧總不僅沒有半分火氣,還像水一樣,一上來就将公司這些天越來越猛烈的火勢無聲地澆滅了一大半。
不是沒人反對他的到來,明裏暗裏地給他使絆子也就算了,甚至還有人敢指桑罵槐地嘲諷他“不幹實事只會媚上,讓真正的功臣寒心”,輕輕松松就把勞苦功高的許總給擠走了。
但這位寧總就像什麽都不知道似的,笑吟吟地面對着所有人。
然後不待大家怒其不争,只堪堪熬過了兩天,第三天一早,一紙調令,這些人就全都被打發到了偏遠地區的分公司。
那位替許總打抱不平,其實是因為自己沒能上位的明家遠親更慘,直接跟許總一起打包扔去了海外,開發連雛形都還沒搭建起來的“潛在市場”。
不是跟許總哥倆好嗎?那就陪他一起去吧。
公司衆人:“?”
說好的溫柔可欺,不是,溫柔可親呢?
但看着寧奚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被人怒目相對也不生氣,臉上好像還很抱歉很為難的樣子,大家又猜想,大概這是董事長下的命令,寧總本人也左右不了吧。
還有人死賴着不肯走,說自己是董事長的二叔的親家的表弟的小舅子,跟董事長關系匪淺,也曾經為公司立下過汗馬功勞,憑什麽被寧奚說打發就打發了?
寧奚竟然也耐心地陪着他攀扯,說這不是打發,而是偏遠地區的市場還有待開發,任務艱巨,責任重大,哪裏是底下那些經驗不足、毛毛躁躁的年輕人能應付得來的?
正是要交給他們這些董事長的心腹愛将才放心,相信他們也願意為董事長分憂。
什麽?不願意?
不會吧,董事長平時那麽愛重你們,現在他老人家不在公司,你們就開始陽奉陰違了?
哦?你說你才不是這種人?
這就對了。我就知道,各位都不會是這種忘恩負義的人。
再說,這可是個能嶄露頭角,搏董事長賞識的好機會。董事長也一定會記着各位的功勞和苦勞,等他老人家回來之後,別說把各位調回總部了,就算直接取代我這個臨時的總經理也不是沒可能呢。
當着所有人的面,推心置腹地說完這些話之後,他身邊的秘書小姐就一個電話喊來了保安,幾個高大雄壯的男人不顧他拳打腳踢的掙紮,直接把他連人帶箱子一起拖走了,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衆人:……好一個文武雙全,剛柔并濟!
還好他們沒跟這位對上,這手段如果用在他們身上,他們也未必招架得來。
大家又敬又怕,連帶着那些僥幸沒被處理的,也開始夾起尾巴做事,可不敢再冒頭了。
如此忙活了好幾天,總算把總部的人員清洗了一遍。
但是寧奚需要應付的麻煩遠不止如此。
明玉成突然倒下之後,明氏內部的混亂暴露了這個龐然大物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弱點,這也是現代企業管理模式所排斥的地方——血緣優先的家族企業,還只有明玉成一個人能壓制住下面的人。
一言堂有利有弊,可無論是輝煌還是衰敗,企業命運全都系在一個人的身上,風險實在太大。
明玉成年紀也不小了,就算沒有這次車禍,也難說生個什麽大病小病的,要是每次他一倒下,明氏內部就打得你死我活,那這些生意還能不能做啦?
