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時至深秋, 天氣漸漸轉涼了,京中的酒肆茶樓倒是越發熱鬧了起來。
幾個衣着豪奢,一看就非富即貴的公子哥兒前呼後擁地進了門, 擡腳便要往二樓去, 店小二連忙陪着笑臉上前攔住:“幾位公子!幾位公子還請留步,這二樓的雅間……已經坐滿了。”
為首的那個公子哥兒當即臉色一變:“放肆!你可知道我們是何等身份?難道你還想讓我們跟這些庶民一起坐在大堂飲酒作樂不成?”
他這聲音不小, 大堂裏立刻便有人循聲怒視過來, 但看見他身上的錦衣華服,再看看周圍嚴陣以待的家丁護衛, 到底還是忍住了。
小二點頭哈腰道:“小的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怕貴客們上樓白跑一趟,因此特來提醒一聲。公子們若是不嫌棄, 可以移步對面那座新開的攬月樓。那也是我們老板的産業, 酒水裝潢都不差的, 雅間也更多些, 定然還有富餘。”
一旁另一個纨绔少爺嗤笑一聲:“什麽新開的攬月樓, 聽都沒聽說過, 也配讓小爺捧場?再者說,憑什麽讓我們移步, 撿別人挑剩下的?樓上坐的又是些什麽貴客, 難道他們就移步不得?”
小二苦着臉道:“公子,您就別難為小的了, 能訂得起雅間的定然都是貴人, 小的哪裏敢上前沖撞。更何況這是先來後到的事兒,您——哎喲!”
話還沒說完, 他就被人推了一個趔趄,好懸沒有撞到近在咫尺的柱子上。
“你是什麽東西, 還敢來教我先來後到的道理?”
大堂裏終于有人看不過眼,猛地站起了身,正要仗義執言,卻又聽樓梯上傳來一道涼涼的聲音:“你又是什麽東西,竟敢在天子腳下仗勢欺人?”
衆人聞聲擡首,那幾個公子哥兒尚還沒有認出人來,正要呵斥,被圍在中間那個始終沒有開口的男子卻立刻變了臉色,脫口叫道:“賀蘭太尉?”
一衆纨绔頓時慌了起來。
他們再荒唐,再胡鬧,也都是懂得看人下菜碟的,哪裏沖撞過這樣的大人物!
“鄭王世子。”賀蘭修淡淡地招呼道,“今日倒是好興致。”
鄭王世子沒想到他會在衆目睽睽之下揭破自己的身份,有些尴尬地笑道:“今日之事,是我等唐突了。我們這就離開,希望沒有擾了太尉的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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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興倒談不上,不過是趁着休沐,來此跟友人小聚罷了。因着想要個清靜,才選了這處的雅間。世子若是實在不願移步,我便讓世子一回,如何? ”
“不不,太尉大人不必如此客氣。”鄭王世子忙道,“我看那攬月樓也很是不錯,正想過去瞧瞧,不便打擾太尉同友人相聚,這就告辭了。”
賀蘭修颔首道:“改日有機會,再同世子一道。”
“一定,一定。”
一行人昂首闊步地進去,灰頭土臉地出來,各個面面相觑,唯有鄭王世子回頭望了望二樓,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攬月樓坐定之後,一人心有餘悸道:“世子,這賀蘭太尉,不會因為今日之事就記恨上我們吧?”
容玦橫他一眼:“他連你爹的名字都未必聽過,又如何會惦記上你?今日之事,他只會記住我一個罷了!”
誰讓這滿室的纨绔子弟裏,賀蘭修只認識他一個!
那纨绔道:“今日這事是我們幾個莽撞,連累了您,實在不該。只是您父王貴為宗室親王,今上的皇叔,連太後都要敬着他,這太尉只是太後的侄子而已,難道還敢拿您怎麽樣?”
容玦冷哼一聲:“太後的侄子,而已?難道你沒有聽說,前些日子太後主持秋獵,她這位好侄子率兵捉拿了十幾個朝廷命官,輕則罷黜官職,重則抄家流放,婦孺皆沒入掖庭的事情?”
