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大殿之內一片肅靜, 幾乎連衆人的呼吸之聲都清晰可聞,躬身上奏的臣子宛若磐石一般堅韌地立在原地,即使周圍已然彌漫着四起的殺意, 他也依然不退不避, 視死如歸。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背上的冷汗越來越多, 已經快要浸透了厚厚的裏衣。

“大司農。”威嚴的聲音終于自上方響起, 很輕,很慢, 卻毫不掩飾其中的威脅之意,“哀家剛剛似乎聽見了一些荒謬之語,想來是上了年紀, 耳力不佳, 一時竟聽岔了。有勞段大人, 重奏一遍罷。”

段璎握着朝笏的手不由自主地輕輕一顫。

可他心中清楚, 從他方才出列的那一刻起, 他就注定站到了太後的對立面, 從此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這不僅是他和整個段家對皇帝獻出的投名狀,更是段轶身後的賀蘭修, 向天下人昭告改換陣營、與太後及外戚一黨割席的告知書。

想到賀蘭修, 還有他親自送過來的皇帝手書,段璎不着痕跡地望了一眼位列群臣之首的那道背影, 終于心神一定,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壯着膽子開口道:“啓禀太後, 臣方才所言,乃是稅法改革之事。”

他一字一頓的聲音在殿內回蕩起來:“太後先前定下輕徭薄賦之策, 減免農戶田租,此乃厚恩大德,百姓無不感激涕零,深念太後之恩。然則,田稅雖輕,丁稅和兵役的負擔卻日漸沉重,此乃戰争之故,本是戰時應急之舉。可如今北境已定,胡虜已平,若仍按如今之稅法行事,恐怕會招致國之禍亂。”

賀蘭霜的臉色陰沉下來:“如此說來,哀家當初為保障大軍後方的安定嘔心瀝血,轉頭卻成了這天下的罪人了?”

段璎連忙告罪:“微臣不敢,太後息怒!”

“息怒?你讓哀家如何息怒?”賀蘭霜冷笑一聲,“當初胡虜屢屢來犯,不征兵役,如何戍邊禦敵?不征丁稅,如何保證大軍後勤供給?兵器,糧草,衣物,軍饷,哪一項不需要巨額的錢財供養?沒有丁稅兵役,爾等如今能安安穩穩地站在這朝堂之上高談闊論,明裏暗裏地責罵哀家橫征暴斂?”

“太後明鑒,大司農絕無此意。”眼見段璎有些抵擋不住,一旁的楊泊安出列替他分辯道,“昔日戰時,太後之策确實英明無匹,即使換作古時的聖人,大概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可如今戰事已然平定,大戰之後,又有雪災,百姓正需要休養生息,若再加之沉重的丁稅兵役,恐怕會得不償失啊。”

“楊大人此言差矣。”外戚一黨的臣子駁斥道,“國庫本就不甚充裕,若減免丁稅,那就只能再加田稅,這豈不更是倒行逆施?再說兵役,如今北境倒是平穩了,然而西邊和南邊可都還有異族虎視眈眈呢!若是一朝戰事又起,楊大人去哪裏調兵來?難不成,要讓田地裏從來都未經操練的農戶扛起鋤頭去禦敵嗎?”

“丁稅和兵役越重,藏匿人口,成為流民黑戶之事就會越多!如今已經有農戶紛紛躲入富戶府中尋求庇護,若再放任下去,令豪強越發地強,朝廷越發地弱,屆時若真的再起了戰事,恐怕你想照着戶籍冊去征兵,都不知道戶籍冊上的人丁都跑到哪去了!”

“羅大人此言甚是。人丁和土地都是一國之本,無論哪一個有所損缺,都會妨礙國之根本啊。減免田稅,受益的只有農戶。可人丁之稅過于嚴苛,受損的可是所有百姓。平民之小家,尚且期望人丁興旺,何況一國之大家,又豈能因稅收而令百姓不敢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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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收稅,那國庫的錢從哪來?官僚的俸祿誰來發?偌大的國家又該如何運轉?”

“民富則國富,民強則國強。若一味弱民而強國,恐怕此國之強,亦不能久矣!”

一衆官員熱火朝天地争論起來,本該肅穆莊嚴的朝堂又亂成了一鍋粥,誰也不肯先退讓半分。

喧鬧之中,容慎饒有興致的目光落在了賀蘭修的臉上,語氣聽起來十分好奇:“太尉,你在笑什麽?”

他這一開口,衆人便下意識安靜了下來。

這些日子,他們也看清了,這位看起來和和氣氣,甚至沒什麽上位者架子的皇帝,若真的發作起來,可未必比太後容易對付。

更何況,他此刻發問的對象,身份又是這般敏感……

賀蘭修施施然答道:“啓禀陛下,臣只是在笑一件有趣的事情。”

“哦?既然這般有趣,不妨說來聽聽,讓朕和太後也一同笑笑。”

“諸位大人熟讀經史,深谙政事,在朝堂之上争執起來,卻無一人記起三歲小兒都懂得的道理,這難道不是趣事一樁?”

容慎配合着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是什麽道理?”

“過猶不及,物極必反。”

“愛卿的意思是?”

“臣未曾經手過稅收之事,可只聽各位的争論,卻好像是兩個饑腸辘辘的人站在滿桌盛宴之前,吃多了怕撐着,吃少了怕餓着,于是一個寧願撐死也不想餓死,一個寧願餓死也不想撐死。可難道在撐死和餓死之間,就沒有半點折中之法,既能飽腹,又不至于難受嗎?”