如果明玉成有個繼承人,這情況似乎還能好點。
但細思下來,其實也不穩妥。
敗光家底的二代并不在少數,但凡攤上一個沒能耐還愛瞎折騰的後代,多大的家業也不夠作的。
大衆和媒體如何點評唱衰暫且不論,單單是明氏長期穩定保持合作的幾個合作夥伴,都對明氏集團的未來前景表現出了疑慮,甚至有一家公司,已經開始嘗試接觸明氏集團在那個行業的競争對手。
比起在寧奚眼裏不值一提的內憂,這些外患要更加棘手。
這天傍晚,寧奚正在辦公室埋頭處理工作,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他拿起來一看,居然是照顧溫書言的保姆,王姐。
那天他雖然給王姐留下了電話號碼,但其實心裏清楚,明玉成對溫書言早有安排,交給他只是一個名義上的托付,以防之後發生什麽意外,并不是要他事無巨細地代替溫書言身邊保姆的角色。
遇見什麽突發情況的話,也有跟明玉成父子更加熟悉的李助理可以幫忙。
所以他留下號碼只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這位王姐不至于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拿來打擾他。
事實也的确如此。
那天之後,這還是王姐第一次打他的電話。
“寧先生,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是這樣的,書言這幾天一到傍晚,特別是晚飯前後,情緒就有點不對勁。昨天療愈師找我們了解情況,我們就把這件事反映了一下。”
“今天療愈師來了,在書言房間待了一下午,才問出來,是因為書言跟您進行了一個約定,這個約定改變了他的日常計劃表,卻又沒能得到執行,所以他的情緒很不好,心理狀态也不太穩定。”
寧奚有些驚訝,也有些費解:“你是說,書言每一天傍晚都在等我嗎?可是我并沒有跟他說每一天都會……”
話說到一半,他自己也卡住了。
他突然想起,他的确沒有說過“每一天”,但溫書言只提出了一天中的時間段,似乎也并沒有“不是每一天”的意思。
王姐說:“寧先生,書言他……跟我們是不太一樣的。有些話他沒法理解,更沒法聯想,只能懂字面上的意思,所以跟他說話,一定要掰開了、揉碎了,直接跟他講才行。”
溫書言的日程安排是每天都要做的,比如吃飯、看電視、洗澡、寫日記、睡覺。
現在他把跟自己的朋友見面這一條加了進去,但作為這個“朋友”,寧奚卻始終沒有出現。
他們一個以為不必強調“每天”,因為這件事在他看來跟吃飯睡覺沒什麽區別,既然安排了,就一定要每天都在規定的時間段內完成。
另一個則以為不必強調“不是每天,只是抽空”,因為這是任何一個成年人都明白的社交法則,沒有哪位朋友可以做到每一天都見面。
“這是我的問題。”寧奚揉了揉眉心。
他沒有用心了解過溫書言那方面的具體情況,只因為跟對方短暫的相處還算輕松,就想當然地把對方當成了一個心智稍微幼稚一點的小朋友來看。
“他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現在還不錯,療愈師是很有辦法的。但是她提醒我們,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的話,之後每一天晚上他都可能會回到之前的狀态。”
寧奚下意識問:“什麽狀态?”
“煩躁,焦慮,不願意吃飯,哪怕被勸着坐到飯桌邊,也會吃着吃着突然踢椅子、摔筷子……”
謝天謝地不摔碗,不然恐怕還會出現安全隐患。
他跟溫書言約定的時間正好是晚飯之前,所以晚飯時間,可能就是溫書言狀态最差的時候。
寧奚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你把電話給他,我來跟他解釋一下?”
“這……書言好像不太喜歡接觸電話。明先生每次打電話來,他都從不肯接的。”
寧奚只好問:“那我過去跟他當面說?”
“您要是方便的話,那可真是太好了。”
聽着王姐隐隐松了口氣的聲音,寧奚卻看向了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
今天既然已經被療愈師安撫好了,那他明天按照約定的時間準時過去,再把誤會解釋清楚就可以。
溫書言住的地方離公司很遠,現在往那邊跑一趟再折返回來的話,這些亟需完成的工作,可能會讓他直接熬個通宵。
他也是奔三的年紀了,已經不是剛畢業那會兒,在公司熬到淩晨四點,早上九點還能準時踏入公司大門的那個小年輕了。
這樣想着,他卻站起了身,推開門對外面的秘書道:“把電子版文件發我郵箱,我今晚在家辦公。不能轉電子的紙質文件放在我桌上,我明天早上盡早來公司處理。辛苦你。”
驅車整整一個小時,寧奚才到達溫書言所在的小區。
不出他所料,溫書言又正在看電視。
這次不是關于宇宙的紀錄片,而是一個星際幻想系列的動畫片。
但溫書言并不像上次那樣安靜而專注。
今天他小動作很多,一會兒摸摸頭發,一會兒揪住沙發。
突然,他一把堵住了耳朵,還頗顯煩躁地蹬了蹬腿。
寧奚留神一看,才發現動畫片正播放到劇情很激烈的片段,裏面的聲音變得高亢尖銳了起來,幾個角色吵吵鬧鬧地聚在一起,顯得有些嘈雜。
他可能根本不喜歡這部動畫片。寧奚想。
但這是他的電視時間,所以他不能也不願離開電視去做別的。
就像他安排了寧奚時間,所以哪怕沒有很喜歡、很期待,也一定要準時見到寧奚一樣。
電視時間終于結束,溫書言毫不留戀地關掉電視,然後終于看到了在一旁等待的寧奚。
寧奚對他露出了一個微笑,聲音比上一次相見時還溫柔:“書言。”
他發誓,他在溫書言眼裏看見了一抹亮色,盡管只是一閃而過。
是他判斷失誤了。
溫書言就是很喜歡,也很期待跟他見面。
如果不是這樣,那他根本沒必要安排什麽寧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