“此事确有耳聞。那幾日我爹硬是将我拘在家中,連門都不給我出,只道是京中恐怕要變天了,生怕我在外邊惹下什麽事情,一不留神便會給家族招來禍患。可一直到了今日,也沒見外面有什麽血雨腥風。現在看來,說不定都是唬人的陣仗罷了。”
“唬人的陣仗?”容玦坐在窗邊,擡手遙遙一指,“你過來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唬人了。”
那夥纨绔連忙一齊湊到窗前去,順着容玦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見鬧市之中正有一排長龍穿行而過,甚是惹眼。定睛一看,原來竟是數十輛被精兵嚴防死守押送的囚車!
京中何曾有過這等奇事,衆人紛紛瞠目結舌道:“論罪流放,悄悄押出京去也就罷了,哪裏有這般大張旗鼓、招搖過市的道理?”
“就是,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為何要将他們押到鬧市中來?這是生怕平民百姓不知道朝廷生變了?”
“荒唐!即便是真犯了錯,那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朝廷官員,怎能将他們形容狼狽地置身于市井之中,供一衆白丁恥笑?”
正說話間,卻見那長龍已經緩緩向着這邊來了。
街邊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還有那愛湊熱鬧的,好奇又新鮮地跟在了囚車的後面,試圖一探究竟,于是這長龍竟變得越發長了。
直至走到最為繁華的鬧市酒樓附近,為首的囚車裏一名老臣突然聲嘶力竭地喊道:“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看守的将領立刻喝道:“放肆!戴罪之臣,焉敢出言不遜?”
那老臣仰天大笑,聲音中盡是悲怆之意:“事已至此,我這把老骨頭,還有什麽不敢?如今這朝堂之上,謹慎緘默如穆太傅,不照樣被人投毒謀害?正直孤勇如曲禦史,不同樣與我一起身陷囚車,受盡屈辱?奸佞當道之下,我真正的罪名,也不過是沒有投靠他們罷了。”
“太後啊太後,就算你能将朝中忠君之臣盡數換成你的黨羽,就算你能在前朝後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也終究堵不住天下的悠悠衆口,更改不了青史和後世的評判!”
他聲淚俱下地嘆道:“外戚亂政,君權不複,嗚呼哀哉,天要亡我大齊!”
四周的人群都有些為他動容,就連押送囚車的将士都默然不語。這樣不畏死的忠義之士,無論什麽時候都是最受敬重的。
豈料,就在這時,一聲嗤笑突兀地響了起來。
衆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年輕的将軍抱臂站在一旁,臉上寫滿了不以為然。
在一些人的怒視之下,他開口譏諷道:“謹慎緘默如穆太傅,卻會自己給自己下毒,刻意栽贓抹黑別人的名聲。”
“正直孤勇如曲禦史,卻會明知故犯地暗養私兵,持利刃前去龍帳挾持天子。”
“至于您,清廉忠誠的張大人,竟敢在鬧市之中發表對太後大不敬的狂悖之語,為了你口中的忠君大義可以枉顧性命,何等壯烈之舉!可是又有誰知道,你的府邸裏藏着不可計數的金銀珠寶,近乎數倍于國庫。而這些,又全都是你賣官鬻爵所得呢?”
周圍頓時一片嘩然。
“你既然說奸佞當道,那我問你,誰是奸,誰又是佞?”
“太後族中官位最高者,無非便是當朝太尉賀蘭修。除了他,賀蘭一族又有幾個在朝中擔任要職的?”
“可他是什麽時候得封太尉的?是在他平定北境,徹底滅了數百年來一直在侵擾我大齊邊疆、擄掠我大齊子民的胡虜,又打得一衆周邊小國悉數俯首稱臣之後!這樣的不世功績,你若是能先他一步得了,那這太尉之位自然就是你的了。”
“看我,差點忘了,你已經老了。這種禦馬殺敵的事情你自然是做不得,于是只能倚老賣老地動動嘴皮子,整日裏在朝堂上勾心鬥角地撺掇這個挑撥那個,自以為扯着面冠冕堂皇的旗子,就可以做盡朝廷法度不能容之事。”
“太後的族親靠戰功得居要職,在你口中是結黨營私,外戚亂政。可你收取錢財舉薦那些庸碌無為的官員,就成了忠心耿耿,一身清高。張大人,你可曾聽過世間竟有這樣的道理?”
