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午時将至, 巍峨高華的宮城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之中,竟也透出了幾分暖意。
但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真切地知道,此時宮中之肅穆冰冷, 簡直宛若寒冬。
一衆宮人內侍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 卻不敢出聲讨饒,滿心絕望地等候着自己未知又早已注定的命運——身處權力漩渦的正中心, 想要平安終老, 從來都是奢望。
賀蘭太後語氣淩厲,眼神如刀:“陛下龍體有恙, 禦醫已再三囑咐靜養,你們作為貼身近侍,為何不勸谏君王保重龍體, 反倒坐視陛下上朝勞累?”
“太後明鑒, 奴婢等有攔過陛下, 可陛下執意前往……”
“既是攔不住, 也該及時知會哀家, 為何竟無一人前來奏報, 說陛下不顧龍體,非要上朝?”
“太後息怒……咳。”一旁的容慎勉力直起身來, 語氣虛弱道, “是我惦念着與太傅的師生之誼,這才關心則亂, 讓太後擔憂了, 咳咳……是我的過錯。但這些宮人确實無辜,他們已盡力勸谏, 是我聽不進罷了,還請太後……咳, 勿要責罰他們。”
賀蘭太後眼神一暗,語氣卻愈發溫和:“陛下既是病着,就當好好靜養,珍重自身才是。至于這些個宮人……有陛下親自求情,哀家自然不好駁了陛下的面子,不然反倒顯得哀家不近人情了。但既是侍奉不周,那還是換一批得用的來才好,這些人也不必再侍奉君側了。陛下覺得呢?”
她以為容慎至少會求情留下一兩個心腹,誰料容慎居然恭謹道:“太後說的是。能免了責罰,這對他們來說已是大恩,他們也自然會記着太後的好。”
宮人們也紛紛叩首道:“謝太後,謝陛下,此等深恩,奴婢等定當銘記于心!”
賀蘭太後定睛打量,只見容慎面色蒼白,低眉順眼,一副不中用的傀儡模樣,任她如何試探打量,都沒有露出絲毫破綻來。
她正要再說些什麽,殿外卻進來一個內侍,通報道:“禀太後,太尉求見,已在長樂宮候着了。”
賀蘭太後立刻起身道:“哀家還有政務要處理,就不打擾陛下靜養了。”
容慎垂首道:“太後為朝政殚精竭慮,此乃大齊之幸。”
賀蘭太後又看了他一會兒,最後才淡淡道:“陛下好生保重龍體,哀家得空再來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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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帝寝宮,她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直到一路回了長樂宮,看見等候在內的賀蘭修,她才稍稍放緩了神情。
賀蘭修一見她便喚道:“姑母。今日之事,是我疏漏——”
賀蘭太後一擺手:“不必自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小皇帝天然占據着祖宗禮法的立場,關心老師更是君子之德,名正言順,能奈他何?明知是局,我們也只能入了。你能識破廷尉等人的奸計,讓賀蘭家躲過這場無妄之災,已經是大功一件。”
賀蘭修垂眸道:“姑母說的是。事已至此,懊惱無用,敵暗我明,本就棘手。前方已然設下重重陷阱,我們與其提心吊膽去排查陷阱,倒不如另辟蹊徑,出其不意。”
賀蘭霜眼神一亮:“你說得沒錯。若一直處于被動,即使我們技高一籌,也終究會疲于應對。倒不如主動出擊,先讓他們亂了陣腳,屆時自身難保,自然也就分不出精力來給我們挖陷阱了。”
“說起來,今日也不全然都是壞事。那一向不偏不倚,不屑于牽涉黨派之争的大司農段璎,居然主動站出來為我們說話,言辭還如此犀利,這倒是奇事一樁。”
賀蘭修嗤道:“奇事麽……倒也未必。段氏向來不參與黨派之争,卻并不是想要遺世獨立,而是在勝負未明之際,不願行險招求富貴,更想自保罷了。如今有心人将他們牽扯進這趟渾水,便是已然将他們視為對頭,他們若再不向我們示忠,只一味保持清高姿态,又有誰能護住他們?”
