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賀蘭修确實是朝着含章殿來了。
只不過容慎一看見他, 面上的神情就立刻轉為了淡漠。
因為賀蘭修身後,竟還跟着一位太後身邊的心腹女官。
容慎面露不虞道:“太尉,曲女史, 你們今日怎麽有空來朕的含章殿?”
賀蘭修沒有答話, 倒是曲女史笑着行了一禮,而後道:“回陛下, 是太後有些事情想同陛下商議, 但近來竟微感風寒,擔憂親自過來會過了病氣給陛下, 左思右想,到底覺得過來不妥。因此特地請太尉大人代為轉達,奴婢也只是前來聽上一聽, 稍後再将陛下和太尉商議的結果報與太後聽。”
容慎心中一跳, 面上卻不動聲色道:“究竟是什麽事, 要勞煩兩位這般大動森*晚*整*理幹戈, 撥冗前來?”
曲女史的目光在殿內的宮人身上轉了一圈, 卻無一人會意地退下, 只好挑明道:“此事重大,還請陛下屏退閑雜人等, 與太尉大人私下商議。”
容慎身後的福祿立刻投來了警惕的眼神, 容慎也猶豫道:“曲女史也知道,朕的身體一向……時不時就犯些小毛病, 身邊離不得人的。”
曲女史還要再說些什麽, 賀蘭修就不耐煩道:“臣還有公務在身,此事還是盡快議定的好。既然陛下離不得人服侍, 那留個小太監就是了。”
曲女史眸光一閃,應道:“太尉大人說的是。”
說着便指向福祿:“你留下吧, 其他人都先下去,去門邊守着,未經宣诏,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
直到除福祿以外的所有宮人都退下了,賀蘭修才直入主題道:“陛下,太後想同您協商的事情,乃是陛下的冠禮,以及之後親政的一應事宜。”
這下,任容慎再如何強作鎮定,也忍不住猛地仰起了臉。
親政!
是他瘋了,還是太後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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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詞,自他即位以來,堪稱日思夜想,心心念念。
可太後又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地讓出權柄?又怎麽可能坐視他順利親政,從此絕了讓楚王繼承大統的心思?
曲女史卻笑意盈盈地在一旁聽着,沒有絲毫異議的樣子。
容慎心知此事沒那麽簡單,謹慎道:“太後的意思是什麽呢?”
賀蘭修面無表情地轉述道:“太後的意思是,天子加冠,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而若能喜上加喜,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容慎茫然地重複了一遍:“喜上加喜?”
賀蘭修深吸了一口氣,才道:“臣有一外甥女,與陛下年紀相當,才貌也可堪充為天子嫔禦。陛下若能在舉行冠禮的同時大婚立後,太後自然會欣慰至極。此後陛下親政,太後也盡可以放心了。”
容慎心中一凜:“大……大婚?”
見賀蘭修沉默不語,曲女史連忙笑道:“陛下既然要親政,那後宮便必是要有人主持的。皇後乃一國之母,若是中宮後位一直空缺,亦會令陛下的威望有損。”
“太後的這位侄孫女,陛下大約也曾見過,上次秋獵之時,她還跟随太尉一起出游了的。這位小姐出身望族,又在邊關長大,既有高門貴女的知禮,又有将門虎女的威儀,再加之容貌傾城,實在是與陛下再相配不過的。”
容慎愣了愣,見賀蘭修臉上的表情愈發冷寒若冰,立刻道:“多謝太後厚愛。只是朕這副不争氣的身子,實在不好耽擱了太後疼愛的晚輩。”
曲女史臉上的笑容淡了些:“陛下莫不是覺得,太後的侄孫女不配後位?”
容慎心思急轉,好容易找出一條理由來:“為了赈濟雪災一事,國庫本就吃緊,冠禮都辦得艱難,哪裏還有銀錢主持大婚?”
“此事倒也好辦,太後已想過了。太後是想給侄孫女尋個好歸宿,也是想給陛下選一位賢妻。既然是為陛下排憂解難的,那自然不能令陛下為難。先将其冊為貴妃,待到日後國庫充盈,再晉升為皇後也不遲。”
容慎苦笑一聲:“太後思慮得倒是周全。”
“那陛下的意思是,答應了?”
容慎搖搖頭:“請太後恕我不能答應。”
“陛下可是想清楚了?”這回說話的竟是賀蘭修,“左右此處沒有旁人,臣就不跟陛下拐彎抹角了。陛下若不立後,太後便不會輕易還政于陛下。自古以來,皇帝親政之後,卻依然有太後聽政甚至攝政的,似乎也并非沒有先例。”
“……朕想清楚了。”
賀蘭修當即轉頭看向曲女史:“女史聽清了?回去還請禀報太後,說臣已經盡力勸過,陛下卻執意不從,因此這并非是臣不肯盡心的緣故。事已至此,臣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這便先行告退了。”
說完,他也不顧曲女史驟變的臉色,直接轉身揚長而去,任誰都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極為憤怒。
“太尉大人!”
曲女史下意識邁出幾步,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匆匆向容慎行了一禮,道了聲告退,就又急匆匆地追了出去:“太尉大人,還請留步!”
福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又聽容慎道:“還愣着幹什麽,快去打探打探,太後和太尉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賀蘭修臉上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咬着牙關回答了段轶的問題,“我的好姑母,拿親政之事要挾小皇帝,準備将我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脈,送進深宮去當皇後!”