張大人一口老血哽在喉間,斥道:“段轶小兒,誰不知你是那賀蘭修的心腹走狗,安敢胡言以欺世人!”
段轶揚眉道:“世人心明眼亮,豈是你我的只字片語便能欺瞞過去的?今日你有一句話說的倒不錯,功過是非,自有青史和後人評說。”
“我只知道,賀蘭将軍平定北境,令我北境軍民從此心中無憂,安居樂業,這是一定會被載入史冊的功績。不過呢,張大人您也別太灰心。賣官鬻爵,收受賄賂,謀逆作亂,污蔑功臣……說不準,史書上的佞臣傳裏就會有您的一席之地呢。”
他話音剛落,周圍就響起了幾道低低的笑聲,大多數人看着張大人的眼神也變得十分憎惡了。
押送囚車的将領見張大人這回遲遲不語,連忙對段轶道:“段統領,末将還要押送犯人出城。”
段轶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才道:“去吧。”
“不愧是子致,一身武藝配上這張利嘴,無論在戰場還是在官場,都能所向披靡。”二樓雅間,賀蘭修笑着擡手沖段轶敬了一杯酒。“不僅駁斥了他們的栽贓,還趁勢宣揚了我們的威名,今日之事,你當記頭功。”
段轶豪爽地一口幹了,又道:“那也是濯纓料事如神,我才能有這用武之地。當日他們調動兵馬說要押送囚車之時,我也有些警覺,大概猜到他們要當衆鬧事,煽動民憤。可這到底在何時何地,我卻是一籌莫展的。”
“這有何難,盯準背後那位大人物的動靜即可。這樣精彩的場合,又是自己一手安排的計劃,他豈會不到場好好欣賞一番?”
段轶不自覺坐直了些:“皇帝竟在此處?”
“他暫時還沒那個能耐。”
段轶疑惑道:“那背後的大人物是……”
賀蘭修淡淡地吐出兩個字:“鄭王。”
段轶驚詫道:“竟然是他?”
“若不是鄭王世子露了破綻,我恐怕至今都還被蒙在鼓裏。”賀蘭修的神情冷凝下來,“他以為自己整日裏跟一群纨绔混在一起,就能不那麽令人生疑。殊不知越是如此,就越是方便我的人前去接近他。鄭王老謀深算,簡直就是一只老狐貍,可惜小狐貍終究太年輕,道行還是太淺了。”
“現在想想,先前那幾樁事情,也未必沒有鄭王的手筆。譬如穆太傅中毒一案,其中重要的關節分明都在前朝,而皇帝目前的勢力大部分局限于宮中。若他真能在前朝呼風喚雨,又何至于落到現在這般地步?”
“今日之事尤甚。鄭王急着挑撥皇帝與太後徹底反目,他才好坐收漁翁之利,所以迫不及待地布下了這場忠臣當街痛斥外戚弄權的大戲。”
“此事若成,朝野上下必定對太後一黨滿心怨怼,而結果要麽是太後除掉皇帝,他打着維護皇室正統、為小皇帝報仇的幌子篡位奪權。要麽是皇帝靠着那點名正言順的民心優勢險勝太後,但到底根基不穩,最後還是要仰仗他這個親皇叔。”
“屆時,他無論怎樣攬權,甚至自己登基,勝算都是極大的。”
段轶倒吸了一口涼氣:“此計竟如此毒辣!”
