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入夜, 萬籁俱寂,高大厚重的宮牆被皚皚白雪所覆蓋,更添了幾分冷清與深幽。
兩隊巡邏的禁軍迎面相迎而來, 大約是怕驚擾了這皇城之中的貴人們, 只看着同僚熟悉的面孔輕輕點了一下頭,彼此示意之後, 就又擦肩而過了。
在他們離開之後, “咯吱”一聲,一道通向冷宮的小門被緩緩推開, 而後閃出了兩道身影來,輕巧地踩在了柔軟的雪地之上,而後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之中。
轉眼之間, 兩排淺淺的腳印就又被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 沒有留下半點蹤跡。
進了冷宮, 關上殿門, 福祿顧不上抖自己身上的雪, 先連忙往容慎身上加了件鬥篷, 低聲勸道:“陛下,快披上。這麽冷的天, 您還穿得這麽單薄, 萬一又着了涼生了病,那可如何是好?”
容慎輕輕打了個寒戰, 又搓了搓險些凍僵的手:“不然還有什麽辦法, 萬一被禁軍發現了,穿着內侍的衣服尚且還能應對, 要是再加一件鬥篷,誰還能看不出我是個假太監?”
“唉。”福祿嘆了口氣, “但願太尉能記着您的這份心,領了您這份情。”
堂堂一朝天子,想見一個臣子,居然還得自己冒着大雪,深更半夜溜出去偷偷見面,這要是傳出去,還不得驚掉天下人的大牙?
“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了,快,把這個破床移開。”
福祿只好上前去挪開了床,扭動機關,少頃,一條黑漆漆的暗道便露了出來。
小半個時辰之後,太尉府。
祁飛羽推門進去,只見賀蘭修坐在寬大的檀木書桌後面,面色沉郁,不知是在出神地思考什麽。
他上前禀報道:“主子,皇帝來了,人在正廳。”
賀蘭修下意識愣了一愣,頗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反應過來,起身往外走去:“随行幾人?是否有人護衛?”
“只有一人,就是那個名喚福祿的內侍。”
Advertisement
“……胡鬧。”
一看見容慎,他便蹙眉道:“陛下深夜駕臨,所為何事?為何不帶侍衛随行?皇城內外何等危險,朝中局勢何等詭谲——”
“我想你了。”
猝不及防的一句回答,竟讓賀蘭修連後面原打算說什麽都忘了。
祁飛羽和福祿默默地退了出去,一左一右地守在門外。
容慎攏了攏身上的鬥篷,已然凍僵的手指還沒有緩過來,只能略顯僵硬地握進手心:“那日含章殿一別,你就再也沒有進宮去見我。我原以為你是為立後一事惱了我,可再一探聽你上朝時的情形,我這才知道,你是傷了心了。”
他的聲音放輕了一些,又道:“我知道,你的意志遠非常人能及,就連當初在戰場上中了暗箭,都還能佯裝無事,咬着牙指揮到底。直到收兵回營,控制不住栽下馬去,才被人發現你竟然中了箭受了傷。若不是傷勢嚴重無法掩藏,恐怕你為了穩定軍心,至今也不會讓旁人發現此事吧?”
賀蘭修避開他的視線,淡然道:“主帥一旦傷重,軍心必然渙散,即便換作是其他老成的将領,他們大約也會如此行事。”
容慎微微笑起來道:“太尉大人不但有萬夫莫敵之勇,更是有算無遺策之謀,這樣的文韬武略,世上哪會有敵手可言呢?能打敗太尉大人的,恐怕也只有太尉大人自己了。”
賀蘭修擡起眼來,卻不曾言語。
容慎繼續道:“我前日閑來無事,翻了翻習鑿齒的《襄陽耆舊記》,其中有一句話,令我印象頗深。這話是,‘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太尉大人既然深谙用兵之道,想必也對心戰之法頗有體會,不如給我講講其中的深意吧?”