容慎微微笑道:“稅法乃是國家之大事,民生之根本,諸位大人思慮周全,也是盡職盡責的體現。不過太尉之言甚為有理,諸位既然都是一心為國,總能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如先各自回去好好想想,待想到了穩妥的主意,再遞折子上來,同大家一起商議。反正此等要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輕易定下的。”

衆臣一齊躬身行禮:“陛下聖明!”

“好了,今日的朝會就先到這裏吧。朕看太後氣色不佳,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為好。”

說罷,容慎便站起身來,待到賀蘭霜拂袖而去,他才面不改色地從另一側離開了。

百官總算送走了這兩尊大佛,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見皇帝身邊的福祿公公笑眯眯地邁下階來,當着衆人的面道:“太尉大人還請留步。陛下有诏,請您前去一起研讨軍務。”

賀蘭修略一點頭,便跟着福祿往內宮去了。

衆人面面相觑,可到底什麽也沒敢議論,只交換了幾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就都沉默着散了朝。

賀蘭修一進內宮,就不斷有宮人內侍上前來見禮,許多都是他頗為眼熟的,甚至還有一兩個,他都能叫得上名字來。

進了含章殿,就更像是回府了一樣。

一路長驅直入,不用通報,便能直抵天子書房,進去之後容慎不在,宮人給他上茶請他稍候,用的茶葉還是他平時最喜歡的顧渚紫筍。

賀蘭修在禦案之前站定,随手拿起一本奏折來看,發現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請安折子,只是字跡看起來十分扭曲,容慎的批複是讓人家多練練字。

他忍俊不禁地把折子放回去,又拿起另一本來看。

這本看起來更加言之有物,對民生之事多有詳述,容慎的批複也很認真,嘉獎了對方的政績,還提出了不少疑問。

他正要把奏折放下,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呵斥:“大膽賀蘭修,竟敢趁朕不在,私自翻閱奏折,真是放肆!”

賀蘭修轉過身去,十分坦然地挑了挑眉:“臣還能更放肆一些,陛下想試試麽?”

容慎已經換掉了方才威嚴的朝服,此刻穿着一身輕便的常服,聞言面色微微泛紅,不像是一位剛剛在世人面前展露鋒芒的少年天子,倒像是哪家偷偷跑出去與情郎私會的公子哥兒。

“試試就試試。”他嘴上這樣說着,身體也不自覺地偎進了賀蘭修的懷裏。

剛要再說些什麽,卻突然看清了賀蘭修手中拿着的奏折,“這個定襄郡守,最近上的幾道折子都頗有見解,對民生政事也深谙于心。我正想問問你,要不要把他提拔到京中來。朝中缺人,缺忠臣,更缺能臣,我看他就是個不錯的人選。定襄郡隸屬北境,你先前有沒有同他打過交道?”

賀蘭修沉吟道:“陛下想提拔他,也不是不可以。”

容慎一聽這語氣,就知道不對:“這個人有問題?”

“此人才能平平,但為官清正,也算得上愛民如子。做一方父母官足矣,可若要高居廟堂,整日同那些老臣們唇槍舌戰,恐怕就有些難為他了。”

容慎皺眉道:“這折子,怎麽會是才能平平之人寫得出來的?”

瞧見賀蘭修但笑不語,他恍然道:“你是說,這是他人代筆!”

“不錯。不僅如此,就連他平時施政,背後也少不了這位能人的指點。”

“這……這不是冒名頂替的欺君之罪嗎?既然如此,方才我說要提拔他,你為何又沒有反對?”

“因為陛下想要的只是這份才能,只要這份才能可以為陛下所用,那麽它究竟出自何人,又有什麽要緊?提拔他一個,可比改變整個選官制度,要容易得多。”

“你的意思是——”

“陛下先前問我,朝廷無人可用,究竟有沒有辦法可以解決。我如今回答陛下,有。”

“朝廷無人,可天下有人。高官府中的幕僚,不乏身負驚世才華之人,卻因出身無法入朝,此乃世家大族壟斷選官之故,更是朝廷制度腐朽落後之故。”

“可這些一輩子不能擁有名姓的幕僚,放在平民之中,也已經是極幸運之人了。還有更多的人,任他如何天賦異禀,任他如何一心報國,卻因為從未碰過書,從未識過字,從未得到過一個機會,便就此埋沒在芸芸衆生之中,到死也沒能做出什麽大事來。”

“陛下,朝廷選官已經死死把持在世家手中。有朝一日,他們若是聯起手來,其後果恐怕不堪設想。還請陛下明鑒,早下斷腕之決心。”

容慎與他對視良久,終于堅定地吐出了一個字來:“……好!”

“我還在為稅法之事躊躇不前,猶疑不決,你卻已經想得這般長遠了。我想的是如何借稅法扳倒太後一黨,你想的卻是如何改稅利國利民。無論是理政的才能,還是治國的胸懷,我都及不上你。”

賀蘭修剛要說些什麽,卻被他攥緊了手,又聽他道:“但是沒關系,我們已經是一體的了。你聰明,就是我聰明,你厲害,就是我厲害。只要你我同心,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會是我們做不到的?”

容慎的眼睛很亮,攥着他的手也很用力。

賀蘭修垂眸望着這雙獨屬于少年君主的眼睛,漂亮,堅定,野心勃勃,突然不合時宜地憶起了這雙眼睛在龍榻之上微微泛紅,目光迷離的風情。

他的聲音低沉了些許,像贊許,也似暗示:“陛下英明。”

只這一聲,容慎就幾乎要醉倒在他懷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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