“若我身處他的位置,我大概也會這樣做。”賀蘭修道,“可惜,他沒能沉得住氣。”
“唆使自己曾經的老師服毒栽贓,慫恿一個命不久矣的罪臣豁出命去搏一搏青史留名,這兩件事小皇帝還算能辦得到。可豢養私兵、調動兵馬押送囚車、還有命令一隊押送犯人的将士齊齊縱容犯人當街辱罵太後,這對于一個連早朝都無法出席的傀儡皇帝來說,會不會有些太難了?”
段轶神色憂愁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局勢驀然變得更加複雜了起來,賀蘭修的心情卻似乎很是不錯:“龍虎相鬥,必有一傷。三足鼎立,卻尚有制衡之道,或能安寧一時。”
更深露重,宮城寂寥。
天子寝宮的燭光明明滅滅,福祿低聲勸道:“陛下,早些安寝吧。”
容慎搖搖頭,只盯着手裏的書:“我睡不着。”
福祿嘆了口氣,道:“從秋獵回來開始,您已經有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再這樣下去,身子都該熬壞了。”
容慎聽見“秋獵”二字,手指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福祿說的道理,他又豈會不明白?
可他現在一閉上眼,眼前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晚的場景。
上一刻還在同他耳鬓厮磨的男人,下一刻就瞬間換了張面孔。
沒有過渡,也無需抽離,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而已。
到底是賀蘭修太擅長掌控情緒,還是他從來都沒有、一刻也沒有,像他一般,沉溺其中?
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情,更是令容慎夜不能寐。
他明明是天子,是皇帝,是君王,可忠于他的臣子卻因只忠于他而獲罪,這是何等荒謬的笑話。
而更荒謬的是,他不僅沒有能力護住他們,居然還在偷偷惦記着令他們獲罪的罪魁禍首。
容慎呆坐了一會兒,輕聲問道:“福祿,我是不是腦袋壞掉了?”
“我摸摸。”
一只手掌突然覆在了他的頭頂,容慎一驚,連忙轉過身去,看清來人之後,卻又随即一怔。
賀蘭修來來回回摸了幾遍,才給出了結論:“摸起來沒壞。不過陛下要是再這樣看着我,我就要懷疑它是不是真的壞了。”
容慎很不可置信似的:“你怎麽會來?”
“我不能來嗎?”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麽會在這個時候來?”
以往賀蘭修都是白天進宮之後,晚上順便留下來。今天他明明沒有進宮,難道是特地來找他的?容慎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賀蘭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說:“秋獵的事情,我已經探明幕後之人了。”
容慎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直到聽賀蘭修講完,他臉上都還有一絲警惕。
賀蘭修不用猜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擔心我是在騙你,意欲離間你和鄭王?
容慎眨眨眼睛,語氣十分無辜:“怎麽會。”
“即使抛開黨派之争,那些人也不是什麽良臣,不過是投機取巧,想搏一個從龍之功罷了。你若想培植心腹近臣,絕不能選擇這樣的臣子。楊泊安、鄭睢這一類純臣,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容慎一怔。
賀蘭修這是在做什麽?教他培植自己的前朝勢力?
他難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羽翼豐滿,第一個開刀的就是他?
還是……他想借着給自己推薦臣子的名義,往自己身邊塞眼線?
賀蘭修不知道他心裏一團亂麻,繼續道:“前朝各大世家勢力交錯,除了彼此之間血脈相連的,還有姻親、師生、同門、故友甚至同鄉,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此收攏人手時定要考慮周全。但若想離間,也可以從這方面入手。”
“最倚重的心腹,最好不要有任何根基,唯一的倚靠就是你,這樣才能全身心地忠誠于你,只為你一個人效力。”
“貪婪者不用,無義者不用,過于看重感情者,亦不能用。”
“為君者,要懂得禦下制衡之術,也要懂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等等。”容慎見他還要接着說下去,連忙打斷了他,心裏半是忐忑,半是壓抑的興奮,“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教我這些?”
他一直當一個無權無能的傀儡皇帝,難道不是更方便賀蘭修掌控嗎?
賀蘭修低頭看着他,語氣似玩笑,目光卻極認真:“若我哪一天折在了鄭王手裏,你總要給我報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