談及兵法,賀蘭修下意識接道:“心戰之法,自古有之,歷代名将,無不用之。雖然戰場形勢各不相同,應用的手段看起來也大相徑庭,但要總結起來,無非就是利用人性之弱點,或威懾,或誘導,或欺騙,刺激其精神,擊潰其鬥志。即便是威猛強大的百萬雄師,一旦沒了鬥志,亦會成為敵人的囊中之……”
說到這裏,他驀地頓住了。
容慎凍僵的手終于恢複了正常的體溫,這才上前去握他的:“既然你什麽都知道,那麽你更該知道,你一人之才能,足以傾覆天下,又何止百萬雄師呢?敵人只要用計令你失去鬥志,那北境大軍、京畿大營和宮中禁軍即便加在一起,又能算得上什麽?朝中如果沒有你坐鎮,那這皇位,這江山,不也就成了對方的囊中之物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
雖然不知道容慎為什麽會突然同他說一些,但對方話中的提醒和鼓舞之意顯而易見,賀蘭修自然不會誤解了這番好心。
他輕輕回握了一下容慎的手,分明是還帶着寒意的一雙手,卻讓他的心變暖了些許。
在從書房邁向正廳的路上,關于容慎深夜到訪的來意,賀蘭修想到了很多種可能。
可能是聽說了他和太後的嫌隙,容慎想要趁勢說服他轉投明主,将他收為己用。也可能是發生了什麽情勢緊急的大事,令容慎不得不冒着偌大的風險親自前來請求自己的幫助。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容慎費了這麽大一番功夫,竟只是為了這樣一個……對上位者來說幼稚到有些荒謬的目的。
“其實,若只有與太後反目這一件事,還不足以令我喪失鬥志。”賀蘭修也放下了幾分戒備,難得坦誠道,“這件事,我早有預料,因此雖說來得突然,但我也不是不能接受。這些日子,我也并非意志消沉,而是在知曉了一些事情之後,不得不開始思考日後之事。”
容慎茫然道:“什麽?”
“當初北境那場雪災,你可知我為何那般篤定,寧願得罪群臣,也堅持要朝廷出面?”
“當時……不是因為你曾經出征北境,遇見過親歷雪災的老者,因此懂得了根據氣候預判災害嗎?”
“那是我為了說服群臣找的借口。”賀蘭修糾結道,“事實是我當時遇見了一個奇怪的……道士。”
“此人随身攜帶有一神物,能道盡前事,亦能蔔算将來。”
“我百般試探之後,确認此物确實靈通,這道士所說之話亦無不應驗。因此,在他預言北境将有雪災之時,我才深信不疑,迫不及待奏請朝廷出面應對。至于結果,你也看到了。就連當初揪出鄭王這個深藏不露的老狐貍,其中也有這神物的一臂之力。”
容慎驚訝不已:“世間竟有這樣的神物?可……這跟此事,又有什麽關系?”
“那日太後起了要将笙兒送進宮給你做皇後的念頭之後,我心煩意亂之下,便請道士用神物幫我蔔一卦,告訴我笙兒日後會經歷什麽,人生際遇如何,我又該怎麽替她打算。”
“誰料他竟然告訴我,笙兒會滿懷恨意刺殺于我,然後當場觸牆而死。”
容慎倒吸了一口涼氣,又聽他道:“我不願相信,又追問了許多。”
“然後得知,我身邊倚重之人,竟沒有一個得以善終。”
容慎不可置信道:“那……你問你自己了嗎?”
賀蘭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沒有。”
怎麽可能沒有?
那奇怪的東西早就告訴他,他有帝王之相,也一定會登基稱帝,成為天下之主。不過這話就不能也不必對容慎交代了。
賀蘭修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為什麽自己明明能夠心願得遂,身邊人卻各個都落得如此下場。
究竟是他選錯了路,犯了衆怒,牽連所有親近之人不得不為他陪葬,還是他心願得償之後日漸變了心性,變得刻薄寡恩,忘卻了舊日的情誼,這才最終落得個衆叛親離的結局?
無論究竟是哪一種,都絕不是賀蘭修想要的。
容慎抿了抿唇,又問:“我呢?”
我們日後,難道也會刀兵相見,不死不休嗎?
賀蘭修頓了一頓,才道:“我忘記問了。”
容慎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幾分最真實的情緒來:“是忘記問,還是不屑問,還是……不敢問?”
“你怕我落得跟你身邊衆人一樣的下場,敗得一塌糊塗,甚至最終死無葬身之地。又更怕我日後太風光,怕我成為了真正的明君聖主,因為那意味着你的結局絕不可能太好,是不是?”
賀蘭修:“……不是。”
“就是!”容慎篤定道,“你就是這樣想的,所以太後跟你翻臉之後,你不僅開始躲避太後,甚至還開始躲避我。你覺得我跟太後一樣,只能做一時的盟友,甚至跟我連盟友都做不成,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敵對的立場。”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從未将太後和你混為一談,更從未将你歸為外戚一黨?”
“你的抱負,你的宏圖大志,并非只有借太後才能實現。可你的野心,你的功高蓋主,卻只有我能夠容得下!”
晦暗不明的燭光之中,容慎的眼睛卻在閃閃發亮。
他一字一頓道:“賀蘭修,今日的我,不是在借你的權勢,更不是在求你的庇護。”
“我是在告訴你,我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無論你想選君主,選盟友,還是選退路,我都是最合适的那一個。”
“作為君主,我同你有一樣的志向,想要富國強民,想要海晏河清,想要一統天下。”
“作為盟友,我不會過河拆橋,不會卸磨殺驢,更不會背後捅你一刀。”
“作為退路……我永遠,對你懷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