賀蘭霜看着他臉上勢在必得的神情,心念急轉道:“莫非昨日那廷尉左監段珵……”
賀蘭修微微笑道:“正是。段轶乃我心腹,大司農段璎又掌天下錢谷,重要之至,因此這段家,無論于情于理,我都是定要收入囊中的。只是大司農遲遲下不了決心,我便不得不推他一把。段珵此人,勢利之徒,不堪大任,卻極擅審時度勢,鑒機識變,由他來說服兄長,簡直再合适不過。”
“我原本沒有想這麽早便動手,于是只将段珵調入了京中,想等到合适的時機再用上這顆棋子,豈料竟有人先一步算計上了他們,那我也只能順水推舟,令他們倉皇之下,不得不倒向我們了。”
賀蘭霜贊嘆道:“這般行事周全,心思缜密,又能因勢利導,莫說族中,就算是在朝中,也沒有幾個人能及得上你。”
賀蘭修謙恭道:“我也只是想多借幾股力,能為姑母分憂罷了。”
自打那日小皇帝拖着病體在朝會之上露了面,朝中的形勢就悄然發生了改變。
穆太傅中毒一案最初分明鬧得沸沸揚揚,婦孺皆知,最後卻是悄無聲息地不了了之,半個大人物也沒有折進去。
朝中高官大多對此事三緘其口,反倒是在某些人眼中嫌疑最重的太後和外戚一黨,卻毫不避諱地時而提及,催促廷尉盡快破了此案。
廷尉身為太傅門生,恩師遭人暗害,自己卻無能破案,竟因羞愧上表請辭,說自己無德無能,不配位列九卿。
太後挽留了兩次未果,便貶了他兩級的官,另外提拔了一個以剛正著稱、從不參與黨派之争的朝臣做廷尉,此事便就此了結了。
穆太傅聽聞此事,不知為何,竟氣急攻心,吐了一回血,好不容易才救回來,卻是從此閉門謝客,再不肯過問朝政之事。
這一連串的事情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是各有猜疑,不敢深思。
外戚一黨自覺占據了上風,有那沉不住氣的便開始洋洋得意起來,而忠君保皇那一撥人卻是愈發對外戚恨之入骨——折了一個太傅,一個廷尉,卻連中傷外戚的流言都被洗清了大半,實在是得不償失!
但無論暗地裏如何風波湧動,面上他們都始終保持着一團和氣。
比如現在,衆人就正在興致勃勃地探讨着秋獵之事。
小皇帝體弱多病,登基之初朝中事務又多,連太後也忙得分不出身,因此這秋獵就擱置了下來。
但去歲,卻是在沒有皇帝出席的情況下,由太後成功主持了一回秋獵。
因此今年,衆人也沒有異議,默認了會由太後再主持一回。
誰料,鄭王突然出列道,皇帝最近病情似有好轉,若是能出宮去松快松快,心情轉好了,說不定身體也就大好了。
宗室們一向難纏,但确實身份貴重,連太後也不得不禮讓三分。而這位鄭王乃是先帝的弟弟,今上的皇叔,地位自然不言而喻,即使放在宗室裏面,也是最為尊崇的那一批。
好在鄭王又道,皇帝只是随行散心,秋獵大事還要由太後主持,這才令賀蘭霜面色稍霁。
于是此事便這樣定了下來——竟是沒有一個人記起要不要問問容慎,他想不想去,要不要去。
正是秋高氣爽之時,容慎掀開馬車的簾子,面無表情地向外面望去。
四周分明是宮城之中無法得見的秋日美景,他的眼裏卻蘊起了怒氣。
不遠處,一男一女騎在各自的駿馬之上緩緩前行,不知說起了什麽,那女子臉上竟漾起了十分甜美的笑容。
“福祿,你去打聽打聽,那是誰家的小姐?”