段轶先是一怔,旋即道:“此事說來倒也不奇怪,太後想在皇帝後宮安插自己的親族,的确有利于繼續掌權。而一旦有了皇嗣,立為太子,那之後的皇儲身上也會流着賀蘭家的血脈。只是……那可是你姐姐拼了命才留下的血脈。”
“這皇後的位置固然尊貴,可如果她在天有靈,也定然不會想要看見自己的女兒淪為皇帝與太後博弈的棋子。”
若最終是皇帝勝了,他豈能容下外戚一黨的餘孽繼續做自己的皇後?
而若是太後勝了,那廢帝的皇後又能落得個什麽好下場?即便僥幸得以善終,也注定要孤苦守寡半生了。
濯纓這個當舅舅的,自然不會願意将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脈推進這樣的火炕。
像他們這樣的人家,輕輕松松就能保證家中的女孩兒幸福無憂地度過一生,又何須讓她去做那勞什子的皇後,在政治鬥争之後憂懼終身呢?
“無妨,濯纓。只要太後的懿旨沒下,此事就還有轉圜的餘地。就算真的下了旨意,以你的地位權勢,難道還會護不住表小姐嗎?屆時只推說她生了病,或是悄悄地送往別處,實在不行,再讓她去道觀住上兩年,只說是為亡母祈福,想必太後和皇帝也無法拿你怎麽樣。”
“這倒不必。”賀蘭修道,“皇帝已經拒絕了。”
段轶狠狠一驚:“什麽?皇帝竟然寧可不親政,也不願立太後的族親為後?”
賀蘭修緩緩搖頭,嘆了口氣:“皇帝親政已成定局,太後此舉,也不過是病急亂投醫罷了。如果她還有把握繼續把持朝政,你以為她會惦記着一個皇後的位置?”
段轶一頭霧水道:“此言何解?小皇帝明明直到現在都還摸不到半本奏折,怎麽親政就已成定局了?”
“以往每次有人上奏請求太後還政,太後都以皇帝尚未及冠為由推阻回去,盡管所有人都明知這是推脫之辭,但皇帝的冠禮,确實已經成為保皇一黨心中最後的底線了。若到了這一日,太後還是不肯放權,那他們就算魚死網破,也定要跟太後及外戚徹底翻臉。”
“先帝駕崩之後,太後剛剛臨朝之時,改賦稅,清吏治,整軍紀,決策何等英明,手腕何等強硬,因此雖然招來了不少外戚弄權的非議,可民間一片感恩戴德,就連朝堂衆人也看在眼中。即便那些最為迂腐的老臣,嘴上不屑女主監國,可心底都是暗自佩服的。”
“然而近兩年來,皇帝冠禮愈近,太後心中越慌。慌不擇路,忙中出錯,只顧着打壓異己,提拔心腹,卻不再用心于民生富國之事,對待朝中政務也越發敷衍。若她沒有這般行事,朝中那些原本中立的大臣,也不會紛紛倒向保皇一黨了。”
段轶默然片刻,才道:“但宮中禁軍、京畿大營還有北境大軍都在你的手中,只要你堅決不肯松口,那些文臣,難道又敢跟刀槍硬碰硬嗎?”
“太後當初破格封我為太尉的時候,便是這樣想的。”賀蘭修淡淡道,“而我初封太尉之時,也是這樣想的。”
“……那,現在呢?”
“現在麽。”賀蘭修閉了閉眼睛,“前次雪災之事,今日朝會殿前,已經足以令太後開始懷疑我的用心了。而且,我猜她可能知道了什麽,譬如我時常夜訪宮中,潛入含章殿的事情,這才徹底确定了自己的猜疑。”
“否則,我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讓她寧可跟我撕破臉皮,也要将我姐姐唯一的女兒拿去做跟皇帝交換的籌碼,還要我親自前去跟皇帝商議。只要進了後宮,哪怕是做皇後,難道還不是捏在她這個太後的手裏?”
段轶恍然道:“原來如此!”
他就說,太後為何明知賀蘭修有多重視這個外甥女,卻還是要如此行事。一個後位固然重要,可賀蘭修這個侄子和他手裏的兵權不是更重要?
原來是覺得,既然賀蘭修已經不能倚靠,而她注定要讓出權柄,那便做一場最後的利益交換,并順勢将賀蘭修的軟肋捏在掌心!
此計未必有多高明,可确實算盡了人心。
只是,大概她也無法料到,含章殿的那位,寧可不要她放權,也不願迎娶賀蘭修的外甥女為後吧?
含章殿裏,福祿躬身回報道:“陛下,看樣子,太尉大人确實跟太後起了龃龉,而且正是為着賀蘭府的表小姐入宮為後一事。”
容慎拿着書的手一頓:“知道了。”
“太後與太尉離心,外戚一黨的勢力可就大大地削弱了,這是好事才對,陛下為何卻悶悶不樂呢?”
容慎垂眸道:“太後畢竟是他的親生姑母,還是看着他長大的,比一般的感情更加深厚。這樣的親人,罔顧自己的意願,為了争權奪利,不擇手段地利用自己看重的人,此種感受,應當比被敵人算計更加痛苦吧。”
“陛下這是,心疼了?”
“不,我是在想一件事。”容慎放下手中的書,無意識地敲擊着面前的桌子,沉吟道,“此事若換成鄭王,他絕不會動怒至此。那他先前那般惱怒我算計他,是不是也能說明,他心裏有我?”
福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