福祿見皇帝臉色不好,連忙應了一聲,一骨碌就鑽出了馬車。
馬上的男人似有所覺,回頭朝容慎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們的目光就纏在了一處,遲遲沒能分開。
直到那女子又湊過去說了什麽,賀蘭修才若無其事地扭回了頭。
容慎盯着那女子的眼神幾乎要冒出火來,就在這時,福祿終于回來了:“陛下,打聽到了,那位小姐是太尉大人的外甥女,其母早逝,一直跟着戍邊的父親生活,最近許是開始打算議親,這才回京城來了。”
眼見容慎的臉色由陰轉晴,福祿大着膽子道:“太尉一向不近女色的,陛下何必擔憂。”
“他是不近女色,可若是個能給他權勢的……”說到這裏,容慎止住了話頭,轉而對福祿道,“你最近長進不小,打探消息的速度越發快了。”
福祿眯起眼睛笑道:“都是陛下教得好。說起來,若不是上回陛下用計,讓太後把您身邊侍奉的宮人全換了,順勢把咱們安插在新換過去的人裏頭,福祿哪會像今日行事這般方便。”
他打探消息的能耐再大,也要有處施展才行。天子身邊的內侍,行事之便捷,哪裏是宮中的普通太監能比得上的。
福祿原本是想奉承陛下一句,誰知這話反而惹來了對方的愁思:“若不是上回惹惱了他,他豈會如此狠心,連着兩個月都不肯來見我。”
福祿張了張嘴,想勸解一二,終究還是又閉上了。
秋獵共行七日。
前六日裏,容慎一直待在自己的帳內,只聽福祿傳回些消息來,無非是哪個武将拔了頭籌,哪個文臣賦詩幾首,但終歸是太尉最為勇武,雖說出手不多,但獵得的盡是猛禽。
第七日,太後賜宴,獎賞了一衆文臣武将,明日就要回宮了,衆人也算是盡興而歸。
容慎在帳內踱來踱去,好容易等到福祿回來,忙問:“見到他了沒有?”
福祿苦着臉道:“奴才沒用,重兵把守之下,太尉又在宴上,根本近不得太尉的身。”
“……也罷。”容慎的神色暗下來幾分,“他若是想見我,自然會來。若是從此不願再見我,遞多少消息也是徒勞。”
福祿忙道:“待會宴席散了,福祿再去一回吧?陛下來這趟就是為了見太尉一面,總不能白費這幾天……”
“誰森*晚*整*理說我是為他來的。”容慎淡淡道,“秋獵何等大事,我若不來,豈不是令朝中人人只知太後而不知天子。何況這幾日,沒少有朝臣往這邊偷偷遞消息,這一趟可謂收獲頗豐。”
福祿看着他的臉色,暗暗嘆氣。既然收獲頗豐,怎麽還愁眉不展呢?
又過了一會兒,容慎正要睡下,突然聽得帳外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陛下可曾安寝?”
他立刻坐起了身。
那道熟悉的聲音微微放低了些:“我在外面等你。”
月光之下的樹林影影綽綽,隐約有了幾分陰森的模樣,但對于偷歡的鴛鴦來說,這裏滿是情熱纏綿,既隐蔽又刺激,哪裏顧得上什麽陰森聯想。
容慎倚在賀蘭修的懷裏,已經意亂情迷了起來,兩條腿都微微有些發抖。
他原本有很多話想說,但現在根本顧不上要說。而且,在抱住賀蘭修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了,他沒有說的必要,賀蘭修也未必想聽。
他們之間,本就沒有誤會,只有心照不宣。畢竟,情愛在權力面前的分量實在太輕。
這一晌歡愉,才是他們在當下唯一能握得住的東西。
直到他聽見遠處傳來的異動聲。
火光躍動,天子居住的龍帳被重兵團團圍住,刀光劍影映在容慎不可置信的眼裏,冰得他渾身發冷。
“你今晚将我引出來,原來是為了……”
身旁的男人從容地替他理好淩亂的衣服,聲音極為冷靜,而且不容置疑:“逆臣作亂,借口保皇和鏟除外戚,欲挾天子以亂江山。此乃謀逆大罪,人神共誅。幸得天子夜晚失眠外出散心,這才免于被逆臣挾持。”
“陛下,可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